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叔同:我什么都有,但我什么都不要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李叔同

 

李叔同:我什么都有,但我什么都不要

弘一法师何许人也?

李叔同(1880—1942),著名音乐家、美术教育家、书法家、戏剧活动家,中国话剧的开拓者之一。曾担任过教师、编辑,后剃度为僧,法名演音,号弘一,晚号晚晴老人。

你们将来如要编写《中国话剧史》,不要忘记天津的李叔同,即出家后的弘一法师。他是传播西洋绘画、音乐、戏剧到中国来的先驱。——周 恩 来

在关于中国话剧史的各类文章中,上面这段话经常被引用。学生时代的周恩来曾在话剧舞台上扮演过女性,而更早的实践者则是1907年在话剧《茶花女》中扮演女主角的李叔同,他参与创建的“春柳社”及其早期演出,被戏剧史界视为中国话剧的开端。

无论生前身后,李叔同的名字始终没有被遗忘。

 

李叔同:我什么都有,但我什么都不要

著名画家刘海粟曾说,近代人中只佩服李叔同一人;作家林语堂称他是“我们时代里最有才华的几位天才之一”;

高傲的张爱玲也低下头来:“在弘一法师寺院围墙的外面,我是如此的谦卑”;

曾任佛教协会会长的赵朴初则以“一轮明月”来形容这位律宗第十一代祖师。

上世纪80年代的一部电影《城南旧事》,让李叔同作词的《送别》传唱不衰,旋律背后寄托了台湾女作家林海音记忆深处的北平。

素心人俞平伯说:“李先生的确做一样像一样:少年时做公子,像个翩翩公子;中年时做名士,像个风流名士;做话剧,像个演员;学油画,像个美术家;学钢琴,像个音乐家;办报刊,像个编者;当教员,像个老师;做和尚,像个高僧。”

少年心志

李叔同祖籍浙江平湖,先世移居津门,经营盐业。其父李筱楼是同治四年(1865)乙丑科的进士,当过吏部主事,后辞官经商,先后创办了“桐达”等几家钱铺,挣得偌大一份家业,被人称为“桐达李家”。

尤其难能可贵的是,他乐善好施,设立义塾(提供免费教育),创立“备济社”,专事赈恤贫寒孤寡之人,施舍衣食棺木,有“李善人”的口碑。李筱楼晚年喜好内典(佛经),尤其耽爱禅。很显然,他的言传身教对儿辈(尤其是李叔同)影响极大。童年时,李叔同常见僧人来家中诵经和拜忏,即与年纪相仿的侄儿李圣章以床罩做袈裟,扮成和尚,口诵佛号。

 

李叔同:我什么都有,但我什么都不要

李叔同的自画像

他儿时的教育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一位姓刘的乳母,她常教李叔同背诵《名贤集》中的格言诗,如“高头白马万两金,不是亲来强求亲。一朝马死黄金尽,亲者如同陌路人”。

李叔同五岁失怙(父亲去世),十八岁时遵奉母命与俞氏(津门茶商之女)结婚。百日维新时,他赞同康、梁“老大中华非变法无以图存”的主张,曾私刻一印:“南海康君是吾师”。因此在当局者眼中李叔同乃是不折不扣的逆党中人,他被迫携眷奉母,避祸于沪上。

“我自二十岁到二十六岁之间的五六年,是平生最幸福的时候。此后就是不断的悲哀与忧愁,直到出家。”这正是李叔同“二十文章惊海内”的时期。

他参加“城南文社”的集会,与江湾蔡小香、宝山袁希濂、江阴张小楼、华亭许幻园义结金兰,号称“天涯五友”,个个才华出众。许幻园的夫人宋贞曾作《题天涯五友图》诗五首,其中咏李叔同的一首尤其传神,李叔同诗酒癫狂之态活灵活现:

李也文名大似斗,等身著作脍人口。

酒酣诗思涌如泉,直把杜陵呼小友。

辛丑年(1901年),李叔同二十二岁,考入上海南洋公学特班,与黄炎培、邵力子等人同学。有趣的是,这个特班中举人、秀才居多,普通资格的教师根本镇不住,结果总办(即校长)何梅笙专诚请来翰林学士蔡元培做国文教授,用意自然是一物降一物,名师出高徒了。

李叔同天性纯孝,丧母之痛乃是其人生至痛。二十六岁那年,他心中再无牵挂,遂决意告别故里,留学东瀛。他特意赋就一阙《金缕曲——留别祖国,并呈同学诸子》,其壮志奇情半点也未销磨:

披发佯狂走。莽中原,暮鸦啼彻,几枝衰柳。破碎河山谁收拾?零落西风依旧,便惹得离人消瘦。行矣临流重太息,说相思,刻骨双红豆。

愁黯黯,浓于酒。漾情不断淞波溜。恨年来絮飘萍泊,遮难回首。二十文章惊海内,毕竟空谈何有?听匣底苍龙狂吼。长夜凄风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国,忍辜负?

