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虞美人·遗世而独立》,杨千紫 著,漓江出版社,2017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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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苑路青青半是苔,翠华西去未知回
明日,我就要离开这座承载过我青春岁月的皇宫,从此幽居长门,了却残生。
回首一望,但见夕阳西下,芳草凄然,唯有卫子夫所居的未央宫笙歌艳舞,一派华丽喜庆的景象。
侍女秋杏仍不甘心地站在门口四处张望,其实她还比我略小几岁,如今满头青丝里竟有了星星点点的白发。是我连累了她吧,在这只有彼此可以仰赖的寂寂深宫。
我叹了一声,道:“不要再看了。他,不会来的。”
秋杏回过头来,低头垂泪,说:“小姐,胶东王过去那么疼惜您……连你咳嗽一声都心疼得恨不得把你捧在手心里,如今……如今怎会薄情至此?”
胶东王……她还叫他胶东王。
时光仿佛倒退到很多很多年前,刘彻尚且面庞青涩的时候。那时候窦太后还在,她是那么疼惜我,她说阿娇,你是我大汉身份最尊贵的女子,我一定要让你所属意的夫婿,当上权倾天下的帝王。
那时的我,多么骄纵,多么自信,仿佛合起手心,就可将全天下拈在掌中。于是我迎着阳光朝她微笑,光芒万丈的金光里,我说:“好。被我陈阿娇所爱的,也定会成为大汉朝最幸福最高贵的男子。”
可是,谁能想到,十二年后的今天,我陈阿娇卑躬屈膝,合并手掌,竟再捧不起一段破碎了的情爱。
他,再也不是那个年少的,任人摆布的胶东王了。渐渐也忘了是谁曾经对我说过: 阿娇,以后你说什么我都会听的。不管你说的是对是错,不管我是不是皇帝,你是不是皇后。我刘彻,永远会依着你的。
秋杏的表情看起来比我还要不甘心,充满了不解和疑惑,一遍又一遍执拗地说:“小姐,我不相信他会薄情至此。这巫蛊之祸,他明明知道您是被冤枉的,为什么还……”
我摆手打断她,说:“不要再说了。男女情爱,我身在其中,尚且不得原委,更何况你这个局外人呢?或者有时,恩已尽,情已断,再说什么也都是多余了。”
满室静寂。下午的时光被窗外的蝉鸣拉得老长。
十几年的光阴,如弹指一挥间,往事齐刷刷涌上心头。
二 景阳春漏无人报,太液秋波有雁来
七岁那年,我随母亲进宫参见窦太后。那时正是春日,花红柳绿宴浮桥,皇宫里的风景,果然是与外面不同的。窦太后很喜欢我,每次我进宫都会赏赐我些东西,衣袖一挥,便有宫娥宦官站成两排,手捧托盘鱼贯而出。
翠玉华盖,香车宝马,漆盒银盘,总是晃得人睁不开眼睛。七岁的我,却早已习惯这样的繁华。
那一日,窦太后与我的母亲馆陶长公主有事要谈,便命下人带我到别处玩。我甩开他们,穿花拂柳地走到御花园,把玩着窦太后新赏赐的绣花紫香囊,在阳光下一朵朵对照着香囊上的花。
果然是巧夺天工的东西。香囊上的牡丹花栩栩如生,与御花园里的真花并无二致。女孩子哪有不喜欢花的,我正细细抚摸着香囊上的金线,这时忽然有人从背后撞我一下。我身子往前一倾,手里的香囊便飞出去,掉落到牡丹花下的黑泥里。
我大怒,回头只见身后站着一个跟我身量差不多的少年,一袭黄衣,脸上蒙着块黄布,还未及看清他的样子,我已经一个耳光打过去,骄纵地说:“没长眼睛么?连我陈阿娇你都敢撞!”
少年一愣,伸手取下蒙在脸上的布,日光下一张脸眉目清淡,脸庞偏方正,虽也稚气未脱,却已有了些在同龄人中难得的老成。少年端详我片刻,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珠带了丝笑意,他竟然问我:“你就是陈阿娇?”
看他下巴扬起的弧度,总觉得有些轻佻,我莫名脸上一红,羞涩中萌生一抹怒意,平时娇纵惯了的,哪容得下半粒沙子,挥手又打出一个耳光。眼前的少年未见闪躲,神色依然安然恬静,我的手却被什么扣在了半空,一时间竟然动弹不得。
“不管你是张阿娇还是李阿娇,姑娘家,乱打人总是不好。”一个声音自后传来,说的是孩子气的话,声音里却有一种孩童中少见的深沉。我回过头去,只见扣住我手腕的少年眉目浓丽,鬓发飞扬之处,已呈现出刀削一样的轮廓。他的目光不屑地划过我的脸,关切地看一眼黄衣少年,说:“大哥,你没事吧?”
我陈氏一族乃是汉朝开国功勋贵族之家,我父亲是世袭堂邑侯陈午,母亲是汉景帝唯一的同母姐姐馆陶长公主,都是当时朝廷中举足轻重的人物,我又深得外祖母窦太后的喜爱,自出生起就尊贵无比,哪里被人这样对待过。当下怒不可遏,狠挣一下手腕,说:“你放开我!否则我不会饶你!”
少年手上一加力,便将我的手臂又往后扭了两寸:“不饶我?是怎么个不饶法?哼,你饶了我,我还不一定会饶过你呢。”
我吃痛,听了他这一番饶舌的气话,也无暇再摆小姐架子。我被逼得走投无路,为求自保,忽然回身抱住他的手臂,狠狠地咬了下去。
那一口,七岁的我用尽生平之力。这次轮到他吃痛,哎呦一声俯下身去。我拔腿就跑,他却自后拽住我的衣裳,拎起我来就像拎起一只小鸟,眼中比刚才多了几分玩味之意,说:“你这姑娘倒挺有趣的,竟然有胆子咬我?”
