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是甲午战争爆发130周年。这场影响深远的战争不仅改变了中日两国的历史轨迹,也深刻影响了东亚地区的政治格局。澎湃新闻特设系列专题,追踪最新的文物线索,采访一线专家学者,探讨战争背后的历史脉络。从晚清政治的轨迹探寻,北洋海军的海外奇缘,到参战士兵的个人历史,再到战后的赔款与借款,战争的纪念与记忆,内容涵盖战史研究、政治变迁与历史记忆等多维视角。通过这些文章,我们希望唤起对历史的思考。
怀字军诞生
在甲午战争时的淮军序列中,怀字军是一支没有什么军史渊源的新部队,开战后才匆匆组建,又在这场战争中烟消云散,其命运是甲午战争中清王朝新募部队的缩影。
1894年8月1日中日两国互相宣战,甲午战争正式爆发,北洋大臣、直隶总督李鸿章成为具体负责中方战守工作的指挥官。8月6日,清政府降旨,就战守工作的方针对李鸿章下达指示,基本上可以视作甲午战争开战初期中方的战略规划。
清政府的战略分内外两个方向:在外,要求确保朝鲜平壤清军的后路,即巩固当时在朝鲜与日军的抗衡态势,“平壤后路必须陆续添兵援应,饷需、军火尤须源源接济,毋致缺乏”;在内,则必须确保京畿海陆门户的安全,加强渤海湾沿线要地的防御兵力。关于这些防御工作所需的兵力,清政府指示可以从北洋海防陆军和内地各省的军队中调遣,“至腹地等省兵勇及李鸿章旧部得力将领,应仍遵前旨,迅即调派,以资厚集”。
遵照这些指示,李鸿章迅即执行,并于8月8日上奏汇报布置情况。李鸿章认为当时内地省份的军队不堪使用,“腹地等省兵勇,仅防本境,又少精械,似无可调之劲旅”,决定以淮军将领为主,新募集一批部队,扩充北洋前敌的陆军兵力,以迅速加强防御,是为甲午战争中北洋陆军规模最大的一次新募扩军。根据安排,直隶、旅顺等地的将领都被要求募集新兵,其中被李鸿章称为“久当大敌,智深勇沈”“布置精严,廉明果毅”的铭军老将赵怀业也奉命募练五营新兵,预备屯扎到清政府旨令中特别强调的山海关地区,加强该地的防务。按照勇营部队的传统,部队的番号往往取自组建者姓名中的字号,赵怀业新募的部队即命名为怀字军。
甲午战争前淮军高级将领在旅顺的合影
赵怀业,字少山,号小川,又作筱川,安徽合肥人。和当时大多数淮军高级将领的经历一样,他也是太平天国战争、捻军起义期间投军,凭借军功而崛起。赵怀业早年参加刘铭传创建的铭军,1887年随铭军进驻大连湾一带,逐渐官至记名提督、铭右军统领,受铭军总统刘盛休节制,负责统率铭字右军正营、前营、后营,驻守在大连湾炮台。甲午开战未久,受命募练新兵一事成为赵怀业军旅生涯中的转折,不仅怀字军的历史从此开始,赵怀业本人也因此成为独率一军的统领、主官。
领受命令时,赵怀业原统领铭右军驻防大连湾炮台,对当地的情形较熟,于是首先以铭军的部分军官为骨干,就近在金州、大连湾一带募兵,至8月末共募齐两营(正营、后营,营官分别为周鼎臣和胡姓),近1000人,以金州本地兵员为主。随即,赵怀业便亲自率领这两营怀字军开拔,8月27日在旅顺登上轮船招商局派来的“镇东”和“利运”号商船,鼓轮出航。28日早晨6时抵达山海关登陆,经与山海关炮台守将卞得祥协商后,驻扎于东关外,等待天津军械局发放武器装备,开始训练。生长于辽东海隅的这些金州子弟,第一次乘坐轮船出海,第一次看到巍峨壮观的山海关城楼,想来当时军中应当涌动着一番无比激动和兴奋的情绪。
按照李鸿章的要求,赵怀业共要募集五营军队。金州、大连湾地区的本地人口少,凑集两营已属不易,剩下的三营则是由赵怀业派出委员陈子和以及孙、徐两名营官前往人口大省山东,在德州、东昌(今聊城)、临清一带招募。
