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6《收获》刊载须一瓜长篇《双眼台风》
我很害怕站在这，我也知道跟你们诉苦也没用，你们见惯了在这局促紧张发抖的人，早就没有了同情心。所以，我们直接讲故事吧。为了防止大家妄想，以为来了个故事大王，我还是要先承认，我不大会讲故事，就是不会讲故事，我才去写小说的。事实上，我在人稍微多一点的情况下，一讲话，半个脑子，就处于熄火状态。
我的记性也很糟，糟到类似于智力缺陷。为了完成一席的作业，我借助单位资料，去翻找过去的足迹。翻来看去，平心而论，是有点故事的，只是它们大多模糊干瘪在我的记忆深处了。今天呢，我就说两个风干得不那么厉害的故事吧。
厦门市区有条主干道，叫湖滨南路，双向六车道吧，原来路的两边都是茂盛的芒果树。事情就发生在一个芒果成熟的季节。具体哪一年，我忘了，单位资料也没有记，说明一下，这个故事，当时因无法见报，后来就直接送给公安局长去了。
我们回到故事。在多年前的那个早晨八点多，一个骑着自行车的瘦小送水工，驮着三大桶纯净水，出现在湖滨南路中山医院的十字路口的大转盘的——机动车道上。他姓孙，我们叫他小孙吧。小孙说，我知道骑自行车的人，应该从天桥横过马路，但是，水桶很重，推上天桥我太累了，还是从机动车道走比较省事。运着三桶水的小孙，就那样混迹在早高峰的汽车车流中，晃晃抖抖地横过马路。没想到，站在转盘中间的警察一眼看到了他，立刻打出禁止手势。我们叫这个警察大宁吧。但是，送水工小孙没停，他指指前面，表示自己马上就要通过了，没想到，警察跨上摩托车就追上来了。追了一百多米截住小孙，警察怒吼：为什么非要骑在机动车道上！为什么招呼你还不停？！小孙用脚踩在路沿上停车，但一时重心不稳，连车带水，都翻了。警察下了摩托车，严厉训斥，训诫中，进而发现自行车无牌无手续。根据管理规定：自行车违章，有牌的教育后放行，无牌无手续的，暂扣。这是警方打击盗车犯罪的一个环节。
一听要扣车，送水工小孙疯了。他死活不放开自行车。事情就在这个时候激变了。一个要坚决扣车，一个拼死夺回，警察和老百姓，居然在早高峰的路边，拉扯争夺了三四个回合，警察气急败坏：再抢算你妨害公务！小孙不管，他就是要拼命夺回自行车。半小时后，警察大宁使用了手铐。这个时候，警察发现，本来所有的围观群众，都在批评送水工不知好歹，不该把自行车骑到机动车道上来害人害己，后来一看手铐，大家一下就转变立场，开始批评指责警察了。110调度的后援警力和施救车到了，警方看上去人多势众，吃瓜群众就更恼火了。在胶着、混乱与焦躁中，小孙背部还挨了施救工一拳。围观群众群情激愤了。谁也没有想到，围观者中间，有一个记者。数日后，批评厦门交警执法动粗的稿子，在网络上瞬间获得极高的点评转发量。送水工小孙和警察大宁，他们的小小身影在中国互联网的舆论狂飙与巨浪中翻腾。厦门警方灰头土脑，警察大宁的前途危如累卵。这样全国性的舆论飓风下，有多少地方力量可以稳住重心、站稳脚跟？
是不是有人在下面猜测，那个记者是不是我？不是，当然不是。那是一个比我内心丰富的省级同行。我忘了当时，我们单位是怎么让我去采访这件事的。采访中，记得一名二级警督，在痛骂大宁：这家伙太“系嘎”（意为死板不通融），碰到公、检、法的车，从来都是照拦、照抄不误；据报载（2001年12月15日），集美大学一女士曾投书报社，因为问路医院，执勤警察（查为大宁）发现是孩子生病，立刻开车相送，并帮助挂急诊；很多人为这个系嘎的警察说话。而这个人，从警十多年间，获得了优秀民警、最佳中队长、先进个人、个人三等功、七次嘉奖等27项荣誉，其中，“最佳外勤警察”是群众投票的。总之，这个固执又死板的家伙，是个优秀的警察。
采访的时候，我问送水工小孙，事情怎么会到这么严重的地步？
小孙说，我不愿意让他扣走我的车！我一直找不到工作，这个活还是别人介绍的。前几天大暴雨，我从轮渡骑到金尚路，10公里吧，路上的积水快淹没膝盖，大雨中我还是骑骑骑。送一桶水，我可以赚一块五，每天我只花一块钱早上吃两个馒头，中午晚上都是吃老板的，这样，我算了一下，一个月我就差不多赚到700块钱。现在，我才干20天，车子被扣了，我用什么赔老板？老板肯定不要我了。我当然不能让他扣走！