我哼了一声,心想等我一会儿去跟窦太后告状,非把你碎尸万段了不可,嘴上却不敢再说什么,只是鼓着嘴巴转头不看他。
一转头,却对上了一双温润的眸子,正是方才那个黄衣少年。一对黑葡萄似的眼睛,含笑看着我,走过来把我从那粗鲁小子的手里解救下来,好像猜中了我在想什么似的,说:“阿娇小姐,你千金之躯,何必跟彻儿一般见识呢?就别去跟窦太后告状了。”
我心下得意,扬着头说:“怎么,知道怕了吗?”
少年温温一笑,说:“方才我与彻儿在花园玩摸人游戏,蒙着眼睛冲撞了你,真是对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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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他道了歉,我的气登时消减了不少,这时却听那个鲁莽小子不忿地说:“皇兄,你干吗跟这种人道歉?扬手就打人,一点姑娘家的样子都没有。”
“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遍?”我气极,回头气哄哄地吼他,却不再敢贸然动手,毕竟他是男孩子,我打不过。他叫那少年皇兄,这两个人的身份就很明显了,我哼了一声,说:“你应该就是胶东王刘彻吧?听说你生母身份低微,果然很没家教。”
他听了这话,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上前揪住我的衣领说:“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遍?——你竟敢侮辱我的母亲!”我被他露着凶光的眼神吓住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这时被他称为皇兄的少年走过来扶住他的手,打圆场说:“你看你们两个,脾气倒是像得很,连说的气话都是一样的。”
我斜他一眼,逞强的劲儿又上来了,说:“喂,你干吗学我说话?我是大汉朝身份最尊贵的女子,你这卑贱坯子根本不配学我!”
不得不说,年少的刘彻已经是个很有气势的人,他的眼神忽然冷静下来,不似方才那样怒火中烧,却更加可怕。他松开了我,看着我的眼睛,目光如冰刀一般划过我的脸,伸手指着我的鼻尖,一字一顿地说:“陈阿娇,你记住,总有一天你会为你今天所说的话付出代价。”
从小出入皇宫,见惯了大场面的我竟就这样被震住了,僵立在原地,只觉一股寒气爬上脊背。这时身侧传来一个娇媚的女声,她说:“彻儿,不得无礼。”
我转过头,只见一位头戴银镀金串珠点翠花簪的青衣美人摇曳而来,后面跟着两名侍女。看她的衣着用度,在宫里并不是太高贵的位份。刘彻方才还冷如寒冰的脸上绽放出笑容,迎过去叫了一声“母亲”。
“哦,原来你就是王美人。”我曾经听我娘说过,王美人八面玲珑,在宫里很受欢迎,可是她出身低微,入宫前还曾经嫁过人,所以到现在也只是个美人。走近一看,她长得果然很漂亮,为人也极是恭谨,先转身对那黄衣少年行个礼:“见过太子殿下。”
少年颔首,温温地说:“王美人免礼。”我心想,果然这个黄衣少年就是太子刘荣。其实他的出身也并不很尊贵,薄皇后并无所出,他只是个庶长子,只因生母栗姬得宠而被立为太子。不过看他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比起那个刘彻倒是强得多了。
王美人又转身看向我,说:“这位是馆陶长公主的千金阿娇吧?果然生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啊。”说着拍了拍刘彻的头,“我家彻儿脾气不好,有什么冲撞的地方,还请阿娇小姐见谅呢。”
这时忽然有人拽了拽我的袖子,说:“那个是你掉的吗?”我转过头,只见太子刘荣正遥遥望着那枚掉到泥淖里的绣花紫香囊,“这是蜀地进贡的紫金香囊,女孩子家都喜欢,难怪你刚才那么生气了。”
王美人深深地看了我们一眼,拍了拍刘彻的肩膀,说:“彻儿,去把那个香囊给阿娇小姐捡回来。”
刘彻一脸的不情愿,又不好强硬地拒绝母亲,撇撇嘴说:“母亲,这种事情让下人做不就行了,干吗非要我去?”
王美人捏一下刘彻的肩膀,朝他使了个眼色。刘彻满脸无奈,却二话不说就往牡丹花底的泥淖中走去。
我扬唇一笑,心想这刘彻脾气暴躁,为人倒是极孝顺的。
当他满手是泥地捧着香囊走向我的时候,我歪着头轻浅一笑,说:“这东西我不要了。你留着吧。”
刘彻一怔,我凑到他耳边小声地说:“看在你母亲的分上,今天的事我就不与你计较了。不过你要记住,我陈阿娇是大汉朝身份最尊贵的女子,无论何时,你不可以怠慢我。”
作品简介
《虞美人·遗世而独立》,杨千紫 著,漓江出版社,2017年8月
本书为杨千紫作品集“相思传系列”之一,全书由十余个凄凉哀婉的故事构成,以历史上确有其人的众多红颜为基础,以鸿笔丽藻,为那些遗世而独立的女子开文列传,将那些温柔绮丽的女儿情倾注于笔端,以文学的手法赋予了这些或显贵、或高才、或苦情的女子,更为丰满的人物形象。全书构思精巧,文笔脱俗,颇具文学意味。一个个荡气回肠的故事在笔歌墨舞中渐渐散开。
作为一部短篇小说集,全书各篇各具特色且篇幅适中,适合喜爱此类虚构主题的读者阅读。作者文风老练、唯美,作品颇具散文般的赏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