母亲弃世后,李叔同改名为李哀,自号哀公。他既哀自身孤茕,也哀万方多难。次年(1906年),他在日本感慨故国民气不振,人心已死,挥笔赋七绝以明志:

故国荒凉剧可哀,千年旧学半尘埃。

沉沉风雨鸡鸣夜,可有男儿奋袂来?

诗书才气

同年秋天,李叔同考入东京美术学校油画科,改名李岸。而其留学生涯中最值得称道的举动是,他与同窗学友创立了春柳社演艺部。翌年(1907年),祖国徐、淮地区受灾,春柳社首演《茶花女遗事》募集赈资,日人惊为创举,赞叹不绝。

 

李叔同:我什么都有,但我什么都不要

李叔同的茶花女扮相

据老辈戏剧家欧阳予倩回忆,李叔同演戏并不是为了好玩,他的态度十分认真:“他往往在画里找材料,很注重动作的姿势。他有好些头套和衣服,一个人在房里打扮起来照镜子,自己当模特儿供自己研究。得了结果,就根据着这结果,设法到台上去演。”他还特别喜欢扮演女角,在《茶花女遗事》中饰演茶花女,被日本戏剧界权威松居松翁赞为“优美婉丽”。他还在《黑奴吁天录》中饰演了爱美柳夫人。从留存至今的剧照看,李叔同居然将自己的腰肢束成楚宫细腰,细成一握,真是惊人。为了演剧,他还很舍得花本钱,光是女式西装,就置办了许多套,以备不时之需。

东京美术学校为五年学制,李叔同毕业时已是1911年春,三十二岁。这一年,他家中遭到了两次票号倒闭的池鱼之灾,百万资产荡然无存。对此他处之泰然,不以为意,倒是对于辛亥革命成功,大好河山得以光复,感到异常欢喜:

皎皎昆仑,山顶月,有人长啸。看叶底宝刀如雪,恩仇多少!双手裂开鼷鼠胆,寸金铸出民权脑。算此生,不负是男儿,头颅好。

荆轲墓,咸阳道;聂政死,尸骸暴。尽大江东去,余情还绕。魂魄化作精卫鸟,血花溅作红心草。看从今,一担好河山,英雄造。

他的这首《满江红》并不输给岳飞的那首《满江红》,同样是力透纸背,义薄云天。他无疑是琴心剑胆的高才,挥动如椽巨笔,哪怕一生只挥动这样一次,一生只铸下这样一首伟词,也足够了不起了!

 

李叔同:我什么都有,但我什么都不要

李叔同的油画

李叔同学成归国后,起初任教于上海城东女校,参与了南社的各项活动,旋即出任《太平洋报画报》主编,刊发了许多令人耳目一新的作品,如苏曼殊的《断鸿零雁记》。画报停办后,他欣然接受旧友经亨颐之聘赴杭州出任浙江两级师范学校(1913年改为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图画音乐教员,但他提出了一个苛刻的条件,即必须给每位学生配备一架风琴。校长以经费拮据、市面缺货为由,想打折扣,李叔同则答以“你难办到,我怕遵命”,硬是逼经亨颐乖乖就范。

美学家朱光潜曾称赞李叔同“以出世的态度做人,以入世的态度做事”,此语赞得十分到位。据画家刘海粟回忆,李叔同是中国最早使用裸体模特儿进行美术教学的人,在民智未开的当年,他能如此引领风气,真是不简单不容易。

他的教学方法颇为别致,其弟子吴梦非曾回忆道:“弘一法师的诲人,少说话,是行不言之教。凡受过他的教诲的人,大概都可以感到。虽平时十分顽皮的一见了他老人家,一入了他的教室,便自然而然地会严肃恭敬起来。但他对学生并不严厉,却是非常和蔼的,这真可说是人格感化了。”

李叔同教得用心,弟子也学得上劲,身边有丰子恺和刘质平那样的高足,还有夏丏尊(他为人忠厚,调皮的学生暗地里都谑称他为“夏木瓜”)那样的真朋友,日子应该不会过得太郁闷。但他是一个十分认真的人,认真的人决不会让任何一个日子变得骨质疏松。

