徐美洁:表里不一的“同学”

据说,风头健盛的互联网公司内部,互相都称呼“同学”了,设计者认为有助于打破上下级间的阶层隔阂,有助于消融同等级间的陌生感,总之,有利创新和创富。财主家的事我们也搞不太清楚,但显然,他们把“同学”这词调到了理想状态,没有明末清初复社同学们的胸怀天下吧,也得有“同学少年多不贱”的豪迈。但现实却不是这么回事。

事实同学与称呼同学,完全不是一回事,你走在林荫道上,对面来了声热情的招呼:“同学,你好!”且别激动,那是问你理科大楼在哪的。要是在一乱哄哄的会场,听到“同学”的招呼,更别激动,不会是他乡遇故知,让你中午去宴会厅的,大概率是倒点水拿个凳子的会务需要人手了。当同学这个称呼出口时,它就意味着一种暧昧不明的居高临下,可以不知道你是谁,但知道你不是领导、名人,甚至不是年长者(唯一可以庆幸的)。换句话说,你不属于支配者,但支配你没什么问题。

同学这词,其实是表里不一的,它的外象指代着最具初心的平等,两小无猜的甜蜜;而它的内里,却有着细水密纹的阶层关系,说起来真是所有含糊名词的代表(比如人民、同胞等)。

事实同学是用来描述一种关系的,郝敬《论语详解》:“凡在圣门者,皆称同学。”指的是孔门弟子。但只要同一师承,或一起上过学,不管是学儒、学佛还是学道,都可称同学。学习方向的选择,使得同学这词有同一志向、亲密关系等假设。亲密到就是做天子,做鬼,也要先想着一层的关系。汉光武与严子陵同学,当了天子就先徵召这位老同学。但他忍受了睡一起还被翘腿压腹的恶待遇后,还是被严同学拒绝了。这情节虽然是为了渲染男主与男二的各色情怀,但同学这种关系,给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苟富贵,勿相忘”的想象名单上,同学排名绝对靠前。

这种传统甚至延续到了鬼界,《法苑珠林》里有这样一个故事:贞观年间邯郸人眭仁蒨,受好奇心驱使,结识了一些鬼界朋友。有一次他生病老不见好,怀疑有祟,便托鬼界朋友去打听一下。消息回来,原来是他一个早亡的同学,在鬼界做了高官,手下正缺一个写文案的秘书,便写了调令,活生生将阳寿六十多的眭仁蒨,四十岁上就提前去阴界报到办公。那位鬼界高官还托中间人带话,说是因为同学情深才想着提携他,反正人总是要死的,早一二十年去还能当个官,又怎么了。与严子陵一样,眭仁蒨也拒绝了同学的好意,但心中未免比严同学多了几句骂人的话。

徐美洁:表里不一的“同学”

好同学都这么坑,坏同学可怎么得了。其实也不要太过担心,事实同学,能被承认并提起的也不多,越到后来,同学这词越成为一个情景描述,并不代表地位的对等、交往的便利等。科举仕途的出身与否,才是人生的分界线,同学与否,不是能拿得出手说的事情,只会给失败者徒增寒碜而已。

明代王世贞的《觚不觚录》,感叹官场礼制虚饰浮华,不古朴、不务实,于世无补。比如他说,一开始,吏部尚书与其下属相遇,官阶高的三品、四品,要下马拱手作揖,但官阶更低的,反而没那么多礼数。一个小官员见到大部长来了,需要退避一下,以示尊敬。但如果一群小官员嬉笑着去食堂路上,遇见大部长了,反而直接无视就好,就当同事路遇了。而且,官员尊卑间,很少行跪礼,即使贵为内阁大臣,其他官吏见了也不必跪;省级行政长官进京见吏部、都察院长官时,只需在大堂报告工作时行跪礼,而在私人办公室,乃至宅邸,则不需要行跪礼。他所处的时代,只有张居正、冯保等几位威权煊赫的人物,才需要部下多行跪礼,多讲仪制。

然而就是这么一位感叹阶级内部固化,主张平等的人,他所针对的也只是官场的内部,希望平等、简化的仪制利于沟通,多做实事而已,与现在互联网公司头儿所想差不多。对不同阶位的人来说,他也不会主张平等。比如,我们觉得古人彼此间称字,不直呼姓名,算得上古雅了。殊不知,称字也得是对等的关系。《觚不觚录》里就抱怨说,现下的年轻人不懂规矩,没有出身(进士),也没有相当的官职,还不熟,上来就称字,写信称于鳞(李攀龙字)、元美(王世贞字),简直没法说了。地位不对等时,称对方职衔、籍贯、郡望比较保险。即使是相同官职,但一在北京任职,一在南京任职,一实职一虚职,南京的给北京的自称“友生某”,王世贞也觉得有失礼节。这代表那时代比较正统的观点,所以,同学这事,根本署不上名。直到清代晚近时,同官才有署“同学弟”的(梁章钜《称谓录》)。可见,“同学”这词,最是名实不副。

王应奎《柳南随笔》里说,从崇祯末年到清初,各种结社盛行,复社的社友开始时互称“社盟”,后来忽然改称“同学”,是由于黄宗羲的倡导。黄宗羲《题张鲁山后贫交行》诗:“谁向中流问一壶,少陵有意属吾徒。社盟谁变称同学,惭愧弇洲记不觚。”(《南雷文定》)诗后注:“同学之称,余与沈眉生、陆文虎始也。”沈眉生是宣城人沈寿民,陆文虎是鄞县人陆符,都是复社中人。诗里的“中流问壶”,典出《鹖冠子》:“中流失船,千金一壶。”在河中间沉了船,这时一个能浮水的大葫芦,就能体现它不一般的价值了。后来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庶几也有此意,不可小瞧微小,滔滔中流拯溺,时势与力量是可变的。“少陵有意属我辈”,指的是杜甫的《秋兴》诗:“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社盟之称变同学,与“社盟”意味着对结党的敏感趋避有关,“弇州记不觚”,就是前文说的王世贞《觚不觚录》了。“同学”的称呼,在这首诗里解释得比较清楚,有着比较特殊的意义,回归了这个词具有的几种理想之境:平等友爱、砥砺奋进等。但只要围观一下同学们的事业便可知,当同学们平等时,那就是需要同学们抛头颅洒热血的时候了,这不也跟现下的互联网公司差不多嘛?生而平等的观念,并没能在“同学”这个词内存活。

俞樾《茶香室丛钞》中说,彼此称呼同学也就黄宗羲他们那个时候,那么一小会儿,过不多久,没有了结社,也就没有了这种意义上的称呼。就是说,平辈之间,还是要分阶级,没有什么同学。同学之称倒没有消亡,成了老师招呼学生的专属,也就是我们今天听到“同学”这招呼时,明显感觉“活来了”的原因。

当我们处在一个笼统的语词划分范围内时,不管这词有多纯情,我们也得知道,处境尴尬。(文/徐美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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