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蠹们的“艳遇”:神保町繁昌记

作者=尹敏志

来源=2017年11月《经济观察报社·书评》

东京神保町书店街一直是日本爱书人的胜地,上世纪八十年代后,随着赴日中国留学生、访问学者、游客的日益增多,它也渐渐进入国人的视野,被周振鹤、辛德勇、刘柠等前辈学人写进东瀛访书记中。其实早在清末,黄遵三、鲁迅、周作人就已经在这里留下了不少寻书踪迹,只是当时“神保町”一词还未流行,当年的书店也大多消亡或迁址——这处位于日本首都的书店街,与中国的关系从未中断过。

当中国国内书市被网购席卷的时候,神保町的实体店始终保持着繁荣昌盛,个中原因除了宽松的出版环境、完善的知识产权体系外,日本人对逛书店一以贯之的爱好可能更为关键。日语中甚至有“爱书家”一词,来描述那些频繁出入大小书肆,为书痴为书狂的人。近日笔者在日本参加一年一度的“青空古本祭”,映像最深的就是那些拖着行李箱来买书、或是戴着白手套在书堆里翻检的“爱书家”们。

日本人不仅喜欢买书,还喜欢读书话。明治大学教授、法国文学研究者鹿岛茂从2010年开始在《ちくま》杂志上连载关于神保町书店街的文章,因为大受读者欢迎,竟一口气刊载了七十期,洋洋洒洒,到2016年才宣告完结。今年四月,专栏文章集结为《神田神保町书肆街考:世界遗产的“书之街”从诞生到现在》一书出版,不到两个月就重印,可以说是今年的热门书之一。

因为是专栏文集不是专著,此书部分章节有些松散,一会介绍日本近代大学史,一下侃侃而谈神保町的餐馆、电影院,多少有泥沙俱下之感。本书所用的史料如《岩波茂雄传》、《丸善百年史》、反町茂雄《一家古书店的回忆》也比较常见,新意不多。但书中最精彩的,还是对于神保町如何渐渐迁移、集聚到今天靖国大道以南的历史地理分析。总体而言,它是目前为止最全面的一部神保町通史。

神保町原本是骏河台附近“表神保小路”(今天的铃兰大道)和“裹神保小路”(今天的靖国大道)之间的一块狭窄区域。在江户时代,沿着这两条小路边缘密密麻麻排列着武家旗本的住宅。旗本指那些石高未满一万石的武士,地位在大名之下、御家人之上,有面见将军的权利。他们的优渥生活在明治维新后宣告终结,新政府废除延续千年的封建俸禄制度,只发给士族一次性的“金禄公债”,等于是买断工资,让他们从此自生自灭。

一夜之间,武士阶层从社会顶端沦为赤贫阶层。雪上加霜的是,为了给萨摩、长洲藩新贵们腾出位置,新政府勒令大部分武士,包括今天神保町地区的旗本人十天之内搬出首都,全部迁往一百五十公里以外的静冈县。因为时间仓促,这些“无禄移住者”没法带走大部分杂物,其中就包括饥不能食、寒不能衣的古书,它们被主人当废纸贱卖,最后大部分流入东京的书店。

在1890年以前,日本的古籍都是不值钱的,即使宋元版汉籍价格也一度与废纸无异。因为明治政府推行的“全盘西化”政策,最受欢迎的是来自英、美、法、德等国的外文书。日本最早经营外文书的是丸善书店,“脱亚入欧”论的构思者福泽谕吉也是它的股东之一。丸善最早开在通商口岸横滨,后来移到东京日本桥附近,并在各大城市开出分店。后发国家往往无暇顾及知识版权,丸善卖的很多书很多也是翻印版、盗版书,即俗称“海贼版”者。

照此形势发展,东京的书店街原本应该位于水陆交通都发达、工商业繁荣、又有江户出版业根基的日本桥地区,但“文明开化”政策改变了历史的进程。

书蠹们的“艳遇”:神保町繁昌记

《神田神保町書肆街考》

鹿島茂/著

筑摩書房

2017年2月

1877年,明治政府将德川幕府末年开设的两所新式学校,即创办于安政三年(1856)的“蕃书调所”、创办于文久一年(1861)的“医学所”合并,成立“帝国大学”,由文部省直辖,下设法科、理科、文科、医科四大学部,成为日本近代国立大学之渊薮。此后学习院、明治大学、中央大学、一桥大学等著名私立学校也在神田纷纷建立。

武士之乡神田变成了文教区,学生数量的增加带来了书籍需求量的猛增,各种出版社、新刊书店、古书店一时纷纷兴起。明治初年记者福部诚一在《东京新繁昌记》一书中,用老式汉文记载这时期的东京书市道:“文华之明,于今为盛,书林之富,古所未闻。英(国)书日舶,佛(法国)籍月渡,支那(中国)、独逸(德国)又相次。蟹行之书,蚯蟠之字,焕乎皆其有文章。著作、翻译,随而刊行”, 福部认为书店之多寡,能反映出文化之盛衰:“方今书肆之数,追次繁殖,称老铺者大凡五百,至其子肆孙店,不可算数。”

鹿岛茂指出神保町现存书店最老牌的是1877年创办的“有史阁”,这个观点八木福次郎在《古本屋回想》中早就已经考证过。有史阁后来改名为“有斐阁”,店名取《诗经·卫风·淇澳》“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之意,主要出版《现行刑法泛论》《六法全书》《注释民法》等法律书籍——福泽谕吉在《文明论概略》中曾鲜明地提出,日本学习西方不应该像邻国一样从器物层面入手,而应该从社会制度、法律体系入手,有斐阁的创办人江草斧太郎,无疑是这个观点的践行者。