姚鹓雏对李叔同的评价颇为切当:

李子博学多艺,能诗能书,能绘事,能为魏晋六朝之文,能篆刻。顾平居接人,冲然夷然,若举所不屑。气宇简穆,稠人广众之间,若不能一言;而一室萧然,图书环列,往往沉酣咀啜,致忘旦暮。余以是叹古之君子,擅绝学而垂来今者,其必有收视反听、凝神专精之度,所以用志不纷,而融古若冶,盖斯事大抵然也。

情史曲折

杨翠喜是李叔同的初恋情人,两人初识在一个诗情画意的夜晚。从相遇的那天晚上起,李叔同每晚都要到她唱戏的天津福仙楼戏园为她捧场,散戏后便提着灯笼陪送她回家,一路谈情说爱,你侬我侬。

李叔同在戏剧方面本就有深厚的底蕴,于是他为她讲解其所演绎的戏曲中的历史背景、人物性格,甚至手把手指导杨翠喜舞台身段和唱腔。“燕支山上花如雪,燕支山下人如月;额发翠云铺,眉弯淡欲无。夕阳微雨后,叶底秋痕瘦;生怕小言愁,言愁不耐羞。晚风无力垂杨嫩,目光忘却游丝绿;酒醒月痕底,江南杜宇啼。痴魂消一捻,愿化穿花蝶;帘外隔花荫,朝朝香梦沾。”这是李叔同赠给杨翠喜的诗,可以想象那段时光是多么美好。

但造化弄人,好景不长,李叔同身为豪门才子,他的家庭又如何能容许他爱上一个妓女戏子?在母命与爱情之间挣扎徘徊了很久之后,他放弃了爱情,与初恋情人伤感地分手。又一说是庆亲王奕劻之子载振到天津,看上了杨翠喜,段芝贵以巨资将杨翠喜买下,献给载振。李叔同痴情落空,后来看破红尘遁迹空门。

李叔同的第二个红颜知己便是才女名妓李苹香。李苹香以诗才驰名上海,颇受文人喜爱。1901年夏天,李叔同与母亲、妻子由天津迁往上海。那时,他因赞同康有为、梁启超变法而成了当局眼中的敌人,无奈避祸沪上。李叔同在上海的那几年,应该说是他人生中的低谷和消沉时期,也是思想的脱变期。他同一班公子哥们,经常出入于声色场所,与上海滩的名伶名妓们打得火热,他与沪上名妓朱慧百、李苹香和谢秋云等都是好友。但是,李淑同与李苹香的感情,远远超过了一般的交往。

李叔同第一次来到李苹香的天韵阁,就以“惜霜仙史”之名赠李苹香七绝三首:

沧海狂澜聒地流,新声怕听四弦秋。如何十里章台路,只有花枝不解愁。

最高楼上月初斜,惨绿愁红掩映遮。我欲当筵拼一哭,那堪重听《后庭花》。

残山剩水说南朝,黄浦东风夜卷潮。《河满》一声惊掩面,可怜肠断玉人箫。

后来,李叔同进入南洋公学学习,他与李苹香的交往更加频繁了。除了上课,他的空余时间几乎都是和李苹香待在一起。才子佳人,诗酒唱和,风花雪月,情深意长。然而,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数年之后,李叔同由于母亲病故,深受刺激,决意告别诗酒风流的上海洋场,远赴日本留学。李叔同与李苹香互相以诗赠别。李苹香一生命运坎坷,沦落风尘,但性格却颇洒脱,明白与李叔同没有结果,便移情于另一个才子章士钊。

 

李叔同:我什么都有,但我什么都不要

与日本妻子的合照

李叔同到了日本后,在浪漫樱花之都又演绎了一场爱情故事。这次的主角是一位日本女模特福基。

李叔同与福基是因画结缘的,他当时在东京美术学校学习西洋绘画。西洋绘画注重写实,进行人体写实练习是一项必修的课程,然而寻找裸体绘画模特,成了李叔同在刚开始学习西洋绘画时最棘手的问题。这时,他无意中看到了给他送饭的房东女儿福基,刹那间,李叔同发现了自己寻觅已久的最佳模特人选。就这样,福基做了他的女模特,两人日久终于生情,跨越了画师与模特的界限。樱花开得最为烂漫的时节,李叔同的爱情之花也开得正艳。

1911年,李叔同从东京美术学校毕业,他带着福基一起回国。回到中国后,李叔同把福基安排在上海居住,自己先是在天津直隶模范工业学堂任图画老师,后任教于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直到1918年,李叔同立志舍弃小我普渡众生,在杭州虎跑寺皈依佛教,他和福基的这段12年异国情缘也终于凄美落幕。

