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丽莎白·毕肖普的一生是一场用语言对抗沉默并最终获胜的搏斗

【编者按】

伊丽莎白·毕肖普,这位二十世纪美国诗坛的巨星,穿越了非凡的世纪中叶,与全球范围内众多杰出的文学家、视觉艺术家、音乐家、学者及政治家结下了不解之缘。毕肖普的诗歌与她的足迹紧密相连,它们共同构筑了她艺术与生活的基石,即不断追寻生命中的相遇与顿悟。

作为伊丽莎白·毕肖普学会的创始主席,托马斯·特拉维萨诺在《未知的爱:伊丽莎白·毕肖普传》中深情讲述了诗人的一生,即便生活的波涛与诗人自身的脆弱几乎几度将她撕裂,那些维系毕肖普心灵的纽带却始终坚韧。本文为该书序曲。

伊丽莎白·毕肖普的一生是一个伟大的故事。这是一个年轻女孩儿的故事,8个月大时父亲死于布莱特氏病,5岁时母亲因精神崩溃而不得不与她永远分离。这也是一个女人的故事,她与羞怯以及自我怀疑搏斗,与酗酒以及严重且持久的自身免疫疾病搏斗,与性别所造成的障碍搏斗,而且,正如艾德里安娜·里奇(Adrienne Rich)所指出的那样,还与她的同性恋性取向带来的“局外人的目光”搏斗。这个故事的核心内容是一个失去双亲、饱受虐待而且在与世隔绝的环境中长大的年轻女孩,如何通过坚定的努力,让自己成为一名世界旅行者,并成为令人难忘的诗歌创造者。

这个伟大故事的内部潜隐着藤蔓交织且错综复杂的小故事——毕肖普与著名作家、艺术家和其他创作者之间的故事,以及与世界各地许多鲜为人知的朋友及恋人之间的故事。探索毕肖普与文人、名流、视觉艺术家、音乐家、当地人、旅行者、学生、学者、医生以及政治家之间的关系网络,以及她与当时几乎不为主流文化所瞩目的同性恋群体的交往,能够将20世纪中叶她在三大洲游历穿梭的生命轨迹更加鲜活地展现于读者面前。毕肖普14岁时就开始创作自我探索的书信,它们生动、有趣且复杂。她后来的诗歌、散文和信件也异常清晰地描绘了她从3岁开始的早年经历。家庭记录也清晰地描摹了毕肖普3岁以前的生活画面。即使毕肖普没有成为享誉世界的诗人,她的人生经历也值得我们去探究,因为它展示了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与逆境抗争的一生。然而毕肖普确实将自己变成了一位真正伟大的作家,她留下的记录令人信服地讲述了一位独特的充满创造力的艺术家如何诞生以及如何造就。毕肖普在接受采访时经常自嘲地坚称,她的生命图景是一系列纯粹的意外造就的结果。但她早熟的少作无比清晰地表明,从十几岁开始,她就已经清晰地勾勒出一个将旅行、爱情、友谊、独立、观察和写诗置于首位的人生规划。从青春期开始,伊丽莎白·毕肖普一直坚守着这份规划的基本大纲,而作为一个作家与个体,她也充分掌控和享受这份规划。