斧太郎不仅将来店里的学生当作顾客,也视他们为国家未来的栋梁,从不吝啬给他们以帮助。史料中留下了不少轶事,比如某地方学生来东京后迷失自我,把学费挥霍一空即将被学校退学之际,斧太郎毅然帮其垫上。期末考试前,有学生来有斐阁买参考书但付不起书钱,他就无偿出借,按期返还即可。鹿岛认为:“斧太郎当然不是在做慈善事业,这些也不全是基于‘友情’的‘无偿’举动。毋宁说他是慧眼识珠,知道自己照顾过的大学生将来出人头地后,一定会成为博士或大臣。”有斐阁后来的发展,验证了斧太郎的远见。

和有斐阁一样,之后几年创办于神保町的三省堂、富山房、东京堂、中西屋等也都是新刊书店,而不是旧书店。当时销量最好的是政经法类书、辞典和外文书,留学时代的周作人也曾光顾中西屋,只是他对于这家店的映像不太好,嫌那里防备窃书贼太过严苛,他亲眼看到有客人感觉被当成小偷对待,火冒三丈,当场和店员吵起来。

像周作人那样的清国留学生,在甲午战争之后的神田区骤然多了起来。无论公费、私费留学生都倾向于在此居住,除了就读大学方便的原因外,也因为对清国学生进行日语培训的弘文学院、清国留学生会馆也位于此地。清国留学生往往上所谓的“速成科”,他们的实用购书需求再度促进了神田的繁荣,也改变了书店业的整体生态:为了服务于他们,越来越多书店转型经营廉价、转手率高的二手书,其中尤以教材、课堂讲义的销路最佳。

湖南籍官费生黄尊三1905年来日攻读法科,他也住在神田,课余时间常去东京堂、三省堂购书。在《三十年日记》中他描述住所附近“新书则日有增加,杂志不下百余种”,很多贫苦学生生活拮据,“有终日立书店门首抄阅,以书店作图书馆者”,店主看到了“亦不之禁”。虽然拿的是官费,但因为在此处受到各种西方思潮的影响,黄尊三渐渐倾向于革命。1908年他慕名去神田锦辉馆听孙中山的演讲,“颇为感动,虽久立人丛中,不觉其苦,精神之作用然也。”回国以后,他也投身革命运动当中。

当年黄尊三、周作人逛的书店基本位于神保町北一带,它们大多已经在1913年的神田大火中化为灰烬。重建时各书店纷纷迁址于神保町南,据鹿岛茂分析这主要有三个原因。首先是神保町南开发较晚,地价便宜,适合书店这种小本经营;其次是神保町南的古书店受灾较轻,从产业集聚的角度来看比原地重建更为有利。最后一个原因则是书店业的特殊情况导致的:为了朝向主路靖国大道,神保町南的店面大多坐南朝北,和坐北朝南的神保町南店面相比,每天受到阳光直晒的时间更短,有利于保存书籍。

于是乎一场大火,就这样烧出了神保町的南北格局。今天走在这里,还是可以明显感觉街南的书店更多,如著名的三省堂、内山书店、岩波书店等,街北则林立着银行、餐馆和电器屋。神田大火过后,东京帝国大学哲学系毕业生岩波茂雄辞去神田高等女校教师职务,决定进军出版业。被烧毁的古书店尚文堂重建时多盖了一家店用来出租,地址在神保町十六番地,靠近十字路口,位置极佳。依靠同乡关系,岩波幸运地拿下这家店面,挂出了“岩波书店”的招牌。

原本在1923年的关东大地震后,神保町很多古书店已经转型售卖“文化性高、较为稀少的商品”,故有人称“震灾是古本业界的成人礼。”但由改造社、岩波书店引领的这波“文库本”又名“一元本”的浪潮,又给神保町注入了一股平民化气息。从此以后,教授、收藏家们可在神保町寻找珍本古籍,学生可以找二手书,普通市民则可以轻松购入文库本,多方各取所需,道并行而不相悖。

进入昭和时代后,神保町的书店数量一举翻了几番。以选书考究、服务周到闻名的一诚堂被称为“古本屋学校”,从这里走出的员工后来在相继神保町开出了悠久堂、东阳堂、八木书店、沙罗书房等十多家书店,还有员工将读书之风播撒到横滨、名古屋、千叶等地。

从1941年开始的所谓“太平洋战争”将神保町带至寒冬,很多书店店员、甚至老板自己都被派往战场,普通人温饱都成问题,更没有余力购书。日本政府实行的书籍定价制度,同样大大打击了业者的积极性。在1945年战争结束后,神保町才渐渐恢复元气,盟军占领第一年物资极度短缺,货币体系接近崩溃,那时候去神保町买书有两样东西是硬通货:阿部次郎《三太郎的日记》和西田几多郎《善的研究》。

在一个半世纪岁月里,神保町经历了几度轮回,盛极而衰,又衰极而盛。从各种迹象来看,随着老龄化和少子化的到来,最近它好像再度步入衰落期。鹿岛茂感叹现在日本社会盛行的亚文化、宅文化、漫画风也在波及神保町,照此发展,书籍可能会从一种耐久消费品沦为快速消费品,他最后写道:“如果变成御宅族们的根据地,神保町不见得不会崩坏吧。祈祷这最后只是我的杞人忧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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