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写 | 新京报特约记者 孔雪
采访他时,他刚过完78岁生日。聊到最近他与一位88岁、很健谈的长辈会面相谈甚欢,他分享了一个能瞬间让人充满活力的小窍门:“老人家说,我每天我要出门时,都要告诉自己——我今天14岁!”。
他是台湾诗人林焕彰。回到上世纪90年代,他的《林焕彰童诗选》首次在大陆出版。这本1991年安徽少儿版的诗集,由樊发稼编选,封面选用青净水墨风格,繁体字下,朱红色小鱼自在地游水,四五成群相对,又分散着默契地留白。它与大陆孩子们的相会,得益于1989年8月林焕彰等七位台湾儿童文学作家赴内地访问,促成了隔绝40年后两岸儿童文学的“破冰之旅”。
林焕彰,1939年生,台湾宜兰人。诗人、画家,两岸儿童文学推广人。曾创办《龙族诗刊》《儿童文学家》等杂志,著有《牧云初集》《斑鸠与陷阱》《童年的梦》《小河有一首诗》《妹妹的红雨鞋》等作品集近百种。
今天,随意走进任何一家大陆书店,不难找到多种台湾儿童文学作家的选集、绘本。近30年来,几代大陆儿童都曾经、正在浸润于风度与旨趣互融的海峡两岸童书森林中。无论是正为棘手数学作业发愁的三年级小男生,还是年近30岁、已在人生路上奔波得有那么一点疲倦的青年人,我们都有可能在各自的童年,不经意间与林焕彰笔下坐在钢琴上的猫、会唱歌的伞、不睡觉的小雨点碰过面,碰撞出一刻的欢欣、俏皮与有所思。
“你也写诗吗?”他突然问。
《我的童年在长大》
作者:林焕彰
版本: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7年7月
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写诗
林焕彰住在山区的半山上面向北,下山的路是蜿蜒的,遥望着一层又一层的山;入夜以后,市区灯火辉煌。他曾写过“研究苑”山区住家窗外远处的景色。天气好,最远可以看到淡水河对岸台北县(现改制为新北市)的八里乡,那里有一座恍如观音躺着的观音山;近处,山下的捷运南港展览馆,时有招商会、商品展览、大型马戏团表演。山上的住家,可望远又闹中取静。
写了很多诗的林焕彰,在生活中很安静。他平时话很少,但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写诗。
“
日出
早晨,太阳是一个娃娃
一睡醒就不停地
踢着蓝被子,
很久很久,才慢慢慢慢地
露出一个圆圆胖胖的
脸儿。
”
清晨6点,走在山路上,脑筋特别空灵,可以想得很多。走路,留意看天上的云,它们一直在变化,不同气候,不同时间,多抬抬头看看,就会有新发现。诗,往往没几个字,想好了就放在脑海里面。
怕不怕忘记?怕不怕它们逃走?
“忘掉了,那就不是你的,也可能是不重要---如果是你的,会再想回来。”
他反对灵感说,好像诗是天赐,人家不给你你就没有。相反,用心生活,人本身就是一座矿。从20岁开始认真学习写诗、成为台湾乡土派诗人的代表人物,至人到中年介入儿童文学创作,林焕彰不知倦地向内探索了近60年。他的童诗被收入两岸四地教材,不少出自第二本童诗集《妹妹的红雨鞋》,与诗集同名的诗《妹妹的红雨鞋》是在女儿2岁买鞋时写下的,他笑着说,如今“妹妹”都已经50岁了。买红雨鞋的父亲则一直带着更广泛而恒常的爱意,做着“比其他工作更幸福的事”:给儿童写诗。
“
妹妹的红雨鞋
是新买的。
下雨天,
她最喜欢穿着
到屋外去游戏,
我喜欢躲在屋子里,
隔着玻璃窗看它们
游来游去,
像鱼缸里的一对
红金鱼。
”
“年龄变得不是问题,财富也不是问题,当我为儿童写诗,我就是儿童。”他在诗集《回去看童年》写过一个如在睡梦中出现的情境,自己回到年幼时,坐在老家门口,看着现在的自己从大马路走回来。但成人为儿童写诗,又必须考虑儿童各个成长阶段的心智和需求,不可以诗作成人情绪、观念的发泄。从早期侧重童趣、10行左右的短诗,到之后二三十行甚或可以爬过三五页纸的长诗,长长短短间,有鸟和海、花和蝴蝶,有夜的中央和光的车,对象都是儿童,内里皆是至真欢快的异想与情趣,以及贯穿其中自觉的求新求变。
“
熄了灯,我才开始发亮,
因为我想到的每一个字,
