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敏《奔月》:“写出格,等于向虚妄的生活做鬼脸”

欲以小说之虚妄对抗生活之虚妄的作家鲁敏,最新出版了一部长篇小说《奔月》。距离她的上一本长篇小说《六人晚餐》出版已经五年了,鲁敏说,五年对写作这个行当来说不长,对她个人来说却是一段曲折缓慢的逆奔之途。

鲁敏《奔月》:“写出格,等于向虚妄的生活做鬼脸”

一个逃离、打破与重建的命题,一场迷雾中的精神逆奔。

女人小六借一场意外车祸而决意“自我放逐”,完成她由来已久的渴求:从正确乏味的生活中消失。世界就此分为两半。这一边,她所抛下的枕边人、亲爱者、朋友圈、上下级等对她的失踪展开了多重推理,由此陷入日常面目下的涌动暗流,由亲密到隔阂到陌生,重构出他们所不知的小六。

另一边,以无名之躯去往无名之境的小六,遁入多重遭际,沉沦起伏中,她所抛却的诸种角色元素又在她身上反讽重生,显露出人性深处的诡谲云图。

小说叙事糅杂悬疑与荒诞手法,从微渺个体的物化经验上升到现代性的苦涩哲思,剖析出人们耽于固我又渴求打破与飞升的精神空境。

关于作家

鲁敏《奔月》:“写出格,等于向虚妄的生活做鬼脸”

鲁敏

七十年代生于江苏,现居南京。

已出版《六人晚餐》《荷尔蒙夜谈》《九种忧伤》《跟陌生人说话》《取景器》《纸醉》《此情无法投递》《伴宴》《惹尘埃》等作品十八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小说选刊》读者最喜爱小说奖、《小说月报》百花奖、郁达夫文学奖、中国小说双年奖等;入选《人民文学》未来大家TOP20、联合文学华文小说界“20 under 40”等。有作品译为英、德、法、俄、日、西班牙、阿拉伯等文字。

推荐语

评论

鲁敏站在中国小说艺术的前沿。她将确切的戏剧性形式赋予涣散的、难以言喻的复杂经验,探测和呈现精神生活的结构、深度和边界。

—— 李敬泽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奔月》里,鲁敏替这个永恒的哲学追问戴上了悬疑与戏谑的面具——我估计没人能猜到结尾:因为生活本身就没有结尾,因为鲁敏本人就一望无际。

—— 麦家

鲁敏永远值得期待。与大多数优秀的女作家相比,她有与众不同之处,那是因为她在叙事中擅用减法,这减法疑似用手术刀运算,所以精准锐利,她的小说特有的骨感,因此形成,有力,有形,又总有奇峭之处。

—— 苏童

在当代中国,还没有哪位作家能像鲁敏这样,对“脱轨者”有如此强烈的好奇心。她的人物总是渴望脱离正常生活轨道。脱轨使不可能的变得可能,使风平浪静的生活变得痛楚不堪。于脱轨处,她笔下的人物“死去”又“重生”,有如灵魂的“出窍”与“奔月”,由此,鲁敏不仅和她的人物一起站在了平庸生活的对立面,也一起直面了人性的无尽深渊。

—— 张莉

精彩阅读

《奔月》

鲁敏/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10月版

1

为小六的事,贺西南一下子告了二十天假。在他整个职业生涯中,包括一次内痔手术、一次声带息肉割除,这是最长的一次请假。这足以证明他的某种决心及决心之大。

贺西南身架宽阔,对生活的看法也像推土机压上柏油马路,有着笔直而粗糙的逻辑,信奉所见即所得。花朵是植物的繁殖器官,月亮是一粒星球,为何要感花伤月。钟表是一种精密计量机械,怎么会是“记忆与岁月的见证”。身为一家快递公司的市级经理,他对这份事业颇感尊荣,几有一国之君的临驾之感。他把整个城市切西瓜似的分割成若干块,分赐给操着不同方言的外地小伙子,后者黑黝黝地每日策马其上,汗流浃背地带回众多包裹,如同子民进贡奇珍异赏。每晚,贺西南都会毫无必要地逗留在办公室,盘查当日流量报表,在哗哗滚动的显示屏前获得江山如此多娇的成就感。他愉快地捶打几下胸脯,高高兴兴回家享用晚餐,与妻子小六一起。

这样的生活怎么会被打断呢。贺西南不能够接受。

“……大巴在梵乐山山区意外翻车坠崖,随后爆燃,部分乘客落水。全车含司机导游计39人,遇难8人,致伤21人。事故具体原因正在调查之中。”