时至9月初,陈子和等向赵怀业报告了在山东的募兵进展情况,短短半个多月时间里,已经募齐了一营(前营),另外两营的招募人数分别达到八成(中营)和六成(左营),预计9月中旬可以募齐。9月9日,津海关道盛宣怀以电报通知赵怀业,要求其迅速整顿在山海关的两营怀字军,准备海运往大连湾。
赵统领:相已接子珍电,准带四千人克期动身,兄速料理队伍,两日即回津,中堂有面嘱。弟已派定轮船订期到榆,送贵部两营赴湾,即用此船傤铭军赴大东沟,难以再迟。宣。
一天后,9月10日盛宣怀再度电报赵怀业,转达李鸿章的命令,相应的内容更为具体,并对前一天的电令做了细节修正。盛宣怀告诉赵怀业,其所部五营怀字军将全部调防大连湾,接替铭军的防务。
赵统领:帅已奏令阁下带怀军五营趁[乘]轮赴大连湾填扎操练,准十三由津派轮船到榆装傤前往。丁军门准十五统全队到湾。铭军准十五六上船。帅谕阁下务必明日早车来津一见,勿迟。宣。
显得事态分外紧急的是,这一天的早晨,李鸿章本人也给赵怀业发去了电报。李鸿章要求赵怀业,“回营稍为料理,仍速乘火车来津面商一切”。
仓促编组的怀字军就这样即将挺进到甲午战争的前线。
移师大连湾
1894年8月末、9月初,平壤清军总统叶志超担忧后方兵力单薄,容易被日军威胁后路,多次向李鸿章请求增加平壤后路驻军。当时,北洋沿线的淮军机动兵力基本都已调往朝鲜,李鸿章经思考,决心将驻守大连湾炮台的淮军老部队——铭军调出,加强平壤防卫。9月7日,由盛宣怀先与铭军统领刘盛休通气,称有计划抽调铭军精锐4000人海运赴朝鲜,铭军主力调离后,大连湾将由赵怀业部怀字军“填扎”。担心新募的怀字军不会操纵大连湾炮台的要塞炮,盛宣怀还提醒铭军“守炮台兵不应动”。8日,李鸿章又就上述内容正式致电刘盛休,要求其做好出发准备。
甲午战争前驻防旅顺、大连湾的清军在旅顺会操
正是基于这一构想,李鸿章通过盛宣怀在9月9日分别向赵怀业和北洋海军提督丁汝昌下令预作准备。10日,丁汝昌将有关护航的具体日期和方案电报李鸿章,盛宣怀于当天就通报给了赵怀业,显然,意思是要求怀字军与铭军的防务移交做到无缝衔接。李鸿章则在这一天正式上奏,汇报北洋海军护卫铭军赴大东沟登陆,由怀字军接替大连湾防务。
应李鸿章之命,赵怀业匆匆赶赴天津,当面领受机宜。而后,驻扎山海关的两营怀字军立即拔营,9月12日清晨6时乘坐火车开往塘沽。当晚,赵怀业率军分别登上轮船招商局的“海定”“图南”号商船,候潮至13日早晨出航,14日到达大连湾,15日下船。这批在金州、大连湾一带招募的怀字军,又回到了自己的故乡。随着两营怀字军到来,原驻大连湾的十营铭军留下八哨兵力留守炮台,其余4000名精锐士兵在15日登船,16日凌晨由北洋海军主力护航开往大东沟。
按时间计算,两营怀字军从编成、到达山海关训练开始,至此才是第20天。这样一支缺乏训练、武器装备尚未配齐的新部队,就这样接过了北洋海防要塞大连湾的防务重任。为何选调赵怀业怀字军入驻大连湾,李鸿章本人在公文中并没有太多的解释,显然原因应该是赵怀业曾长期率铭军驻扎大连湾炮台,对当地情形熟悉。只是此时赵怀业带领的是一支临时凑集的新募军,不啻乌合之众,能否镇守住大连湾,实在是未知之数。
大连湾位于今天辽宁省大连市的市区至金州区之间,既是辽东重镇金州的海上门户,又是从辽东陆地方向通往旅顺的要隘。大连湾岸线绵长,海湾开阔,从海湾口西侧的老虎滩一带至海湾口东侧的大孤山,海面直线距离15千米左右。李鸿章创办北洋海防,在开工修建旅顺军港后,即于1887年经总理海军衙门商筹,新建威海和大连湾军港,以充实渤海门户防御。在此后,李鸿章将驻防在江苏、山东的铭军调至大连湾,建设军港和炮台工事,作为北洋海军在辽东的运输、补给基地。基地在1891年初步竣工,铭军即就地驻防。