研究了毕肖普生命和艺术40余年之后,我眼中的伊丽莎白·毕肖普是一个温和而坚定的个人主义者,她的行动和选择始终以勇于接受风险为标志,她对细节有着敏锐的洞察,还有着典型的不动声色又顽皮的幽默感。毕肖普是一位坚持不懈地与身体和情感重负作斗争的女性,而这样的重负他人可能难以承受。然而,尽管存在着诸多不完美,她仍然创造了充满智慧、活力、勇气、献身和持久艺术成就的一生。正如她的朋友兼门生詹姆斯·梅里尔(James Merrill)观察到的那样:“正是在伊丽莎白的小屋里……我看到了令我心驰神往的日常生活……它有着随意的契诃夫式的样态,对琐事和有趣的惊喜敞开自我,甚至对令人痛苦的惊喜也保持敞开,今天是一阵哭泣,明天是一顿野餐。”在梅里尔看来,“伊丽莎白比我认识的任何人都更有生活的天赋和诗歌的天赋,这一直是我追寻的理想”。毕肖普作品中反复出现的最著名的意象之一是彩虹,而她自己无疑也是光谱般全方位地看待生活。她对生命中的种种经历都保持敞开——无论这些经历是令人困惑的、痛苦的、有趣的,还是令人振奋的,这种开放的态度仍然是她人生和艺术的主要魅力之一。这些特质至少一定程度上也解释了为什么毕肖普会对她的作家同行产生深远而持续的影响,以及为什么她对读者的吸引力会与日俱增。

批评家们一致认为,毕肖普一生致力于旅行,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寻找“家园”。然而,旅行并不仅仅是为了寻求安全感或栖身之所,也是对奇遇、冒险和发现的探索,对友谊和永恒之爱的探索,对艺术素材的探索,也许最重要的是对自由的追寻——这种追索也根源于她充满丧失、孤独和束缚的童年。毕肖普在她最著名的诗作《一种艺术》中沉痛又略带反讽地赞美“失去的艺术”,这种“艺术”很大程度上与她寻找生活以及寻找艺术紧密相关——这样的艺术需要邂逅、评估和低调的顿悟,而这些都大量绽开于她的作品之中。

毕肖普以完全自然且迷人的方式在深度和轻盈之间取得了平衡,这种神奇的技艺帮助她的读者以崭新的方式看待世界。正如1979年她去世后不久梅里尔所言:“我喜欢她的全部作品都以人的生命为尺度;没有神谕式的放大,没有踩着高跷让自己的视野更开阔。她不需要那样。她的聪慧与仁慈事实上已经完全足够。”然而,她诗歌的轻盈以及一以贯之的人性尺度并不妨碍她的深刻。另一位朋友兼门生弗兰克·毕达特(Frank Bidart)在她去世15年之后说道:

毕肖普的一生,特立独行,看似边缘,实则堪称典范。她戴着面具,但强烈地拒绝成为除她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像X射线一样揭示了20世纪文化的矛盾和愉悦。她生命根源上的悲剧正是她艺术成就的根源。

这些独特的品质曾经被低估但现在广受赞誉,大卫·奥尔(David Orr)2006年在《纽约时报书评》上宣称:“没有什么能与一位伟大艺术家的影响力相提并论,而20世纪下半叶,没有任何领域的美国艺术家比伊丽莎白·毕肖普更伟大。”梅·斯文森(May Swenson)在写给毕肖普的一封信中首次详细解读了她1955年出版的诗集——这本诗集后来赢得了普利策奖,她在这封信中欣喜若狂地赞美道:“无须幻想——敢于看到和说出事物的真实面目,这是我想要获得的解放,正如你已经拥有的——但我想你无须尝试,你就是这般观看、成为你自己。”

这本传记希望将毕肖普的生命与艺术演绎成一场持久而错综的以语言对抗沉默并最终获胜的搏斗——在这场抗争中,她的作品即使根植和生长于孤独、痛苦及丧失之中,却始终坚韧不拔,充满令人惊异的活力。当一种传记式的洞察被敏锐地引入,她的许多最难捉摸或最神秘难测的诗歌就开始变得近乎透明,而当我们见证了她的作品所经历的这些搏斗,见证了她经由独特的艺术炼金术提炼和转化的这些搏斗,她的诗歌魔力则会越发强劲。作为一名艺术家,她伟大的核心在于她对童年经历无与伦比的重新创造。

《未知的爱:伊丽莎白·毕肖普传》,[美]托马斯·特拉维萨诺著,杨东伟译,雅众文化|南京大学出版社2024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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