警察凶吗？
凶！开始不凶，后来很凶！
和高大帅气的警察大宁相比，这个叫小孙的送水工长得又小又黑，不止外表令人同情，内里也狼狈沧桑。他说，我父亲总骂我又蠢又倔，我从小就不愿读书，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到厦门我找不到工作，搞非法载客又老被警察逮住，扣了几辆摩托车，还欠了我妹妹家一万多块钱；半年前，我老婆跟人跑了，我当着那个男人的面，求她别走，没用。六块钱的刮胡子刀，我都买不起，衣服也是我妹妹给我的，我还要养儿子，我不能没有这个工作啊！不过，那个警察根本不相信我说的话，看上去他的表情是:你一个男人，这样求人，真他妈丢人！后来我也不是故意砸施救车的，我就是不想活了。一开始，我也没有哭，是他们用手铐铐我的时候，我才哭了，我实在太绝望了！
弱小、眼泪、失败、卑微、贫穷，都在小孙这一边；
威猛、法律、优越、手铐、强制力，都属于警察大宁。
执法者和被执法人，虽然彼此都很普通，但是他们之间的力量对比太悬殊了，当事人谁都没有想到，他们将因此被席卷上全国网络舆论巅峰。而这之前，最触动我的情节出现了。这依然是来自送水工小孙的自诉：车扣走，我只好跟着那个警察去中队做笔录。我还是气得要命，就跟他说我老婆、儿子、自己的倒霉事。后来他一直听着，没有打断我。再后来我妹妹赶来了，看到我手铐铐过的手腕肿了，我妹妹就哭了。我也哭了。我妹妹突然拉起我的衣服，那警察就看到我因为严重中暑，一条条黑黑的刮痧血痕。那个警察站起来，为我倒了一杯水，端了给我。后来，他就把车子还给我了。我马上就笑了。他说，你和早上不一样了。我说，因为你还了我一条命了啊！
这个时候，这对法律冤家，还不知道，他们很快就要进入舆论风暴中心了。在全国压倒性的舆论暴雪后，警察大宁被停职。采访他的两个半小时里，他的手机响个不停。他有些不好意思，解释说，都是全国各地同学朋友的问候。我臭名远扬了。不过，这一周以来，我一天有时接到十多个陌生人的电话，我问你是谁，对方说，别问我是谁，大宁，你要挺住。
那天，你是不是比平时都凶？
不。他说，这并不是非常可气的违章。不过，执法者的面孔，肯定不是笑嘻嘻的。
你是不是打了他？
没有。但开施救车的工人，是给了他一拳，当时送水工情绪失控猛砸施救车。
你为什么要动用警械呢？
他对车辆暂扣反应太剧烈了。警告无效，又围观者众。
是不是也伤了你个人的尊严呢？
有点吧，但更多的是法律尊严。
你知道使用警械的程序规定吗？
知道。但我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如果不通过强制措施，扣车行为就更像动粗，不规范；如果听任他抢回去，那是法律的让步，是法律的难堪。
既然没有手续，为什么你当天下午还是放了车？
大宁说，违章人员的谎言，我们听得多了。但是，这次，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的。所以，我把他的情况跟领导汇报了。车子是破例特批放行的。车子放行了，但那个晚上，我一直睡不好。从警多年，我们一直在帮助很多孤寡病弱者，但从来没有深谈过，关怀得有距离。我后来觉得那家伙的确可怜。没想到，第二天傍晚我游泳回来，才知道，我已经成了千夫所指的恶人。
停职的这些天里，你对处理结果有什么预想吗？
他说，我做了最坏打算。如果开除我，我只能离开。这一天来到的时候，我会非常失望，心灰意冷。说到这里，警察大宁的眼眶红了，他极力扭头看别处。我等他平静后，再度提问，但他一直用张开的大手掌盖在自己脸上，一动不动，没有回答。最后，我看到他的泪水在指缝间慢慢滑落。后来，他在手掌底下说，对不起，我第一次失控。出事以来，我一直在忍，一直在忍。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忍住，面对所有人，包括家人，我都不想掉下眼泪。