都成了寒夜里的星星
一一林焕彰《我想到的》
”
读这些句子,好像可以看见童年时的林焕彰,在故乡里的夜,在拉黑小夜灯的同时,推开了另一个世界的门。那里,“地球是一个,破碎的蛋壳”,“影子是只小黑狗;常常跟着我”;而小猫窝在阳台上,“把自己卷成一个,小小的毛线球,收集冬天的阳光”。
要认真地玩,不能板着脸写诗
熄灯后那片奇幻轻灵的童诗森林里,最常跑到你身边蹭的主角是小猫。
第一首写猫的诗,写在林焕彰20多岁时,比《妹妹的红雨鞋》“年纪”还要大。那是一只在屋内从窗户跳出去的小猫,因为它错把窗外的云看成了一条鱼。零零散散随写到今天,已不知道他到底藏了多少只猫在这愈发幽深的林子里。在心里养着千万只小小的猫,成了林焕彰写进诗里的“公开的秘密”。
“
小猫晒太阳
小猫在阳台上,
晒太阳;
它喜欢把自己
卷成一个,小小的
毛线球;
收集冬天的
阳光。
”
“我没有本事,都养在心里”,林焕彰说,猫像女孩子也像诗,很敏感,总叫人有捕捉不尽的情思。“诗是什么?你很难说清楚。只能说,你感受到了,而感受又因人而异。”儿童诗之外,成人诗、画画这些被他同样比作“爱人”的事,多年来同样未断。写了这么多年诗,他越来越有一种感觉:怎么越来越说不清楚,我到底是为儿童还是在为大人写诗?
当年龄的区分渐渐不那么重要,借用美国现代诗人弗雷斯特的话,“读起来很愉快,读过之后,感觉自己又聪明了许多的,就是诗”,林焕彰要写的,是这样的诗。
林焕彰诗《小猫》插图。星星/绘
他用字一直浅白、拙朴,因为“不想为难读者”,但这样就要为难作者,为难自己,要更能体会美,才能将浅白之外的深邃意境传达出来,够人长久玩味。不重复也是他在意的事。就像那么多只猫住在心里,却有不同情态。
还要和标点玩游戏,比如,《空》:
“
鸟,飞过一一
天空
还在。
”
三行,七个字,三个标点。林焕彰把现代诗、成人诗的美学引在儿童诗里,同时将生命短暂又永恒的思辨意味放入其中。这片天空或许对七八岁的孩子而言,只是好玩的意趣,别急,等二三十岁时再回头,大概能读出另一重况味——“短暂与永恒,人生的大道理”。
《空》的意趣点燃了大小读者翻版作诗的热情。林焕彰在广州跟作家班马(班会文)会面时,班马的儿子就一路走一路仿作了《船》:船,走过,海,还在。一个四年级的小男孩脱口而出的仿作,已是相当不错的事,但他不鼓励老是用这样的形式去学习写作和教学,“要有自己的想法,变出更多不一样的东西”。
用林焕彰更浅白的话,这是“认真地玩”。他主张玩文字、玩心情,因为创作儿童文学、面对儿童时,游戏精神不可少,很重要。然而最终要玩创意。把文字当做玩具那样来玩,才不会一成不变,尝试用新的方式处理语言,冲破文法技巧的束缚,将新意赋予原来的词汇。如此,诗才有可能让人读起来很愉快,读过之后又感觉自己聪明了许多。
“最终还是要认真地去创作”,他认真解释着这乍看矛盾的概念,“但我们不能板着脸写诗”。
“会孤独,但不要害怕”
我们也不要板着脸读诗。在某个懒洋洋的午后,忘记自己是个“成年人”,翻看这本新诗选《我的童年在长大》,人会很容易跟着那些简单的句子,回到某个童年秋日午后。
“
燕子家族,老老少少
都很耐心地穿梭着
在我的故乡,秋日午后的微雨中
织出一匹宁静。
一一《秋日午后》
”
相比大陆80后、90后在学校教材中曾读过的深受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大陆儿童文学创作风格影响的文章,这匹宁静,很显单纯,像干脆的椰果或是从树上刚摘下来的柠檬,有简简单单的本色。
林焕彰诗《童话+1》插图。星星/绘
“什么时候要做什么事情,有时个人不能决定一一大时代来决定。那个年代,台湾和大陆刚刚开放探亲,而我们这群有共同嗜好的人聚在一起,只是因为喜欢”,林焕彰回忆那次破冰之旅。28年过去,多少当年的小朋友已为人父母,把童年里的诗寻回来给自己的孩子读。
“孩子们喜欢哪一首诗,朗诵起来,就很快乐。写作的人其实不知道读者会有什么样的感受,跟孩子们接触,会看出来他们真的喜欢”。90年代的交流多局限于两岸学者、作家之间,从2001年之后,林焕彰在大陆的公共演讲和读者交流会渐多。无论是在台湾、大陆还是更广泛的海外华文界,总会有小读者好奇地问,林爷爷,您退休了没有?