这则报道中,小六被算在8人里面。不久贺西南了解到,因为要抢新闻,这个数目是逆向推算的——一堆人事不省在抢救室,一堆哭啼哼叫还能动弹,一堆满地打滚儿闹着要赔偿,这几堆的名单里都没有小六。当然,有过遗物认领,小六的包啊手机啊零碎啊什么的。

还有遗体确认,贺西南被叫去过两次。大巴内部有四具,焦黑一团,无从指认。几天后,离出事地点四公里远的下游水里,打捞出一男两女,由于鱼类噬咬,加之山石撞击,亦已没了面目。这样统共找到七具遗体,有一人下落不明。贺西南敏捷地一把抓住后者不放,认定那就是小六。还有一名母亲也在为她的女儿争抢这个配额。像抢一顶帽子,两人都急着往自己头上按。善后人员富有技巧地暗示:失联与死亡,赔偿标准差别很大。那位母亲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松口。又有部门提出DNA验证,那名母亲不知为何突然垮了,瘫倒地上,决计不肯。贺西南就此胜出。当然这只是第一步、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第一步。

2

二十天的假期,以其一贯务实的作风,贺西南把它们分成了四块:首先到出事地点蹲了五天。他重新花钱找当地人,把附近整个山区、包括下游河道重新捋了一遍。除了一张不知何人扔下的“梵乐山四日游行程与须知”外,贺西南一无所获,倒是山民们捞到几尾还算肥大的杂鱼。贺西南对此表示满意:这就是好的收获,不是吗。

第二个阶段,他设法从旅行社搞到了号码,像手下最优秀的快递哥一样,贺西南挨个儿找到了翻车旅行团里活着的那些成员。他们有的还躺在医院呻吟,有的骨肉皮毛俱好,但精神萎靡。贺西南一一登门,提着水果点心,以一种既是哀求又是逼迫的语气,令人不便拒绝。他要他们复述出事前后的点滴细微,重点围绕小六。

这是一个价格低廉、临时拼凑的散客团,仅仅相处一天半就出事了的团友们之间并无确切记忆——这不是障碍,反成了便利——受访者克服了短暂的惊愕与不适,出于对一个有情丈夫的善意,也出于对身陷重大危机事件的一种尊重,他们紧密地对贺西南察颜观色,急智而高尚地理出思路,一条有助于减轻这位丈夫痛苦的思路。他们“还原”了各种细节,细节们彼此矛盾。

3

小六。他们亲切地采用了贺西南的昵称,像是彼此熟识多年。有的说:小六,唉,头一个就从车门甩出去了,快得都看不清。我敢保证她毫无痛苦,一点儿没遭罪。有的说:小六运气好啊,前面几个都扑通扑通下饺子似的掉下去了,突然车子就停了,她恰好卡在门边上。然后呢。叙述者的语调开始变得欢欣。然后她就跑出车子、打电话报警了!她绝对好好的。有的带着业余通讯员的措词,好像正对着一支录音笔:小六乐观坚强、性格开朗,她一直从车里往外推人,直至精疲力尽,哪晓得就在此时,车子突然爆炸。我觉得她应当申请见义勇为奖。有个老头的说法更高级,他一会儿远一会儿近,戴上眼镜又摘下眼镜,反复端详贺西南提供的小六照片,赌咒发誓:错啦,你哪里搞错了,我们这个旅行团里可从来没见过这张脸哪。真的,我认人记人的本领错不了。我能在马路上认出我战友的孙子,三十年都没见过的战友,你想想我这眼力,隔两代都能认!我肯定没见过尊夫人。

贺西南像饥饿的老牛,干硬不分地把所有这些支离破碎全部塞进大胃袋里,留待回去之后再慢慢反刍、辨析。综合地听来,很像是“小六没死”。人们越是有分歧,分歧越是巨大,赤橙黄绿青蓝紫交错闪动,就越证明了这一点,不是吗。

再一个五天,是联络小六的各路朋友。前面这些天,贺西南到哪儿都带着小六的手机,每晚为之充电。微信留言、短信关心的高潮已经过去了,她的手机而今早没了任何动静。贺西南自有推理:沉默的那部分,需要注意。贺西南坐下来,排除掉像物管维修、推拿预约、快餐订购这些,余者概不放过,不管亲疏远近、是否知情。不等对方开口,贺西南首先抢到发言权,语气轻松,几乎带点喜气地拜托,好像这是他们夫妻间早就协商好的:“……我是她老公,对,她没带上手机,如果她找你帮忙,拜托请费心照料。”他只字不提事故、生死不明这样的字眼,其全部意思就是电话里的字面意思,同时最大程度地假设,也许对方已暗中接洽下了小六。讲完开头这部分,他便怀着一种矛盾的期待,屏息等着对方的反应:此地无银,假做应承,还是痛心驳斥,指出事实……贺西南要从这些反馈中捕捉哪怕一丝丝弦外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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