之后，我们也采访了那位内心丰富的当事记者。关于批评报道为何不采访当事警察一方、以及新闻人强烈情绪流露，是否丧失客观中立的报道立场，都倾听了记者的辩解。还采访了法律界的各种声音。包括理解声援执法者、点评执法程序瑕疵，以及批评现有法规关于使用警械规定粗放、操作性差等问题。这个，这些声音，都很快随风而逝了。对于我来说，法律的刚性碰撞之外，我更敏感于，双方人性温度的交换。送水工最后告诉我:那个警察是个好人。如果他有麻烦，我会很难过的。需要的话，请他来找我。而那个生死未卜的警察，最后跟我说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我不会因为你是黑瘦的送水工，我就法外开恩。这违反了法治精神！透过他泪痕模糊的脸，我看见了法律条纹空隙中的丰富驳杂。事实上，法律、规章，不管多么威而刚，那个黑瘦穷的弱势者，不就让一个严厉执法的警察失眠了？
这就是源自内心的善的力量。
在讲述下一个故事之前，插几个花絮。
采访这个职业，有时很无理粗暴。所以，我很感谢人们对我的敞开与信任，是他们，让我看到了阳光照耀在普通人心房的金色时刻。这样的访谈，让我对世事人心，弥漫起疼惜、怜悯之情。经常看着上下班高峰期的斑马线上脚步匆匆的各色人群，我总想，这些斑驳庸常甚至丑陋的身躯里，大都有一颗趋光的心。它们痛过，也许正在痛着，它们爱过，也许正在爱着，他们在美好中，他们在失败中，它们在嫉恨或者希望里，这些，斑马线上你统统看不出来。其实，所谓的善恶，不就是在主客观综合条件下的瞬间呈现？
前一阵子，网络的人们，在接龙贴发陌生人感动自己的瞬间，比如，有个女孩和妈妈吵架，穿着睡衣蹲在深夜的街头哭泣，一个拾荒人经过，默默地给她送了一瓶水就走了；傍晚天黑了，两个穿着像痞子的男人，给了买菜老太太一百元，抬走地上老人卖不掉的全部青菜；一个伤心的女子，无处宣泄，胡乱拨了一个电话，对着电话放声痛哭。接电话的人，听了她很久很久，最后说，别哭了，我抱不到你；还有一个电动车骑行者，深夜骑行在漆黑的省道上，车灯坏了，一辆路过的汽车发现了他可能被撞的危境，开始减速慢行，一直用车灯照耀护佑着他，直到进入安全地带；一个女孩走在漆黑的胡同里，一辆载人自行车路过，女孩赶紧追随他们摆脱恐惧。那两人便下车了，陪着女孩步行，而女孩后来发现，被载的人，是个孕妇；
好，插播完花絮，我讲述最后一个故事吧。
这个故事是见报的，见报后，我被骂了，我惹很多好人生气了。他们不能容忍，我在坏人身上的耐心与停留。
我们上一个故事，说到执法者的一夜失眠，这个故事，要讲述的是一个杀人犯的一夜难眠。这个故事发生在多年以前一个五月的深夜。一个小偷进入了女生宿舍，他惊醒了那个女孩，但也完成了抢劫。意外发生在，劫匪退出后发现忘了拿别处偷的相机，再度返回。女孩惊叫，场面失控。女孩被杀。几个月后，施害人被执行枪决。刑前，我们有了一个长谈，复原了劫匪和那女孩的最后对话——当然，这是单方面的复原，大家只能分析性地听听了。我们叫劫匪马某吧，这样比较像坏人。
马某的回忆，是惊心动魄的。不是那种动脉血飙飞的惊心动魄，而是女孩和马某的对话本身，这么说吧，正是双方的惊人的信任，一步一步驱动着故事走向两人毁灭的结局。换句话说，在那个无比凶险的时刻，双方都拿出了非同寻常的、步步惊心的勇气，选择了彼此信任。
实际上，女孩一被惊醒，威胁性的刀尖，就划破女孩的掌心。马某说，我只要钱！但女孩很镇定，说，干吗走这一步呢？马某低吼:关你屁事！女孩说，我给你钱。以后，你还是做好人吧。
这是个相当好的开头。马某扑上去将女孩捆绑时，绑得很松。他告诉记者:只是一个意思而已，因为她很温顺。之后，马某一直都没有翻到女孩所说的钱包，女孩就抬手指了方向。这个动作，让马某勃然大怒：我是想让你舒服点，你怎么能表面样子都不做？！
女孩的身体自由，让马某惊慌，他恶狠狠地重新捆绑女孩。但是，还是没有捆紧。第二波信任又出现了。而且，在女孩抱怨绳子夹缠痛她长发了，他又解开重新绑过。最后，因为绑得太松，一动，绳子又掉了。马某竟然放弃了捆绑。他跟我说，她抱着胳膊坐在我身边的说话的样子，好像我的好朋友。
第三波的双方信任又来了。马某说，房间里始终没有开灯，外面的路灯透了进来。她跟我说话的时候，会歪过脑袋来看我。我伸手就把她脑袋拨回去；不许看！低头！女孩说，好吧。一会儿她说，低头很难受啊。马某说，那就抬头吧。不许看我！
