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特内斯库:我曾是一个美丽的人

她美丽得犹如思想的影子

她的后背散发出的气息

像婴儿的皮肤,

像新砸开的石头,

像来自死亡语言中的叫喊。

她没有重量,恰似呼吸。

时而欢笑,时而哭泣,硕大的泪

使她咸得宛若异族人宴席上

备受颂扬的盐巴。

她美丽得犹如思想的影子。

茫茫水域中,她是惟一的陆地。

——斯特内斯库《追忆》

他“美丽得犹如思想的影子”

——阅读斯特内斯库

高兴 | 文

罗马尼亚有举办诗歌节的传统。诗人们聚集在海边或林中空地,饮酒诵诗,通宵达旦,常常把时间抛在一边。

在这样的场合,尼基塔·斯特内斯库往往是中心人物。那是20世纪70年代。当时,他也就四十来岁,高高的个子,稍显瘦弱,一头金发,英俊潇洒,无拘无束,又充满活力,极能吸引众人的目光。他的周围常常围着一群热爱诗歌的美丽的女人。诗歌、女人和酒,是他在生活中最最看重的。典型的先锋形象,倒也十分符合他在罗马尼亚诗坛上的地位。“哦,我曾是一个美丽的人/瘦弱而又苍白”,他自己写道。

可惜,这个美丽的人过早地离开了人世。那是1983年。他刚刚50岁。有人说,他的死亡同酗酒有关。

时空转换。80年代中期,中国,西子湖畔,我和罗马尼亚女演员卡门谈起斯特内斯库。卡门轻轻地为我吟诵了斯特内斯库的《追忆》:

她美丽得犹如思想的影子

她的后背散发出的气息

像婴儿的皮肤,

像新砸开的石头,

像来自死亡语言中的叫喊。

她没有重量,恰似呼吸。

时而欢笑,时而哭泣,硕大的泪

使她咸得宛若异族人宴席上

备受颂扬的盐巴。

她美丽得犹如思想的影子。

茫茫水域中,她是惟一的陆地。

至今还记得卡门吟诵这首诗时动情的样子。我被打动了。因为感动,也因为喜欢,我当场就记下了这首诗,很快便将它译成了汉语。

追忆本身是一种难以捉摸的思维活动。但在诗人的描绘下,追忆竟变得有声有色,具体可感。诗中的“她“既可理解为追忆的象征,也可理解为追忆的具体对象。“思想的影子”,抽象和具象的结合,多么奇特的意象,给“美丽”罩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可以激发读者的无限想象。追忆可以给人带来各种各样错综复杂的感受,有时,“她”像“婴儿的皮肤”那样纯洁甜美,有时,“她”像“新砸开的石头”那样粗犷有力,有时,“她”又像“来自死亡语言中的叫喊”那样悲壮感人。“她”尽管“没有重量,恰似呼吸”,但我们分明能感觉到“她”的分量。“她”既能给我们带来欢笑,也能使我们陷入痛苦。由于泪水的缘故,“她咸得宛若异族人宴席上/备受颂扬的盐巴”。不管怎样,“她”代表着一种真实,人生中,只要有这种真实,人们便会看到希望,感到慰藉,因为“茫茫水域中,她是惟一的陆地”。

斯特内斯库:我曾是一个美丽的人

一首短诗,竟像一把高超的钥匙,开启了我们的所有感觉。我们需要用视觉来凝视美丽的“思想的影子”;需要用嗅觉来闻一闻“婴儿的皮肤”所散发出的带有奶味的芳香;需要用听觉来倾听“来自死亡语言中的叫喊”;需要用味觉来品尝像盐巴一样咸的泪水。于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美便在我们心中油然而生。那美,是诗歌,同时又超越诗歌。

我也因这首短诗而真正关注起斯特内斯库来。

尼基塔·斯特内斯库(Nichita Stanescu)1933年3月31日出生于罗马尼亚普洛耶什蒂市一个富裕家庭。他的父亲尼古拉·斯特内斯库是位作坊主,母亲塔迪亚娜·切里亚邱金是俄国移民。斯特内斯库从小就享受着优越的物质条件和良好的文化氛围。战前,他们家拥有汽车、自行车、收音机和照相机,全家时常开车或骑车郊游。父母都喜爱文艺,多多少少影响到斯特内斯库的成长。