大连湾柳树屯栈桥,照片摄于日军占领后。照片右侧的建筑群是官舍、兵营、水雷营等,从海岸延伸出的栈桥就是柳树屯栈桥
大连湾军港的重心位于海湾内岸线中部的和尚岛,重中之重是在和尚岛西侧柳树屯附近修建的一座铁码头,史称柳树屯栈桥,栈桥上安装有大型的起重吊臂,可用于燃煤、物资装运,是作为运输、补给基地的大连湾军港的核心设施。为了拱卫柳树屯栈桥,在和尚岛上建设了三座壮观的大型炮台,分别称为和尚岛西炮台(旧址在今大连市碧海山庄)、和尚岛中炮台、和尚岛东炮台,各装备德国克虏伯210毫米口径要塞炮两门、150毫米口径要塞炮两门。作为炮台防御的辅助,在炮台前沿的海湾中还布设有水雷阵,由位于柳树屯的水雷营负责维护、操控。除此外,与和尚岛相对的大连湾西侧海岸,还修建有黄山和老龙头炮台,与和尚岛炮台配合,护卫柳树屯栈桥所在的海域,黄山炮台装备克虏伯210毫米和150毫米口径要塞炮各两门,老龙头炮台则是大连湾火力最强的炮台,装备法国施耐德240毫米口径要塞炮四门。西海岸靠近海湾口的位置,另布设一组水雷阵,设有一个独立的观察站进行操控。在大连湾的东侧,还建有一座面朝东方,防卫大窑口海湾的徐家山炮台(旧址在今大连市金州区炮台山公园),装备克虏伯150毫米口径要塞炮四门。
大连湾和尚岛西炮台
整个大连湾防御体系,从西侧的黄山炮台至东侧的徐家山炮台,陆上绵延超过20千米,防线广阔,地形起伏,要点众多,此前铭军以十营兵力驻守尚嫌单薄,而这时前来驻扎的怀字军只有区区数营,且都是未经训练的新募兵,怎样布置好防务,对赵怀业的智识、能力都是个巨大的考验。
到防之后,赵怀业亲自坐镇大连湾军港的核心柳树屯,其主要工作是让怀字军尽快完成装备,具备战斗力。
此前在山东招募未齐的三营怀字军,在赵怀业的催促下,从德州一带日夜兼程北上,9月20日晚赶到天津,暂住于新城,27日中午登上招商局的“图南”“拱北”两艘商船出发。由于“图南”在出口时发生搁浅而耽误,“拱北”轮于9月29日先到达大连湾卸兵,“图南”于30日到达,怀字军组建时招募的五个营终于齐集一处。与此同时,赵怀业深感大连湾各炮台、要点相互之间的距离较远,与金州城的路途也太远,通信联络十分不便,又向李鸿章提出申请,在大连湾、金州就地增募了一哨骑兵和一哨亲兵步队,以及一营步兵(副营)。这些部队在10月3日前后基本募齐,整个怀字军由此扩充至步队六营一哨、骑兵一哨,总兵力3012人,另有长夫660人。
和勇营部队组建时的通常情况相似,怀字军募勇成军时,也只是先凑集兵员,至于军服、装备等一应物资,则在之后设法筹措。怀字军的武器装备由赵怀业向天津军械局申请拨发,但当时北洋地区正在大量组建新募军,各路军队都在申请军械,天津军械局的库存即将告罄。或许是根据怀字军的规模,兼顾装备型号尽量统一,天津军械局并没有给怀字军发放淮军主力部队常用的单兵武器德国制毛瑟步枪和美国制哈乞开斯步枪,而是将库存为数不多的美国制黎意连发步枪几乎尽数发给怀字军。9月末,天津军械局首先发放了1900支该型步枪。后怀字军在大连湾、金州增募一营二哨,天津军械局在10月初追加发放一批,计300支黎意步枪、80支哈乞开斯步枪和80支哈乞开斯连发步枪。从数量看,总数2360支的步枪供应为数3012人的怀字军尚有缺口,然而军械局的库存已经捉襟见肘,无法供应,“此时局库并所要黎意、哈乞枪均无存款[货],苟有所存,此时不发交各营击敌,将何用之?并不敢少存意见,有妨大局,实在无炮无枪”。
