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才能走出这座迷宫!”在加西亚·马尔克斯笔下,弥留之际的西蒙·玻利瓦尔将军发出一声沉重叹息。在生命的尽头,这位曾为六个国家带来独立的“解放者”身陷一座政治与现实的迷宫,难觅出路:玻利瓦尔遭遇背叛与暗杀,旧日左膀右臂为各自派系而战,忤逆他的美洲联合之梦;玻利瓦尔不愿成为下一个恺撒或拿破仑,却要为新生共和国的铁腕政策背负独夫暴君的恶名;玻利瓦尔终其一生驱逐西班牙人,却发觉殖民遗产深入骨髓,让被解放的国度寸步难行……在绝望之中,他选择“自我放逐”,踏上一条没有目的地的流亡之路。英国学者约翰·林奇搜罗各方资料,还原“解放者”人生旅途的终点:拉丁美洲独立路上的“堂·吉诃德”,最后一次直面他的巨人与风车。本文摘自约翰·林奇著《玻利瓦尔传》,安梁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4年9月。
苏克雷在5月5日抵达波哥大,三天后他知悉反对玻利瓦尔的示威抗议,立刻赶到玻利瓦尔的住处,但玻利瓦尔已经动身前往卡塔赫纳,踏上放逐之路。
我到府上想陪您一叙,奈何您早已动身离去。不过这可能也是好事,因为可以免去道别之际的苦痛。此刻我心情沉重,不知对您说些什么。言语无法表达我灵魂深处对您的感念。我与您相识多年,您也知道,我之所以对您感情深笃,并非膜拜您之威权,而是缘于您的友情。……无论您身处何地,都请您保持心情愉悦。
无论您身处何地,我苏克雷都不会忘记您的恩德,一定会竭忠尽智为您效劳。
将要抵达卡塔赫纳的时候,玻利瓦尔接到了苏克雷的信。玻利瓦尔在5月26日回信,伤感却克制:“您的来信未署日期,但您信中的送别之词令我心潮澎湃。您心痛难平,我又何尝不是,因为我不但与挚友分离,还不得不告别祖国……如此情势,我的心情难以用文字表达,但请收下我的真挚祝福,愿您健康幸福。”苏克雷在哥伦比亚是仅次于玻利瓦尔的重要人物,他出于同样原因被同一批人憎恨。在玻利维亚,他被视为外来者,受到排斥;在秘鲁,他是一支哥伦比亚部队的统帅;在委内瑞拉,他是与外邦联合的代言人;在哥伦比亚,他反对分裂,是委内瑞拉军队的捍卫者。“可敬的国会”对他并不友善:它通过一条法律,规定当选总统的年龄下限是40岁,从而使苏克雷在五年内无缘成为总统。苏克雷离开基多时,他已经成了众矢之的。
在波哥大,玻利瓦尔与曼努埃拉深情道别,分离令人感伤,对两人而言都很残酷。刚刚踏上北行之旅,他就写信给曼努埃拉:“我爱你,我的爱人,如果你能够谨言慎行,我对你的爱将更加炽热,远胜从前。你要当心脚下的路,一旦走错,即使没有毁了我们俩,也会毁了你自己。你永远的至爱,玻利瓦尔。”可是曼努埃拉并未听从玻利瓦尔的忠告,仍然为了他积极发声抗议。而玻利瓦尔一行人此时已到达翁达,正在等待换乘客船,沿马格达莱纳河下行。玻利瓦尔心绪变幻不定,时而难过,时而无奈。在前往圣安娜矿山的路上,他向波萨达·古铁雷斯发问:“你觉得我为什么到了这里?”“将军,是命运。”他的朋友如此回答。“什么命运?”他激动地追问,“不是的,我到了这儿,是因为我拒绝将共和国交给圣巴托洛梅学院(College of San Bartolomé)。”在帕迪利亚谷地——马里基塔(Mariquita)平原地带的一片绿洲——歇脚的时候,面对远处起伏的科迪勒拉群山,耳畔隐约响起汇入马格达莱纳河的瓜里河(River Gualí)的汩汩流水声,玻利瓦尔被这大自然的壮阔美景完全征服,惊叹不已:“何其壮观!何等雄伟!上帝可以见到、感觉到,甚至触手可及,人类无论如何也否认不了啊!”在罗伯特·斯蒂芬孙(Robert Stephenson)不久以前工作过的采矿工地,当地矿工和他们的英国工友们列队欢迎玻利瓦尔,高呼“‘解放者’万岁”,这一幕让他大受感动,对他这个跌下神坛的偶像来说,这不啻为一份慷慨馈赠。沿着马格达莱纳河,玻利瓦尔一路向北,河水让他想起自己早年的赫赫战功,不禁唏嘘不已。在图尔瓦科(Turbaco)略作停留后,他在6月底抵达卡塔赫纳。没人确切知晓他的去向。牙买加,欧洲大陆,还是英格兰?行程计划变化不定,各种流言满天飞。