精于业

日本6年中,李叔同在东京上野美术学校学习西洋画和西洋音乐,组织话剧团体演出,在留学生中颇具影响力。1911年春,他毕业回国,在天津待了不到一年,就去了上海《太平洋报》做文艺编辑。不久该报停刊,他又受聘于浙江两级师范学校,后兼任南京高等师范学校(南京大学前身)的图画和音乐课。李叔同被认为是中国油画的先驱,不仅最早讲授西方油画知识,也是第一个开设人体模特写生课的人。除丰子恺外,刘质平、潘天寿、曹聚仁等文艺名家都是其学生。

在众多朋友和学生的回忆中,李叔同最鲜明的性格特点是认真之极。丰子恺用“温而厉”来形容这种感受。“摇过预备铃,我们走向音乐教室,推门进去,先吃一惊:李先生早已端坐在讲台上。”(丰子恺《回忆李叔同先生》)时间长了,所有的学生都会提前到齐,等上课铃一响,李叔同对着学生们深鞠一躬,然后开始讲课。

学生上课时看闲书,往地上吐痰,或者关门声音太响,李叔同永远都会在课后把人叫住,轻和而严肃地告诉学生下次不要这样,然后轻鞠一躬,把人送出去。在别的学校里,教英文、国文和算术的教师最有权威,而在两级师范学校里,是李叔同这位音乐老师最有威望。同事回忆,“只要提起他的名字,全校师生以及工役没有人不起敬的”。

这种人格力量也给朋友们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作为同事和挚友的夏丏尊曾回忆,有一次学生宿舍失窃,查不出是谁偷的。身为舍监的夏丏尊问李叔同怎么办,李叔同说:“你肯自杀吗?你若出一布告,说做贼者速来自首,如三日内无自首者,你就一死以殉教育。那样一定会有人来。但如果三日后没有,你就非自杀不可,否则便无效力。”夏丏尊说,这话要是一般人说就过分了,但李叔同说出来却是真心实意,毫无虚伪。但夏丏尊实在干不了,只好笑着对李叔同说谢谢。

李莉娟对祖父性格的描述也是“非常认真”。李莉娟说:“出家后,有很多人求他的墨宝,但他持戒极严,不收任何金钱,需要的东西都通过书信让学生或朋友寄来。有一次,丰子恺寄来一卷宣纸请他书写佛号,宣纸自然是要富余一些,祖父就写信去问,多余的如何处置?丰子恺回信说,请随意处置,祖父这才使用。另一次丰子恺寄的邮票多了几分,祖父就把多出的又寄回去,此后,丰子恺都要提前说明多余东西的用途,祖父才肯用。还有朋友寄来的书信上贴的是印刷品邮票,比书信邮票便宜一些,祖父就写信跟朋友说,这是犯了盗戒的,下次不可以这样。”

对于文化和艺术,李叔同更是“做就要做到极致”。有人归纳过他的各种“第一”:主编中国第一本音乐刊物《音乐小杂志》;首创中国报纸广告画;最早编著《西方美术史》;最早创作和倡导中国现代木版画艺术;最早介绍西洋乐器……李莉娟认为,正是这种对极致的追求,才促成了祖父的出家。

出世

1918年,研究佛学多年的李叔同在杭州虎跑寺正式剃度,号弘一。作为当时身负盛名的文化和艺术大师,他的出家引起外界一片哗然。从那时起,关于他出家的原因就众说纷纭:有说是受家庭环境影响,有说是因家族产业经营变故,有说是因革命理想幻灭,等等。直到今天,很多文章仍在探究李叔同变成弘一大师的“秘密”。人们似乎无法理解,当一个人拥有了世俗人希望得到的一切时,为什么要选择远离红尘?