斯特内斯库聪颖,也淘气,小学一年级曾经留级,但总体来说,学习成绩不错。进入著名的卡拉伽列中学后不久,他很快就因为种种“超凡举动”成了校园小名人:喜欢画漫画,写黑话诗,踢足球,并爱上了一位同学的姐姐。一度,他曾沉浸于阅读惊险文学和侦探小说,后来又因为罗马尼亚诗人乔治·托帕尔切亚努的作品迷恋上了诗歌,并因此确定了自己的人生走向。

1952年至1957年,斯特内斯库就读于布加勒斯特大学罗马尼亚语言文学系。罗马尼亚声名显赫的文学大师乔治·克林内斯库曾执教于语言文学系,并为该系营造了浓郁的文学氛围。这一氛围神奇般地长久保持着,有一阵子以隐秘的方式,熏陶和培育了一批又一批文学青年。斯特内斯库便是其中的一员。大学学习期间,他曾有幸见到了罗马尼亚著名的数学家诗人伊昂·巴尔布。巴尔布幽默风趣的谈吐和优雅迷人的风度深深打动了青年斯特内斯库。与巴尔布的会面,很大程度上,点燃了他成为诗人的渴望。

他继续创作黑话诗系列,这些诗幽默、新颖,在大学校园传播着,给斯特内斯库带来了小小的名气,但并没为他戴上诗人的桂冠。很大的原因是另一名大学生诗人尼古拉·拉比什的存在。拉比什小斯特内斯库两岁,却已凭借诗篇《小鹿之死》声名鹊起,光彩夺目,成为众多青年心目中的偶像。然而,让人扼腕叹息的是,1956年12月22日深夜,拉比什不幸遭遇事故,意外辞世,年仅21岁,一颗诗歌新星就此陨落。

斯特内斯库从中学起就显露出豪放不羁的性情。他谈了一场又一场恋爱,19岁时就经历了第一次婚姻。大学最后一年,又与热爱拉比什诗歌的杜伊娜·邱利亚订了婚。1957年,他先后在《论坛》和《文学报》发表处女诗作。诗中的知性倾向和叛逆词汇遭到了一些评论家的指责。这恰恰让斯特内斯库引起了更多人的关注。

斯特内斯库:我曾是一个美丽的人

大学毕业后,斯特内斯库成为《文学报》编辑,开始进入布加勒斯特文学圈。1960年,他的首部诗集《爱的意义》出版,其中,人们读到了如此清新、独特、不同凡响的诗作:

哦,事物没有与我一道生长。

某时,在我雾气缭绕的

童年,它们只够到

我的下巴。

后来,

战争结束时,

它们勉强同我的腰齐平,

就像一把痛苦的石剑。

此刻,

它们甚至低于我的踝骨,

酷似几只忠诚的狗,

举起手臂,触摸星辰的

第二副面孔。

而青春庆典中

响起天体音乐,

愈来愈紧密地回荡着。

——《颂歌》

这是多么骄傲、自信和反叛的生长,甚至高过万事万物,既是青春激情的庆典,更是自我确立的庆典。在这样的庆典中,你可以听到真正的音乐:天体音乐。

如此的诗篇很快确立了斯特内斯库新生代作家领军人物的地位。新生代作家中还有诗人马林·索雷斯库、安娜·布兰迪亚纳、切扎尔·巴尔达格、贝德莱·斯托伊卡、伊昂·格奥尔杰、格里高莱·哈久、安格尔·敦布勒维亚努等,小说家尼古拉·布莱班、杜米特鲁·拉杜·波佩斯库、奥古斯丁·布祖拉、弗努什·内亚古、尼古拉·维莱阿、森泽亚纳·博普、伊昂·伯耶舒、斯特凡·伯努莱斯库等,评论家欧金·西蒙、尼古拉·马诺莱斯库等。这些作家中不少都是斯特内斯库的密友。他们是幸运的,恰逢上世纪60年代初罗马尼亚文化生活中出现的难得的“解冻期”。