在卡塔赫纳,玻利瓦尔受到了热情接待,却也遭受了沉重打击。7月1日晚上9时许,两驾马车在玻利瓦尔住所停下来,蒙蒂利亚将军高呼:“将军,苏克雷在贝鲁埃科斯的山间被奸人害死了!”玻利瓦尔闻知,用手猛击前额,语气绝望:“上帝啊,他们让亚伯流尽了血!”他让众人离开,他要一个人静一静。他在露台踱步,坐卧难安,为苏克雷和哥伦比亚抑郁难平。苏克雷遇害的详情渐次传来:在回基多与妻子团聚的路上,苏克雷取道贝鲁埃科斯的山路前往帕斯托,尽管那一带是反政府武装和惯匪强盗盘踞之地,他依然相信自己的运气,没有带人护卫,也没有采取安全措施。结果,6月4日,苏克雷在此地被人打死,在一片沼泽里发现了他的尸体。他死时年仅35岁。各方势力开始互相指责,很快就把责任算到了考卡政府头上。谋杀案的幕后主使看来是奥万多,受雇枪手是阿波利纳尔·莫里略(Apolinar Morillo)和何塞·艾拉索(José Erazo),前者开了导致苏克雷死亡的致命一枪,此人后来受到了审判,最后被处决。在玻利瓦尔心里,苏克雷是他的精神与政治继承人,他的死去,宣告了革命的终结。玻利瓦尔致信玛莲娜,称苏克雷的死对于她、对于哥伦比亚和美洲都意味着巨大的损失,表示苏克雷的死“让我深深陷入无法言表的悲伤之中,我永远感念他的忠诚不贰、崇高品行以及卓越功绩”。他此时希望把哥伦比亚的迦太基——考卡魔鬼们的老巢——彻底摧毁,为“最无辜之人”苏克雷——欧洲将他的死视作“新大陆有史以来最黑暗、最不可洗刷的污点”——报仇雪恨。
在卡塔赫纳的日子里,希望与绝望交织,外界的消息不断搅扰玻利瓦尔,让他心神不宁。9月5日,曾在玻利瓦尔手下担任军队指挥官和部长的拉斐尔·乌达内塔,在波哥大领导了反对总统莫斯克拉的起义,其意图是让玻利瓦尔重掌大权,再塑哥伦比亚联盟。玻利瓦尔深知“合法性的铁律”(the bronze barrier of legality)必须遵守,因此不能接受这种做法。他警告乌达内塔,违反选举法将有辱名誉,但他还是产生了向后者伸出援手的念头。“如果他们将部队交到我手上,我会接过来;如果他们让我去委内瑞拉,我也会去。”不过,这一切都是徒劳。“纵然最好的政党,主张国家统一的政党,实力最强……我也怀疑其最终重建秩序的可能。”他无法坦然从叛军手里接过政权,他对他的旧日部长埃斯塔尼斯劳·维加拉(Estanislao Vergara)说:“相信我,我从来都不赞成犯上作乱,最近我甚至觉得我们不应该反对西班牙人。……我的所有解释都是基于一个事实:我对救国事业已经不抱希望。”到10月底,玻利瓦尔显然已经明白,“光复(大)哥伦比亚”已经遥不可及。“从委内瑞拉到此地,杀手刺客在南方虎视眈眈,政治鼓动家们到处煽风点火”,(大哥伦比亚)最后的解体看来不可避免,但他仍然觉得,人民仍然站在他这边。
玻利瓦尔曾经志在四方,足迹遍布千山万水,此时却只能孤独地待在哥伦比亚的一个角落里,没有了安逸与舒适。卡塔赫纳的炎热与潮湿令玻利瓦尔难以忍受,他焦躁地等待着收到用于流亡生活的钱款,然而钱却没有等来,阿罗阿铜矿无法售出,其他产业也没有收益。
