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爱是谎言》,[日]白石一文 著,邱香凝 译,四川文艺出版社,2017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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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念黑夜的人
1
在 TOWN SEVEN1 地下一层买完菜,才刚走进荻洼车站,手机就响了。美绪子把鼓胀的塑料袋换到左手,从挂在肩上的包里取出手机。看到屏幕上与田的名字后,随即按下“通话”。
“你现在人在哪儿?”
耳边传来一如往常沉稳的声音。
“荻洼。买东西耽搁了一点时间,才刚要去搭车。”
与田住的公寓在方南町,搭丸之内线就不用换车了。不过,如果在中野坂上换车,只要二十分钟就到了。
“抱歉,今天先取消好吗?”
事出突然,美绪子忍不住“欸”了一声。
“忽然接到一通电话,现在得去见个人。”
“工作吗?”
“也不是。”
与田的口气和平常一样平静淡然。可是,他从来不曾像这样取消约会。
“你要去跟谁见面?”
“从前的朋友,而且不能改到明天。总之先这样吧,晚上我会去你那里一趟。真的很抱歉!”
“那晚餐怎么办?菜都买了,如果你要来我家吃,我就准备起来。”
“你今天打算做什么?”
这半年来,周末美绪子几乎都会去与田家做饭。
“买了看起来很好吃的鲷鱼,我想做个鲷鱼炊饭,可能再炸个什锦蔬菜饼吧。”
“鲷鱼饭和天妇罗吗?听起来真不错。那我会赶紧过去的。”
说完,与田又说了一次“抱歉啦”,便自行挂上了电话。他也很少像这样先挂断电话。
美绪子转身走回连接车站和 TOWN SEVEN 的地下通道,搭电梯回到一楼。
时间是下午一点二十分。今天美绪子起了个大早,洗了衣服也打扫了房间。最近就连平日晚上也常在与田家过夜,周六上午是难得可以用来做自己家事的宝贵时段。
早上用司康饼和红茶充当早餐,还没吃一顿正经的饭。
星期六,与田通常都会睡过中午。如果没有计划一起出游,
他习惯跳过早餐和午餐,直到下午五点才一边喝啤酒或红酒,一边享受当天唯一的一餐。
两人称这样的星期六为“无所事事的星期六”。
昨晚在新宿吃过晚餐后,美绪子说:“明天无所事事就行了吧?”
“可以啊,反正下周就要去旅行了,这个周末两天都无所事事吧。”与田也赞成她。
手上的塑料袋里装着鱼,也没办法直接改去吉祥寺或新宿逛街购物。
唉,美绪子在心中叹气。
就这么一次,而且只是几个小时而已。然而,一旦失去和与田之间的联系,美绪子就不知如何是好了。交往正好一年,与其说与田治人已完全成为美绪子生活中的一部分,不如说几乎是她的全部。
虽说男女平等,可这种整个人生都能为对方重新改变的心情,恐怕也只有女人才懂得。
对与田而言,美绪子仍然是他人生中重要的一部分,从他平时的态度就能明白这一点。
可是,他并不像我这样将对方视为全部——这点美绪子也很明白。
走出 TOWN SEVEN,眼前是青梅街道,美绪子往左边走。
走到环八和青梅街道交叉的大十字路口,右转往阿佐谷方向再走五分钟左右,美绪子住的公寓就到了。
地址是天沼三丁目,荻洼税务署旁一栋小小的单身者专用公寓。
从老家新潟到东京上大学至今,这是第四个住处了。
学生时代住在大学附近的女子学生会馆。进现在这家公司之后,头两年住的是千驮谷的单身宿舍。第三年,为了和当时的结婚对象一起住,第一次跑了好多家不动产公司,最后租了京王线明大前站的房子。距今正好四年,美绪子当时二十五岁。
搬进新家不到三个月,男人就暴露了本性。
美绪子有生以来,第一次被男人拳打脚踢。
不只如此,从对方第一次使用暴力,到完全跟他断绝关系为止,美绪子整整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这段时间,美绪子当然又被拳打脚踢了无数次,对方有时还会拿东西砸她,或是破坏她的私人物品。
回头想想,为什么不第一时间逃走呢,她也觉得简直匪夷所思。
可是,每当男人对她又踢又揍之后,他总会立刻哭着道歉,抱着她说“没有你,我活不下去”。美绪子怎么也不忍抛弃这样的他。
结果,还是在得知男人有了其他女人后,美绪子才下定决心分手。
从此,美绪子再也无法百分之百地相信自己识人的眼光与判断力了。
就在打从心底里认为再也不需要男人的时候,因为公司的人事变动,三年前的春天,美绪子调到了现在工作的宣传部。当时同样从人事主管转任宣传主管的,就是与田治人。
出门时晴朗无云的天空,不知何时变阴了。
连续几天都是热得宛如初夏的好天气,今天更添了一层湿气,闷热得不得了。提着塑料袋走在路上,脖子和额头不断冒汗。
今早的天气预报说,关东地方最快也要下周才会进入梅雨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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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前天似乎有个台风开始通过太平洋海面,预报说傍晚可能会下一场雨。这股湿气,也是台风将至的缘故吗?