因为当时大连湾炮台有铭军留守的炮兵驻扎,赵怀业显然是考虑自己所部的怀字军在战时主要作为野战部队使用,一旦有警,将前出作战,为此还申领了野战用的行营火炮。天津军械局当时拨付了八门八生脱克虏伯野炮(80毫米口径,实际口径78.5毫米),连同弹药、引信等于10月2日由“海定”商船运抵大连湾。八生脱克虏伯野炮自重788千克,连同弹药车,整个炮列的重量约1.5吨,需要六匹挽马拖曳才能机动,对通过地带的道路交通条件要求较高。怀字军当时无力置办曳炮的马匹,且大连湾、金州地区的道路条件恶劣,也不利于炮车通过,赵怀业经与盛宣怀和天津机器局顾元爵协商,最后更换了四门重量较轻,可以用五个人拖曳,也可拆卸分解由人力背负的克虏伯七生脱山炮(实际口径75毫米,自重364千克),又在10月19日领到八门金陵机器局仿制的克虏伯式60毫米口径山炮。
克虏伯80毫米口径野炮,需要骡马拖曳机动
体形小巧的克虏伯60毫米口径山炮
和军械同样重要的是军队的粮饷。怀字军第一批部队由山海关经天津向大连湾出发时,赵怀业从天津海防支应局借支到两万两银,其中一万两随军带往大连湾充作军饷,另外一万两则汇解至数千里外的江苏扬州。
清末勇营部队的粮饷供应关系非常复杂,怀字军虽然是在北洋地区筹建,但粮饷供应关系则挂靠铭军系统,由设在江苏扬州的铭军后路粮台供应。赵怀业将一万两银解交扬州粮台,委托粮台帮怀字军在扬州、镇江一带购办六七千石大米;为防北上运输时在江苏、山东等地被沿途税卡抽取厘金,赵怀业还专门向李鸿章请示,由李鸿章出具运输军粮的免捐证明。当时,扬州粮台同时还担负着为刘盛休部铭军购办军粮的任务,事机繁重,办理需时,与怀字军性命相关的军粮直到这支军队覆灭也未能起运。
从档案记载看,怀字军调防大连湾后获得的唯一的军粮补给是10月2日“海定”轮船从天津运到的525包大米(约六万斤),由津海关道盛宣怀和天津军械局等部门帮助筹措。当天“海定”轮船还运到军服44包、帐房12包,这是怀字军在金州、大连湾之战打响前仅有的重要物资配给。
1894年9月末,赵怀业在金州、大连湾新募了骑兵,但是尚要设法购买马匹,又加之天气渐凉,怀字军各营所穿还都是单衣,亟须置办冬装,赵怀业向天津海防支应局申请再借支三万两银,支应局库储缺乏,直到10月21日才勉强凑集两万两银交给在天津等待的怀字军委员。寒冬已至,天津市面毛皮、冬衣价格腾贵,所得经费根本不足以为怀字全军配齐冬装。10月30日,赵怀业不得已指示先购办3012套冬装,以保证官兵过冬,至于600余名长夫的冬装只能暂不考虑。此时,日本第二军已经自辽东花园口登陆多日,正在逼近大连湾,怀字军的冬装已无可能送达。
布防
1894年10月初,随着怀字军部队基本募集成形,赵怀业对大连湾防御的布置思路也呈现出来。
大连湾的和尚岛等处炮台,以大口径要塞炮为主要武装,操作技术性很强,非怀字军所能胜任,仍然由铭军留下的部队驻防。这批铭军初为八哨兵力,规模相当于两营左右。后来随着鸭绿江防线战事吃紧,铭军统领刘盛休在10月初抽调走了六哨,仅剩下两哨分散在各处炮台上。大连湾沿线六座炮台共有100毫米以上的大口径要塞炮24门,以一门炮需要炮手10人计,需200余名炮手,两哨铭军刚好是保障这些大口径要塞炮操作的基本兵力。
此外,赵怀业的六营两哨怀字军主要作为警戒、机动兵力,负责保卫炮台,以及防御大连湾的外围要地。当时无法预知未来大连湾会在哪个方向上遭遇敌方进攻的危险,怀字军采取的是全方向布防的模式,其中西南方向上布置三营:怀字正营驻苏家屯,右营驻老龙头,后营驻在通往旅顺的咽喉要道南关岭;中路核心位置上,由副营及马步各一哨驻柳树屯;大连湾东侧方向上,以徐家山炮台一带为重点,配置怀字前营和左营。具体措施方面,有迹象显示,各营几乎都分出了一定的兵力进驻到炮台内,配合炮台防御。当时怀字军全军共有野炮、山炮等16门行营火炮,这些火炮没有集中编成炮队营,而是分散在各营,很多被直接安放到了炮台上,作为炮台的后路防御火力。