1830年10月,何塞·帕拉西奥斯和几位朋友护送玻利瓦尔到了索莱达(Soledad),威尔逊曾经记述,他“病情沉重、非常颓废”,他几乎不能在屋内走动,精神上萎靡不振。后来,他们把玻利瓦尔送到了巴兰基亚。根据玻利瓦尔自己的说法,他瘦成了“喘着气的骷髅”,几乎不能在屋内挪上几步,也不能爬楼梯,食物很难下咽。他想喝上一点雪利酒,再喝一杯啤酒,或是吃些最爱吃的蔬菜,但这些在当地市场都买不到,他又能找谁去讨要呢?尽管咳嗽不停,呼吸困难,他仍然能口授信件,而外界传来的消息又让他不得安生。在给乌达内塔的长信里,玻利瓦尔慨叹自己糟糕的身体与无望的处境。他劝告老战友,在权力斗争中要多加小心,因为只有“最凶悍者”才能幸存。靠赌上性命和以放弃权力地位为代价来力挽狂澜,这样做是否值得,玻利瓦尔深表怀疑。“美洲的局面独特凶险,没人敢自诩可以长久掌权。”
到了这个时候,玻利瓦尔几乎在所有方面都做出了妥协。最为看重的美洲联盟事业此时已告失败,他只能为独立的厄瓜多尔总统弗洛雷斯将军送上祝福。至于乌达内塔,玻利瓦尔和他说话很坦率,言语中那种现实的口吻又让人吃不消。在美洲,民意代表众人愿景,而权力则意味着少数统治者可以肆意妄为。对于弗洛雷斯,玻利瓦尔只有一事相求:动用权力惩罚帕斯托,为他眼里完美无缺的苏克雷报仇雪恨。(他告诉弗洛雷斯)你一旦自知江河日下,就应放弃荣耀抽身而去:
如你所知,我执政二十余年,仅总结出几点事实:(1)对我们而言,美洲不可统治;(2)投身革命,犹如在大海犁田;(3)在美洲,能做的只有移民海外;(4)国家将无可避免地落入不受约束的群氓之手,继而不知不觉落入各个肤色和种族的掌握微末权力的暴君之手;(5)我们一朝被罪恶所毁或被暴行所累,欧洲人甚至会不屑于征服我们;(6)如果世界上有哪一个地方有可能重返原始的混沌,那将是末日降临的美洲。
玻利瓦尔心知他的支持者们正翘首以盼。那些同他休戚与共、指望着他的建议和决定的追随者,正注视着一个无人引导、无所适从的未来;他们彼此之间也不再完全信任,因为他们效忠于共同事业的关键纽带已经断裂。奥利里向玻利瓦尔寻求指点,但他不得不告知前者,自己已无权无势,爱莫能助。他康复无望,咳嗽不止,只能建议奥利里跟从乌达内塔。
一个富有的西班牙人华金·米耶尔(Joaquín Mier),邀请玻利瓦尔到他的府邸休养。那里距离圣玛尔塔仅有3英里,米耶尔提供了一艘船——“曼努埃尔”(Manuel)号双桅船,用来取道沿海路线把玻利瓦尔送到那里。12月1日晚间,玻利瓦尔到达圣玛尔塔,被人用轿子抬上了岸。法国医生亚历山大·普罗斯佩尔·雷韦朗( Alexandre Prospère Révérend)和美国海军的外科医生乔治·麦克奈特(George MacNight)为玻利瓦尔检查了身体,尽管在细节上略有分歧,他们都指出玻利瓦尔患有严重肺疾,也就是现代医学所称的肺结核。12 月6日,长期在玻利瓦尔家当差的老管家何塞·帕拉西奥斯把玻利瓦尔扶上马车,带到了米耶尔的庄园——圣佩德罗·亚历杭德里诺(San Pedro Alejandrino)。在静养期间,守在他身边的是贝尔福德·欣顿·威尔逊、侄子费尔南多,以及何塞·帕拉西奥斯,蒙蒂利亚将军则是负责他与外界沟通的联络人,法国医生也随时听候吩咐。忠诚的奥利里在另一个地点恪尽职守,对隔壁几间屋子里那帮打牌消遣的吵闹军官充耳不闻。直到12月8日,玻利瓦尔仍在点拨乌达内塔,试图弥合那些玻利瓦尔支持者相互之间的裂痕。10日,他的身体状况急剧恶化,胸口疼痛,昏昏沉沉。然而,他的思维还清醒,仍聚精会神地倾听圣玛尔塔主教何塞·马里亚·埃斯特韦斯关于人生末路与灵魂不朽的规劝。玻利瓦尔需要决定何去何从:向无边黑暗纵身一跃还是跨出最后一步重归基督?他畏葸不前。“我是真的病入膏肓了吗?”他扪心自问,“我该如何走出迷宫?”