与田早上出门时,有没有带伞呢?
话说回来,美绪子还在想:那个“从前的朋友”到底是谁呢?
2
“为什么要回去呢?”
美绪子怀着难以置信的心情这么说。与田的话已经使她的脑袋一团混乱,只知道当他从椅子上起身,说出“总之,今晚我先回去了”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涌上心头。
“不然呢?你又不肯跟我一起回去。”
与田困惑地看着美绪子。面对他那几近从容不迫的淡然语气和表情,美绪子心头那股怒气不知该往哪里去,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可悲。
“你就一直留在我这里不行吗?”
尽管美绪子不打算接受与田坦承的状况,即使如此,现在无论如何还是得阻止他回那间房子。
要是让他回去了,两人的关系一定就完了。
“这怎么行呢,暌违三年,她好不容易回来了,我总不能丢下她不管吧。再说,她看起来好像非常疲倦,虽然每次都是这样。”
这时,与田做出了一件令人不敢相信的事。他竟然看了手表。
“你现在还无法冷静,这个我能理解。毕竟事情来得太突然了,而且又是这种不合一般常理的事。不过,我是有心把一切都毫不隐瞒地告诉你的,刚才说的没有任何添油加醋的地方,也没有隐瞒任何事。虽然不知道她还会待多久,但我想,最多一两个月她就会离开了。我们只要忍耐到那时候。她这次一走,或许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次也是啊,她都走了三年了,我还以为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呢。如果不是因为这样想,我早就跟你说了。”
与田把刚才说的话又重复了一次:“总之,今晚我先回去了。”
说完,他打开客厅的门,走了出去。
美绪子始终坐在餐桌旁,除了目送他离去之外,没办法做别的事。
想站起来,双脚却使不上力。
听见玄关门打开又轻轻关上的声音。这只是间一室一厅的小房间,无论多小的声响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美绪子抬起不知何时低下的头。
想起与田看手表时那不带感情的眼神,仿佛只是有一个工作上的约定。为了甩掉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她望向墙上的时钟——正好十二点。
在仅容两人对坐的小餐桌上,一边放着与田的咖啡杯,另一边是美绪子的。与田的咖啡杯空了,美绪子的咖啡则几乎一口都没喝,此时也已凉了。
啜饮一口凉掉的咖啡。
苦味在口中扩散,脑中浮现出与田说过无数次的那句“冷静点”。
他是今天傍晚六点多来的。
因为他来得比约定的时间早,美绪子还没把晚餐的菜处理好。
与田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上的棒球赛打发时间。美绪子拿出啤酒,他说“今天不喝”时,她不禁有些诧异。在那之后,晚餐倒是一如往常。若说有什么不同,顶多是平时食量不大的与田,多添了一碗鲷鱼炊饭,多吃了一份天妇罗,如此而已。美绪子做梦也没想到,后来他会说出那件事。
饭后甜点是与田买来的蛋糕卷和咖啡,就在两人都把蛋糕吃完时——
“其实,有件很难开口的事要跟你说。不过,因为是很重要的事,所以希望你能冷静一点,好好听我说完。”
这就是他的开场白。
是啊,与田一开始就说了“冷静点”。
美绪子把咖啡杯往旁边一推,双肘支在桌上,双手捂住脸。
心想:“怎么办?”
