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管家》,[美]玛丽莲·罗宾逊 著,张芸 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6月
作者玛丽莲·罗宾逊
我叫露丝。我和妹妹露西尔一同由外祖母西尔维娅· 福斯特太太抚养长大,外祖母过世后,由她未婚的小姑莉莉· 福斯特和诺娜· 福斯特接手,后来她们跑了,照管我们的人变成她的女儿西尔维娅· 费舍太太。在这几代长辈的轮替中,我们始终住在同一座房子里,我外祖母的房子,建造者是她的丈夫埃德蒙· 福斯特,他在铁路局工作,在我尚未出世的多年前就已撒手人寰。是他让我们落脚在这个不宜居住的地方。他在中西部长大,住的是一间从地里开凿出来的屋子,窗户恰好和地面及视线齐平。从外面看,那间屋子不过是个土墩,和人类的堡垒或坟墓无异;从内部看,那方空间里的世界处于绝对水平的位置,严重缩短了视野,地平线环绕的似乎除了那栋生草土铺盖成的屋子外别无其他。因此我的外祖父开始遍读他能找到的游记,各种探险日志:去非洲山区的,去阿尔卑斯山脉、安第斯山脉、喜马拉雅山脉、落基山脉的。他买了一盒颜料,临摹杂志上的一幅日本富士山版画。他还画了许多别的山,即便有哪座是真实存在的,也没有一座可教人认得出来。这些山皆是平滑的圆锥体或土墩,有的茕茕孑立,有的层峦叠嶂或被群峰簇拥,翠绿、棕黄、洁白,依季节而定,但山顶总有积雪,那些山顶或粉、或白、或金,取决于一天里的时间。在一幅宏伟的画里,他把一座钟形山置于显著的前景,山上覆盖了精心绘制的树木,每一株都卓然挺立,和地面成直角,长势与褶皱的长毛绒布上笔立的绒毛一模一样。每株树上结了鲜亮的果实,艳丽的鸟儿在枝杈间筑巢,每颗果实、每只鸟,都和地球上的经线垂直。身有斑点和条纹的巨兽,看得出,正从右侧畅通无阻地奔上山,然后慢悠悠地下到左侧。这幅画体现的是无知还是奇想,我从来不能确定。
有一年春,我的外祖父离开他的地下穴室,走到铁路边,登上一辆列车西行。他告诉售票员他要去山里,那人安排他在这儿下车,这也许不是恶意的玩笑,或根本不是玩笑,因为这儿的确有山,数不清的山,没有山的地方则有丘陵。小镇本身建在一片相对平坦的地带,那儿以前是湖的一部分。仿佛曾有一段时期,事物的尺寸自行更动,留下诸多谜样的边缘,例如过去想必是山的地方和现在的山之间,曾经的湖和现在的湖之间。有时在春天,昔日的湖会重现,打开地窖门,发现水上漂着蹚水穿的长靴,油腻的鞋底朝上,木板和吊桶撞击着门槛,走到第二个台阶,楼梯就消失不见。水漫至地表,土壤变成淤泥,继而是泥浆,草立在冷冽的水中,水淹至草尖。我们的房子位于集镇边缘的小山上,所以地窖里的黑水坑难得多过一个,几只瘦骨嶙峋的虫子浮游在上面。果园里会积起一湾狭长的池塘,水像空气般澄澈,覆着草、黑叶和掉落的树枝,池塘周围是黑叶、泡过水的草和掉落的树枝,水面上,天空、云朵、树、我们盘桓的脸和冰冷的手,微小得如眼中的映像。
抵达车站之际,我的外祖父谋得了一份在铁路局的工作。好像是得益于一位小有权力的列车长的相助。那份工作不算特别好。他负责巡夜,或可能是当信号工。总之,他在傍晚时分去上班,提着灯四处走动,直到天明。不过他是个尽职、勤勉的员工,必定会升职。不出十年,他便监管起牲畜和货物的装载及卸载,又过了六年,他当上站长助理,在这个职位上干了两年。一次,在从斯波坎办事归来途中,他的人生和职业生涯在一场引人注目的出轨事故中走到了尽头。
虽然连远在丹佛市和圣保罗市的报纸也作了报道,但严格来说,这件事并未引人注目,因为没有人看见事发的经过。车祸发生在一个月黑之夜中途。那辆火车,车身漆黑,流线型的设计优美典雅,人称“火流星”,在过桥驶到一半多时,车头朝湖冲去,余下的车厢随它一同滑入水中,像鼬鼠爬过岩石一般。一名搬运工和一名服务生正站在守车后端的栏杆旁聊私事(他们是远亲),幸免于难。可无论从何种意义上讲,他们都不是真正的目击者——基于当时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而他们又一直站在车尾回头看这两个同等合理的原因。