玻利瓦尔临终时领受了天主教圣事,施行者是埃斯特韦斯主教与附近印第安村落的一位神父。他做了临终忏悔,也接受了临终圣礼,以清晰坚定之声回答神父的问话。对于他此时的精神状态,有许多猜测与怀疑。如果他有所犹豫,可能源自对时间凝固的渴望、对临终圣餐的恐惧。玻利瓦尔在临终忏悔里说了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但终傅(extreme unction)与圣餐领受都是重视承诺的圣事,有理由推断,他是虔诚无欺的。接下来,他确认了他的遗嘱,使用的是那个时代的通用措辞,而可信度毫不受影响。他宣称自己信仰三位一体,信仰圣父圣子圣灵,三者共用上帝之名,并坚持罗马天主教会的其他信纲,“我在天主信仰下得生,我将作为真正的天主教徒走完此生,直至死去”。玻利瓦尔宣布,除了阿罗阿铜矿与一些珠宝,他别无财产。他给何塞·帕拉西奥斯留下8000比索,以“报偿他的忠心追随”。他把自己剩余的个人物品、产业和收入留给了他的继承人——两个姐姐玛丽亚·安东尼娅和胡安娜,以及已故兄长胡安·比森特的孩子们。玻利瓦尔让自己的遗嘱执行人将苏克雷所赠之剑送还给他的遗孀,“作为我所一直珍视的与大元帅友谊之见证”。他向罗伯特·威尔逊将军表达了谢意,感谢“他的儿子贝尔福德·威尔逊上校品行端方,在我生命最后时刻仍忠诚追随左右”。玻利瓦尔留下遗愿,希望被葬在出生之地加拉加斯城。
1830年12月10日,大限将至的玻利瓦尔发表了对哥伦比亚人民的告别辞——
哥伦比亚人民:
你们亲眼见到了我在暴政统治过的地方为实现自由而做的努力。我放弃了家产,甚至宁静生活,无私地尽力而为。当我确信,你们不再信任我的无私时,我放弃了权力。我的敌人利用了你们的轻信,践踏了对我来说最为神圣的东西——我的声誉和对自由的热爱。我成了迫害者的牺牲品,他们把我带到了墓穴的门口,但我宽恕他们。
即将与你们永诀之际,我内心感到,应该让你们知晓我最后的遗愿。除了哥伦比亚的团结统一,我不祈求别的荣誉。团结的益处不可估量,大家应该为此竭尽全力。人民要服从现有政府,以摆脱无政府状态,圣祠的牧师要向上天祈祷,军人要用手中的利剑捍卫社会的权利。哥伦比亚人民!我最后的祝福是希望祖国幸福,如果我的死有助于止息派系纷争、巩固美洲人的联盟,那我将平静赴死。
油画《玻利瓦尔之死》,委内瑞拉画家安东尼奥·托罗创作于1889年
他时日无多,最后岁月煎熬而不安,在病榻和吊床之间辗转,经常喘不过气来。“走吧!走吧!”一次梦呓里,他说道,“这片土地的人们不再需要我。走吧,小伙子们!把我的行李搬上三桅船!”玻利瓦尔弥留之际,医生召来守候的人们,众人围在玻利瓦尔床边。1830年12月17日,下午1时刚过,47岁的他撒手人寰。“最后时刻,火山喷出余烬,安第斯山脉的风尘尚存于他的外衣之上。”
曼努埃拉从她派往波哥大保持联络的佩鲁·德·拉克鲁瓦那里获知噩耗,她比爱人多活了26年,但一刻也不曾感到幸福,她成了政敌恶毒攻击与敌视的目标,而在某种程度上,这也是她的脾气造成的。她最终定居在派塔(Paita),秘鲁北部的一个小港口。19世纪40年代,她将一箱玻利瓦尔写给她的信交给了奥利里,她还在1850年淡然接受了关涉1828年9月25日那次风波的问询。曼努埃拉于1856年去世。
玻利瓦尔的遗体经过了防腐处理,人们涌入暂厝其遗体的海关大楼瞻仰遗容。12月20日葬礼举行时,人们涌上圣玛尔塔街头,玻利瓦尔驯养的马匹身上披上黑布,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向大教堂的方向前行。庄严的进行曲奏响,钟声长鸣,安魂曲将“解放者”送往永生。他的墓地,正在大教堂之中。他的死讯并没有快速传布,人们知晓后也仍然是波澜不惊。伦敦《泰晤士报》刊出讣告:“凭借玻利瓦尔所掌握的资源,再娴熟的政治设计师也无法建构永久的社会秩序与自由。他已尽己所能,哥伦比亚与秘鲁现今的成就,都要归功于他的远见卓识与非凡才干。”委内瑞拉四分五裂,当年没多少人赞扬玻利瓦尔杰出的品行。12年后,他的遗体才重回加拉加斯。在他死后这12年里,面对政治上的幻灭现实,委内瑞拉人方才领悟,玻利瓦尔不是最坏的选择。
1876年玻利瓦尔遗骸由加拉加斯大教堂移葬委内瑞拉先贤祠
1842年12月,玻利瓦尔被安葬在加拉加斯大教堂,1876年10月,玻利瓦尔被重新安葬于国家先贤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