与其说不知道怎么办,不如说搞不懂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试着回头反刍才发现,与田刚才说的话根本毫无道理,仿佛某种典型的“烂笑话”,叫人难以置信。
与田是这么说的。
好久以前就已离婚的前妻“又回来了”。
想仔细检视谈话的细节,记忆模糊的部分却太多。因为美绪子从最初傻眼到最后,几乎没把他的话听进脑中。
当然,与田年轻时结过一次婚,这是她早就知道的事。
从美国留学回来不久结的婚,只维持了一年多就离婚了。当时的与田二十五六岁,已经是超过十五年前的事。
关于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婚姻生活的状况、离婚的原因等,美绪子什么都没有问。
并不是因为与田不想说,是美绪子自己不想听。回头追究十五年前的事没有意义。因为,无论是与田本人也好,他住的地方也好,过去那段婚姻并未留下任何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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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一次,与田说了一段令美绪子记忆深刻的话。一时之间想不起那是何时,在什么状况下听他说的,但确实留下了鲜明的记忆。
“她的生日在二月,消失那天正好是她的生日。我下班回家时,桌上放着写好的离婚协议书,宣告我的婚姻就此结束。”
与田说,那是结婚一年后发生的事。
“她失踪了吗?”
美绪子当时应该这么问了。
“嗯,算是吧。”
与田点头答道。
“不过,并不是死了哟。”
他轻轻地笑了。
那个失踪了的前妻,据说今天回来了。
不仅如此,与田还说:“这已经是她第六次像这样跑回来了。”
美绪子从餐桌上收回手肘,收起抬高的下巴,缓缓站起身来。
腿总算恢复了一点力气。
碗盘还没洗完。美绪子往料理台前一站,打开水龙头。强劲的水柱冲出水管,打在不锈钢水槽内的盘子、小碟及饭碗上,弄得水花四溅。美绪子赶紧将水量调小,挤了满满一海绵的洗洁精,抓起碗盘,在上面涂满泡泡。
幸好明天是星期天。否则,自己就得怀着这种心情上班,不可避免地被迫看见与田,光想想就觉得背脊发凉。
手泡在水里动着动着,情绪终于慢慢镇定下来。
那真的不是骗人的吗?
超过十五年前离家出走的妻子,此后每隔两三年就会随心所欲地跑回来住,一住就是一两个月,然后又什么都不说地离开。丈夫也奇怪,每次妻子回来都任由她在家中停留小歇。两人之间已经没有夫妻关系,没有感情,离婚也早已成立。即使如此,这种事至今已经反复发生过五次。
“唉,说起来就像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妹吧。她累了就回来休息,休息够了就又不知道上哪儿去了。过去最长的一次住了三个月,最短的大概是三星期吧。再说,中间每次都间隔了两年或三年啊。
你如果愿意的话,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呢?她也很想认识你。只要亲眼看到她,你或许能稍微理解我的意思,你的心情也不会那么纠结了吧。”
与田是这么说的。
跟我一起回家,我就介绍你们认识——是这句话让美绪子完全信了他。可是,说不定这只是某种巧妙的诡计,刚才那番剖白会不会全都是编出来的故事呢?
毕竟,仔细想想,那实在是非常荒谬的事。
哪可能有什么暌违三年又跑回来的前妻啊?与田是不是有其他非和我分手不可的原因?他可是自认也公认有颗聪明优秀的脑袋。他肯定思考了好多天,才编造出这个让我听了马上就对他心灰意冷的故事吧。
美绪子始终记取上一段失败恋爱的教训,下定决心除非遇到打从心底里温柔相待的对象,否则绝对不谈恋爱。这样的她花了整整两年时间,一边保持同部门上司和下属的关系,一边仔细观察,最后终于决定选择交往的对象,就是与田治人这个男人。
很难相信这样的人会突然做出背叛自己的事。
一定有什么非常特别的原因,让他非得编出这么荒诞无稽的故事不可。比方说,遇上毫无预期的麻烦事,一心为了避免将我卷入其中,所以只好编出这种故事?
回过神时,美绪子洗碗的手停了下来,只有水哗啦哗啦不停地流。
美绪子急忙将碗盘冲干净,关上水龙头。
这个瞬间,激烈的风雨声撞进耳朵。什么时候开始下的雨?
与田能在被雨淋湿前回到公寓吗?
美绪子不假思索地隔着料理台朝墙上的时钟望去。他离开还不到三十分钟。
作品简介
《爱是谎言》,[日]白石一文 著,邱香凝 译,四川文艺出版社,2017年1月
本书是白石一文的小说集,包含着典型的白石风格的的人生思考,直击灵魂。
一个不停寻找旧爱的女人,
一个被挚友遗孀强逼同居的男人,
一场预谋已久的私奔,
一对已经离婚并各自嫁娶的夫妻,仍旧守着白头到老的约定。……
六个短篇,诉说着爱情的究级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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