人们提着灯,走到桥下的水边。他们大多站在岸上,及时生起一堆火。几个个头较高的男孩和年纪较轻的成年男子,带着绳索和提灯走到铁路桥上。有两三人浑身涂满焦黑的油脂,绑上安全绳,其他人将他们慢慢放入水中,落在搬运工和服务生认定的火车沉没地点。人们用秒表计时,两分钟后,收起绳索,潜水员僵硬着双腿,步上桩子,解除安全绳,身裹毛毯。水冷得要命。
天亮以前,潜水员不断从桥上荡下去,又再走上来或给拉上来。一个手提箱,一块坐垫,一棵生菜,那是他们打捞到的全部。有的潜水员记得潜下水时曾与火车残骸擦身而过,可那块残骸想必又再度下沉,或在黑暗中漂走了。到那时为止,他们已放弃了寻找乘客的希望,没有别的可救的东西,没有残留的遗物,只有那三样,其中一样还是会死的。他们推测起这并不是火车脱离桥的地方,还有火车如何在水中移动的问题。是不受速度影响像大石头那样下沉,还是不计重量像鳗鱼似的滑行?假如车确实在这儿离轨,它有可能在前方一百英尺处停住。或者,在触底时车体会再度翻滚或下滑,因为桥桩是打在一排给水淹没的小山之顶,这些山一面构成一道宽谷的侧壁(另一排山在往北二十英里处,有部分成了岛屿),另一面是悬崖。显然这些山是过去另一座湖的堤坎,由某种易碎的石头垒成,这种石头在水的冲蚀下流失殆尽。假如火车倾覆在南面(搬运工和服务生的证词如是说,可到这时,他们的话已无人采信),经过一两次的下滑或翻滚,也许会再度下沉,落到更远,相隔的距离更长得多。
过了没多久,几个少年走到桥上,玩起跳水,起先小心谨慎,后来简直乐开了怀,惊呼连连。太阳出来后,云吸足了阳光,变得五彩斑斓。天更冷了。太阳越升越高,天空逐渐变得像马口铁般光亮。湖面风平浪静。当几个男孩的脚击中水时,有一丝细微的开裂声。明净、破碎的冰面伴随他们激起的波纹而抖动,待湖水恢复平静后,又像倒影的碎片般自行弥合。其中一个男孩游到距桥四十英尺外,顺着那道侧壁和那块严实、密不透风的石头,摸索着下到以前那座湖里,先是头,然后蹬脚探身。但想到自己所在的地方,他顿时一阵惊惧,朝空中跃起,腿正好擦到什么东西。他俯下身,把手放在一个光溜溜的表面上,与湖底平行,但感觉比底部高出七八英尺。是一扇窗。那列火车侧翻在那儿。第二次他就够不到了。水把他托了上来。他说,他摸到的所有东西里,只有那块平滑的表面没有为水草覆盖或蒙上一层稀疏的物质,比如淤泥。这个男孩是个撒谎高手,孤单寂寞,永不餍足地想讨人欢心。他的故事,既无人相信,也无人质疑。
等他游回桥边,给拉上岸,告诉人们他刚才去过的地方时,水开始变得暗哑混浊,好像冷却的蜡油。游泳的人浮出水面时碎片飞溅,冰层划破处结起的冰膜看上去崭新、晶莹、发黑。游泳的人都抵了岸。到夜晚时分,那儿的湖已完全封冻。
作品简介
《管家》,[美]玛丽莲·罗宾逊 著,张芸 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6月
指骨镇,一个位于爱达荷州的偏远乡村,这里有着罕见的潮湿天气,整个村庄的人们不断面临暴雨、河水泛滥、房屋倒塌以及饥饿、寒冷的侵袭。
露丝和露西尔是一对孤女,照顾她们的人不断来去,而她们则期待在外婆和姨妈西尔维身上感受完整的母亲,但最终她们发现,有着小怪癖的西尔维只向往流浪的旅途。
一天,早熟的妹妹露西尔突然惊觉自己对母亲的记忆早已因现实的侵入而腐烂,她选择回归日常,同时向往与指骨镇完全不同的另一个地方;而内心更为丰富、内敛的露丝则和西尔维注定是流浪的人,在节节车厢中度过自己流浪的生活。
非同寻常的过去带给这对姐妹丰富但无法厘清的内心世界。挥之不去的伤感留存在她们的回忆和情感中,她们意识到:对逝者的哀恸在时间的河流中渐明渐暗,得不到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