上世纪50年代,罗马尼亚社会和文化生活曾经历令人窒息的僵化和教条,严重阻碍了文艺创作的正常发展。进入60年代,由于国家政策的调整和改变,社会和文化生活开始出现相对宽松、活泼和自由的可喜景象。移居美国的罗马尼亚作家诺尔曼·马尼亚在随笔集《论小丑》中比较客观地描绘了这一时期的情形:

在一九六五年到一九七五年这相对“自由”的十年里,罗马尼亚并不繁荣,也不能说人们在日常生活里毫无拘束。但是关于那个时期的记忆里有一种振奋人心的东西:用轻快的拉丁语哼唱,动听而有趣;你可以更自由地四处走动,更自由地谈论别人和书。仿佛就在一夜之间,人们和书籍一起死而复生了——和谐的交谈、快乐的聚会、忧郁的漫步、令人兴奋的探险,一切都回到了生活中……这个时期对经济发展的促进微乎其微,但它对艺术和文学的影响却延伸到了之后的十多年里。我们利用一切机会接触西方的艺术和思想运动,在一些社会和政治问题上,我们可以保持比较独立的立场,可以用个人的方式表达观点。

这一时期,诗人卢奇安·布拉加等作家的作品被解禁。人们重又读到了两次大战之间许多重要诗人和作家的作品。这一时期,小说家马林·普雷达正在构思他那全面反思“苦难的十年”的长篇巨制《世上最亲爱的人》。这一时期,文学翻译在文学发展中起到了不可估量的推动作用。人们可以读到乔伊斯、普鲁斯特、福克纳、卡夫卡等几乎所有西方大家的作品。这一时期,作家们在艺术的神圣光环下,享受着特别的待遇,被人们恭敬地称为“不朽者”。

以斯特内斯库为代表的新生代作家们及时抓住这一宝贵而难得的历史机遇,几乎在一夜之间纷纷登上文坛,让那些教条主义者顿时无立身之地。在诗歌领域,他们要求继承二次大战前罗马尼亚抒情诗的优秀传统,主张让罗马尼亚诗歌与世界诗歌同步发展。在他们的作品中,自我、内心、情感、自由,重新得到尊重,真正意义上的人重新站立了起来。他们个个热血沸腾,充分意识到了自己的使命:要做文学的继承者、开拓者和创新者。就在这样的情形下,作为诗歌先锋的斯特内斯库展开了他旋风般的诗歌生涯。

在树木看来,

太阳是一段取暖用的木头,

人类——澎湃的激情——

他们是参天大树的果实

可以自由自在地漫游!

在岩石看来,

太阳是一块坠落的石头,

人类正在缓缓地推动——

他们是作用于运动的运动,

你看到的光明来自太阳!

在空气看来,

太阳是充满鸟雀的气体,

翅膀紧挨着翅膀,

人类是稀有的飞禽,

他们扇动体内的翅膀,

在思想更为纯净的空气里

尽情地漂浮和翱翔。

——《人类颂歌》

人的激情可以开掘出无限的潜力,可以激发起巨大的能量。诗人同样如此。“在思想更为纯净的空气里/尽情地漂浮和翱翔”,从这句诗中,就可以看出斯特内斯库当时的诗歌志向和内在激情。他以几乎每年一本,有时甚至两本和三本的疯狂节奏,接连推出了《情感的幻象》(1964)、《时间的权利》(1965)、《哀歌十一首》(1966)、《阿尔法》(1967)、《蛋和球体》(1967)、《垂直的红色》(1967)、《非语词》(1969)、《有片土地名叫罗马尼亚》(1969)、《甜蜜的古典风格》(1970)等16部诗集和2本散文集。激情让诗人写出一首又一首诗,也让他一次又一次进入恋爱状态。诗歌和恋爱都需要激情,激情又能催生诗歌和恋爱。斯特内斯库写诗的同时,恋爱,结婚,又离婚,再恋爱,再结婚,不断地从一个家搬到另一个家,时常,索性寄居于不同的朋友家中,时而处于幸福甜蜜状态,时而又陷入忧郁沮丧情绪。这倒是让他写出了不少忧伤却优美的情诗,《忧伤的恋歌》就是其中十分动人的一首:

惟有我的生命有一天会真的

为我死去。

惟有草木懂得土地的滋味。

惟有血液离开心脏后

会真的满怀思恋。

天很高,你很高,

我的忧伤很高。

马死亡的日子正在来临。

车变旧的日子正在来临。

冷雨飘洒,所有女人顶着你的头颅,

穿着你的连衣裙的日子正在来临。

一只白色的大鸟正在来临。

激情既意味着创造,同时也意味着消耗和吞噬。斯特内斯库常常彻夜写作,或聊天,又有酗酒的毛病,身体很快受到损害。1983年12月13日,斯特内斯库因突发心脏病而离开了人世。他那正处于巅峰状态的诗歌创作戛然而止。

斯特内斯库:我曾是一个美丽的人

阅读斯特内斯库,我们会发现,诗人非常注重意境和意象的提炼。而意境和意象的提炼,意味着摒弃陈词滥调,冲破常规,发掘词语的潜力,拓展语言的可能性,捕捉世界和人生的意义。在一次答记者问中,他承认自己始终在思考着如何让意境和意象更加完美地映照出生命的特殊状态。他极力倡导诗人用视觉来想象。在他的笔下,科学概念、哲学思想,甚至连枯燥的数字都能插上有形的翅膀,在想象的天空任意舞动。这是诗歌的需要,他一次又一次地强调。

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斯特内斯库的诗歌创作和诗歌活动带有悲壮的开拓和牺牲意味。曾经有一段时间,他被某些评论家看作怪物。他自然要为此付出代价。“有时,我甚至祈求上苍不要赋予我莎士比亚的天才。我惊恐地意识到你得为这种天才付出多么昂贵的代价。而对于这些代价我却没有丝毫的准备。”他曾在一次访谈中说道。可与此同时,他又意识到:“没有代价,价值便难以实现。在我们的民间文学中流传着有关牺牲的神话绝不是偶然的。谁不认准一个方向,谁就一事无成。”

在斯特内斯库等诗人的共同努力下,罗马尼亚诗歌终于突破了教条主义的束缚,进入了被评论界称之为“抒情诗爆炸”的发展阶段。斯特内斯库便是诗歌革新运动的主将。当人们称他为“伟大的诗人”时,他立即声明:“我不知道什么是‘一位伟大的诗人’,我只知道什么是‘一首伟大的诗’。”他自然希望自己已经写出了一首伟大的诗。他还特别强调时代的重要性:

我认为诗人没有自己的

时代;时代拥有自己的诗人,

总而言之,时代遇见自己的诗人。

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愈发意识到了斯特内斯库的价值和意义:他实际上在一个关键时刻通过自己的诗歌写作和诗歌行动,重新激活了罗马尼亚诗歌的生命力和创造力,让罗马尼亚诗歌再度回到了真正的诗歌轨道,并为罗马尼亚诗歌的未来积蓄了巨大的能量。

不知怎的,我一直忘不了斯特内斯库讲过的一个故事:

有一年的五月二号,我们到海边的一个地方去。当时,我很年轻,正在恋爱。我并不特别喜爱大海。我更喜欢丘陵和高山。我在屋子里待了两天。有一面墙上挂着一块土耳其挂毯,上面绣着“掠夺苏丹王宫图”。画面的中央立着一匹马。一天晚上,我在屋子里等朋友等了好长时间,可他们依然迟迟不归。这时,我突然觉得这是匹活马,并试图往上骑。我骑了一次又一次,最后腿都快折断了。上帝保佑,原来有些马是无法让人骑的。

他兴许想说,诗人就是把艺术幻想当作生活现实或是把生活现实当作艺术幻想的人。诗歌,乃至文学,实际上,是一项伟大的艺术幻想事业。在此意义上,用斯特内斯库的诗歌名句来形容,真正的诗人,其中当然包括斯特内斯库,都“美丽得犹如思想的影子”。

本文发表于《文艺报》2017年11月8日6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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