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贤亮:与我“共患难”的《收获》同仁

巴老去世时,我曾发表一篇悼念文章《永远的巴金》,并未提及1985年我为什么将《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投给《收获》的事,其实,这主要是因为巴老当时是《收获》的主编。当年,我一边写稿一边就想着这部小说投给哪家刊物合适。现在“八〇后”的新秀难以想象在他们(她们)出生年代的文化禁忌。文学是写人的,即使主人翁以动植物的面目出现说的也是人,而那时文学作品中的“人”只能描写他的上半身及大腿以下,大腿以上、腹部以下是绝对不能碰的,那真成了个要命的部位,而《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却偏偏动了那条“命根子”。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国的大型文学期刊除《收获》还有《当代》和《十月》,发行都超过几十万份。《当代》《十月》都发表过我的作品,编辑曾对我提出过修改意见,所以我对他们的口味略知一二,《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对他们来说口味偏重,我想,这种“风险”大概只有巴金老人敢于承担了,何况巴老的女公子李小林在北京还当面向我约过稿子。于是我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投给了《收获》。

张贤亮:与我“共患难”的《收获》同仁

张贤亮:与我“共患难”的《收获》同仁

张贤亮《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刊载于1985年第5期《收获》,蒋峻插图

张贤亮:与我“共患难”的《收获》同仁

美国爱荷华大学

稿件寄出后我就去了美国,参加聂华芩主办的“国际作家写作中心”。登载《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的那期《收获》是我在爱荷华大学时问世的,十几天后我接到上海寄来的邮件,翻读一遍,一字未改,原汁原味端给了读者。可是不久,果然起了风波,在纽约发行的《侨报》的主编王渝半夜打来电话,告诉我国内又要“反右”,像“文化大革命”首当其冲是文学作品一样,这次要拿《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祭刀,很替我担忧。接着,美国两大通讯社——美联社、合众社(那时还没破产)驻北京记者都发来消息,内容和王渝的话相同。一时间,似乎中国风云突变,“文革七、八年再来一次”的话要兑现了。接下来几天,我不断接到“关心”我的“旅美华人”打来电话,劝我在美国申请政治避难,并许以高额“生活费”。幸亏我还有点定力,坚信改革开放不可逆转,离开爱荷华大学城,要到美国各地旅游之前,我担心大使馆会召我回国,失去了难得的旅游机会,于是在华苓为几十位来自世界各国的作家举行的告别酒会上,像模像样地发表了一通“爱国主义声明”,并让《侨报》登了出来,意思无非是向当局表明我不会叛逃。2010年,时隔二十五年以后,当时在现场替我当翻译的美籍华人谭嘉女士和她的丈夫吕嘉行来我这里玩,谈起这段往事,模仿我一本正经的模样,不禁开怀大笑。

今天想起来很可笑,当年却是胆战心惊,在风云诡谲中不知何时又陷入灭顶之灾。与我“共患难”的当然还有《收获》同仁,如果真是“文革七、八年再来一次”,《收获》的编辑一个也逃不掉,连锅端了。

从此我与《收获》结下友谊,李小林一声令下我立即奉命寄上稿件。要我给“西部地理”栏目写,我便写了《宁夏有个镇北堡》;文革三十周年,《收获》开“亲历历史”专栏,我写了《美丽》;改革开放三十周年,我写了《一切从人的解放开始》。2007年,小林叫我明年一定要给《收获》一篇小说,不能再用散文来搪塞,哪怕是两千字的短篇小说也行。而一年过半我还没有交稿,小林已打来几次电话。2008年8月份正闹“金融危机”,一天,我去重庆,开了手机还没出机场,第一个电话竟是小林催稿,语气已有埋怨,让我忐忑不安。晚上躺在酒店床上睡不着,翻翻酒店为客人准备的小报,其中一篇报道很有趣。说是人类现在面临的不是“金融危机”而是“精子危机”。举的一些数据挺吓人:原来,在上世纪测定的健康男人每一毫升精液平均含有一亿六千万个精子,以后每况愈下,由于环境污染、食品污染、电子污染、生活工作压力加大、吸烟酗酒等等,男人精液每毫升所含的精子数量越来越少,到二十一世纪初,中国男人每毫升精液中有三千万个精子已算“合格”的了,所以才有很多人患“不育症”,如不警觉,未来想繁衍后代只能靠克隆了。我读了失笑,觉得这种新鲜事满能写一个逗人乐的短篇。谁知,我回家后一开电脑就收不住了,“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纷至沓来,我忧虑的中国社会低俗化倾向成了主题。从2008年中秋节动笔到11月中旬,我在眼睛换了人工晶体后每天只能写两小时的情况下,四十几天中写了二十多万字。给小林电话,报告我写了个长篇,要不要?小林听了挺高兴,连声说好好好!

《壹亿陆》就这样赶在2008年《收获》最后一期发表了,也是一字未改。发表后褒贬不一,而主要还是批“低俗”,但小林在两天中看完原稿给我来电话的第一句话是:“贤亮,你真是把我们这个社会看透了!”

有此话足矣!

【原题为:《收获》与我,作家张贤亮为2012年《收获》55周年撰写,收入《大家说》一书】

作家简介

张贤亮(1936年12月-2014年9月27日),祖籍江苏盱眙。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开始文学创作,1957年因发表诗作《大风歌》被划为“右派”,由此开始长达二十二年的劳动、管制、关押、流浪的生活。1979年平反复出。出版有长篇小说《男人的风格》、《习惯死亡》、《我的菩提树》,中篇小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灵与肉》、《肖尔布拉克》、《绿化树》等。其作品被译成三十多种语言,在国际上享有盛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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