“我没有退休,一直在写,除非是觉得写不出什么东西”,“我还在‘抢’时间”,他说。
写了60年,偶尔也会觉得孤独、苦闷吧?
“会孤独,但不要害怕”。人孤独的时候,即便在很多人中,也会保持心里的孤独,创作者最需要的就是这种宁静的片刻。至于苦闷?“我本来也是笨的,小学没有上好,又考不上中学一一还好写诗救了我”。十五六岁,林焕彰从农村走出,从清洁工做起,慢慢进入工厂当检验员,当管理员......第一次提笔就是因为苦闷,苦闷着“同事都念了高中我只有小学毕业”,苦闷着自己“什么都不会”。好在人能在语言表达的自我训练中,等待转机。
《妹妹的红雨鞋》
作者:林焕彰
版本:湖北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6年1月
“我可以写啊,没有错,就从内心挖出来。好像是救自己”,套用厨川白村的话,“诗是苦闷的象征”。写了60年,更知道不会每天都有神来之笔,诗人唯有不断思考,自我训练,方能更自律,也更独立。
我们惯用对孩子的爱意统筹对儿童诗和诗人的主流理解。其实将儿童诗写得俏皮动人,何尝不是诗人化解现实生活中诸多遗憾与烦忧的一种生活的艺术?翻读诗集,就像晃着挂在窗外的风铃,铃声爽快轻活,但童诗却不是具象的风铃,而是看不见却摇动了单纯心声的风。让风吹的,是诗人70多年人情阅历积淀下的丰富内心,富足得足以在很多时候,无论嘈杂安静与否,找到回到儿时故乡门口的路。这样写,为儿童,也为自己。
“
从天上要跳下来之前,
我以为地球是一颗
绿色的珠宝;
当然,失望是难免的
在刚刚要跳下来的时候,
我想想地球上一定会有
很可爱的人;
当然,失望是难免的
.......
一一《雨说》
”
现实的人生中,当然,失望是难免的。“所以人人都需要有诗来弥补,从中获得慰藉和提升。诗,能写最好,不写能读也一样很好”,林焕彰在《我的童年在长大》的序言中写道,“这是每个人都应该拥有的权利,不要平白放弃”。
在这个人人都可以写、看似开放却日益追逐荒诞的时代,人们生长和释放着旺盛的表达欲,擅长向外追逐和定义,可我们的童年是否跟着一起长大了?你是否在不经意间平白放弃了抬头看云,看它们的变化的能力?和林焕彰的连线就要结束,真的有点怅然,我意识到长大后的很多人,习惯在各自的夜里关掉灯,而星星不会亮。
“你也写诗吧 ! ” 最后他说。
记者手记
和林焕彰的连线在厦门和台湾之间用微信语音进行。他很快在我们的简短沟通后熟悉了微信语音,从前几天忙着画展聊起,分享着有序丰富的生活,对诗如何理解与乐在其中,也愿坦诚苦闷。聊着聊着,忘记了他的年纪,一下子理解了“忘年交”里“忘年”的意思,觉得人这么活着,清爽自在,真好。
关掉连线,想想周遭不少三十多出头的朋友已自称中年人:好吧,你急你先老。我原本买了一杯奶茶,想着人工增加点儿童趣来写这篇采访稿,结果发现多余。尽管老人家和童趣是一对很好的CP,但最终,愿我们都能由此体会到一个人要如何始终保有对生活的爱意与活力,保持与熄灯后的星星、突如其来的一场雨对话的能力,若此刻京华霾不浓,再抬头看看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