1918年,农历的正月十五,李叔同正式皈依佛门。剃度几个星期后,他的日本妻子,与他有过刻骨爱恋的日籍夫人伤心欲绝地携了幼子千里迢迢从上海赶到杭州灵隐寺,抱着最后的一线希望,劝说丈夫切莫弃她出家。这一年,是两人相识后的第11年。然而叔同决心已定,连寺门都没有让妻子和孩子进,妻子无奈离去,只是对着关闭的大门悲伤地责问道:“慈悲对世人,为何独独伤我?”他的妻子知道已挽不回丈夫的心,便要与他见最后一面。清晨,薄雾西湖,两舟相向。李叔同的日本妻子:“叔同——”李叔同:“请叫我弘一”。妻子:“弘一法师,请告诉我什么是爱?”李叔同:“爱,就是慈悲。”

“祖父不是受时代影响而出家的。对此,我特别赞赏丰子恺先生的‘三层楼’观点:人生的第一层楼是物质生活,即衣食住行的满足,大多数人都停留在这一层次;第二层是精神生活,即对学术和文艺的追求,知识分子、学者、艺术家在这一层;第三层是灵魂生活,即宗教信仰,宗教徒在这一层次。祖父无论做什么都完全彻底地投入,当他学佛到一定程度时,出家就是必然的,这是他做人做事极端认真的结果。”

丰子恺对此也有阐述:“他们(宗教徒)做人很认真,满足了物质欲还不够,满足了精神欲还不够,必须探求人生的究竟。他们以为财产、子孙都是身外之物,学术、文艺都是暂时的美景,连自己的身体都是虚幻的存在。他们不肯做本能的奴隶,必须追究灵魂的来源、宇宙的根本,这才能满足人生欲。”

有一次夏丏尊在一个小庙里碰见了弘一法师,看到他的铺盖被子都极其破旧,枕头是卷起来的破衣服,吃饭时只有白菜萝卜,弘一法师还吃得十分郑重。夏丏尊看着看着,眼泪就下来了。

李叔同于民国七年(1918年)农历正月十五日皈依三宝,拜了悟老和尚为皈依师,法名演音,法号弘一。当年七月,他正式出家。出家前,他将油画美术书籍送给北京美术学校,将朱惠百、李苹香所赠诗画扇装成卷轴送给好友夏丏尊,将音乐书和部分书法作品送给最器重的高足刘质平,将杂书零物送给丰子恺,将印章送给西泠印社。出家之后,他自认“拙于辩才,说法之事,非其所长;行将以著述之业终其身耳”。

李叔同出家后,谢绝俗缘,尤其不喜欢接触官场中人。四十六岁那年,他在温州庆福寺闭关静修,温州道尹张宗祥前来拜望。弘一法师的师傅寂山法师拿着张的名片代为求情,弘一法师垂泪道:“师父慈悲,师父慈悲,弟子出家,非谋衣食,纯为了生死大事,妻子亦均抛弃,况朋友乎?乞婉言告以抱病不见客可也。”张宗祥自然只吃到了一道好不扫兴的闭门羹。弘一法师五十八岁那年,居青岛湛山寺,市长沈鸿烈要宴请他,他征引北宋惟正禅师的偈句婉言谢绝:“昨日曾将今日期,出门倚仗又思惟。为僧只合居山谷,国士筵中甚不宜。”这一回,市长的面子倒还有地方好搁。

弘一法师深恐堕入名闻利养的陷阱,他律己极严,从不轻易接受善男信女的礼拜供养,以免自己变成个“应酬的和尚”,因此每到一处,必定先立三约:一、不为人师;二、不开欢迎会;三、不登报吹嘘。他日食一餐,过午不食。素菜之中,他不吃菜心、冬笋、香菇,理由是它们的价格比其他素菜要贵几倍。除却三衣破衲、一肩梵典外,他身无长物,一向不受人施舍。挚友和弟子供养净资,也全都用来印佛经。

夏丏尊曾赠给他一架美国产的真白金水晶眼镜,他也送给泉州开元寺,以拍卖所得的五百元购买斋粮。弘一法师对重病视若无事,每天照常工作,并曾对前往探病的广洽法师说:“你不要问我病好没有,你要问我有没有念佛。”他这样虔敬的宗教情怀岂是普通僧人可及?

五十六岁时,弘一法师即对自己的后事有明确的安排,其弟子传贯有绘貌传神的描述:“师当大病中,曾付遗嘱一纸予贯云:‘命终前请在布帐外助念佛号,但亦不必常常念。命终后勿动身体,锁门历八小时。八小时后,万不可擦体洗面。即以随身所著之衣,外裹破夹被,卷好送往楼后之山坳中。历三日有虎食则善,否则三日后即就地焚化。焚化后再通知他位,万不可早通知。余之命终前后,诸事极为简单,必须依行,否则是逆子也。”

及至1942年10月10日,弘一法师手书“悲欣交集”四字赠送给侍者妙莲,是为绝笔。这四个字完整地表达了他告别人世前的心境:‘悲’的是世间苦人多,仍未逃脱人生苦难的火坑;‘欣’的是自己的灵魂如蜕,即将告别娑婆世界,远赴西方净土。三日后示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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