那个凶险的五月之夜，两个人聊得比深夜还深。女孩说到了自己贫寒的出生，贫困的家，以及父母全家对她读书的支持。马某听了难过：你读到研究生，都花了六年家里的钱了啊！你要报答父母啊。你的成绩怎么样？女孩笑着说，马马虎虎。你呢？马某不好意思跟她说，因为抢劫被判过刑，就回答女孩自己在工厂做过。女孩还问了他有没有女朋友，并表示，如果他有好的工作，可以帮他介绍一个。
氛围看起来不错。马某要撤了。这时，第四波的信任又出现了。临行，马某撕一块床单，堵了女孩的嘴后撤出房间。但是，他猛然想起，他从别的地方偷到的相机，落在女孩屋里了。但他的再度返回，让女孩失声惊叫。马某惊恐至极更怒不可遏。女孩说，你堵的床单小，我嘴一动就掉出来了。马某对我说，那真是个没有心眼的小女孩啊！可是，我怕我没走远她就大喊，这次我撕了块更大的。但我最终还是没用大的堵她，只是把单子蒙在她嘴巴上，不掉出来就好了。我一再心软，实在是觉得她好。她对我，太没有戒心了。马某说，我一惯独来独往，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待我，我有点舍不得走了。
事情就在这里逆转了，马某试探了信任的超限值。他说，我入室抢劫，我们素不相识，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不怕我强奸你？！
女孩沉默了。夜色死一般沉寂，两人在长久的沉默中，感受着最严峻的考验。马某扑向女孩，而并未捆绑的女孩，猛力的一脚踹向马某，紧接着第二脚、第三脚，同样地，没有被堵紧嘴巴的女孩在愤怒叫喊。马某疯狂了，他挥刀制止女孩的恐怖声响，然而，他听到了致命的嘶嘶声，那是颈动脉鲜血疾飙的死亡之音。刀太快了，女孩软了下去。
马某落泪了。他懊悔痛苦得无以复加。他亲手毁灭了一个在人世对他最友善的人，他毁灭自己。而那天抢劫，他只是想给老家乡下的妹妹，买一个“六一”新书包。他请我转告女孩父母他的沉痛歉意。他希望他身上所有能用的器官，都捐赠出来。如果能换钱，统统转给女孩的家人。
那一年，两个人都走了。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这两个非常态终结的生命中徘徊，在那个危险的时刻，他们双方都把人性之温暖，曲折地呈现到了极致。女孩在生死一线间不断劝善，劫匪在危亡时刻一再心软、松懈防御；如果不是相机遗忘，如果不是马某愚蠢地扩大美好成果，滥用信任莽撞僭越，他们已经完成了善的最艰难的相遇与相融。
我一直认为，善恶都是生命的“出厂设置”。在我们的一生中，理解力、同情心、仓廪实、好的关系、舒适的身体，都会影响我们的恶善沉潜升表。不要指望，一个急性牙疼的人有好脾气；一个遭遇不公的人笑容可掬，不要苛求，猪一样见识里大爱无疆；但是，我知道每个人心中都有一颗夜明珠，它小小的光华照亮他的内在，他知道自己的好；我同样知道，内外在条件不同，我们人格的善恶配方也会随时改变，外呈的状态也自不相同。比如，前面我们说到的感动人的一瞬，也许，那个耐心倾听一个伤心女人痛哭的陌生人，他刚刚受过贿；也许，那个为别人留灯的人，多次背叛妻子或丈夫；也许，那两个留着鞋垫头帮助买菜老婆婆的痞子，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当然，这是我的不礼貌推想，但这都是可能存在的人性景观，因为，这就是真实的我们。
所以，所有的判决书，都是人生的剪影；所有的档案，都在简略的呈现中完成了巨大的遮蔽。而文学，才是世相人心的工笔画，它至少提供了一个机会，让我们以相对深刻和全面的知觉，去触摸人生的凹凸裂隙。一份处理决定和判决书，只能告诉我们什么不能干，而优秀的文学，是让我们洞见，在判决裁定的后面，那个生命蒸腾的丰沛世界。它使我们在人性万花筒面前停留，获得见识，让我们拥有更深刻的理解力，去感受真实、接纳同类与万物。
最后，顺便说一句，第一个故事中的警察，早已从泞泥中爬起；第二个故事中的劫匪，也实现了他的善愿。至今，他的心脏——那颗备受心脏移植专家表扬的结实心脏，还在一个农家青年的胸腔里跳动。
好，谢谢大家。（文/须一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