3000多名未经训练的怀字军散布在绵延20余千米的防线上,看似处处设防,实则处处兵力单薄;赵怀业感到力不能支,在配置部队的同时,一再向李鸿章告急,希望增派援兵。自9月17日黄海大东沟海战后,北洋海军受伤军舰全部退至旅顺维修,在陆军可用兵力十分有限的条件下,李鸿章乃至清王朝的关注重点实际主要聚焦于旅顺,大连湾布防的紧迫性被置于相对次要的地位。到了10月5日,中国驻英公使龚照瑗突然向李鸿章告警,称根据来自英国政府的消息得知,日军将进攻大连湾。情急之下,李鸿章对战略做出调整,改为旅顺、大连湾并重,“旅、湾相为犄角,有警时,互相援应为盼”。随后在10日,集结在天津军粮城的正定镇总兵徐邦道部拱卫军被派增援大连湾。
得到这一命令时,徐邦道和属下的营官、哨官们踌躇不已,因为该部和怀字军情况相似,主要由新募军组成,实际上10月10日刚刚于天津集齐。徐邦道所部的源流属于太平天国战争时代左宗棠创立的楚军系统,后招募新营,由正红旗汉军统领善庆命名为拱卫军,计有马队、炮队各一营,以及步队三营,其中只有马队是旧有的楚军老营,炮队和一营步队是10月在直隶沧州招募的,另两营步队是同月在山东曹州(今山东省菏泽市)募集的。新募兵的军械、服装、军饷都未配齐,训练更是无从提起。“新募勇队连枪炮尚未见过,遽行前往,倘遇敌兵凭何打仗?”
10月13日下午,拱卫军从天津塘沽登船出发,首先海运到旅顺登岸,等待补给,而后于23日到达大连湾。赵怀业和徐邦道协商,拱卫军进驻徐家山一带,专防大连湾东路方向,原驻防徐家山的怀字军前营、左营则调回柳树屯,厚积兵力,前营另分出一部协助守卫和尚岛炮台,左营分出一部加强驻老龙头的右营和驻南关岭的后营。赵怀业、徐邦道将此布置方案电报李鸿章,李鸿章于10月24日傍晚回电加以认可:
汝等会商,将徐镇步队三营扎徐家山一带,一营驻城边,马队应分驻各处来往巡探。新勇既有营盘可驻,必宜加紧操练分合散整之法,除打靶外,不准放枪。怀字前、左两营移扎柳树屯,以备有事时分防援应,庶无疏虞。鸿。
按此方案,配置于大连湾地域的徐邦道拱卫军和赵怀业的怀字军之间实际上并无统属关系,两军其实是把大连湾的防御一分为二,怀字军担负大连湾向海正面和通往旅顺的西南方的防御,拱卫军负责通往金州方向的东侧防御。在此之上,大连湾地区并没有统一的防务指挥官,赵怀业和徐邦道之间互不统属,两军配合默契与否,依赖的是两位统领的思想、意图之协调;一旦发生意见不同,极易造成互不配合的问题,最终还需要依靠李鸿章来决策、把控。甲午战争中,无论在朝鲜、辽东还是山东战场,前敌军务普遍存在这种现象,各路军事千头万绪,但往往没有指定具体的负责人,只是凭李鸿章一人来驾驭和指挥,前敌的将帅都是在李鸿章的指示下行事,效率低下,且李鸿章对前敌的地理形势多不熟悉,对敌我态势的快速变化发展又无法立刻掌握,其决策的合理性也令人担忧。
就在李鸿章对赵怀业、徐邦道布防计划加以认可的24日当天,日本第二军第一师团已经在大连湾东北方向外100千米左右处的花园口登陆,发起了进攻金州、大连湾、旅顺的旅顺半岛作战。10月26日,怀字军前营探听到了日军登陆的消息,营官周鼎臣立即向赵怀业报告,赵怀业连忙通报徐邦道,又急电李鸿章,“顷据前营周营官报称:探有倭二千由窝口登岸,已会徐镇严密预备”,“连总统捕获日谍二名,据言倭兵凡三万人已上岸”。主要是为了领饷、吃粮、寻求活路而应募投军的怀字军士兵做梦也未料到自己到了面临生死存亡挑战的凶险之地。
突闻警讯,李鸿章即下达了关于大连湾防守作战的第一个指令。考虑到赵怀业、徐邦道等部都是新募兵,要求“务严督各营严密扼守,勿涉张皇。新勇未操熟,勿轻接战,以散队埋伏于来路要口,密布旱雷为要”。
日本第二军在花园口登陆后,于10月28日向通往金州、旅顺方向的第一个重要商港市镇貔子窝(一作史子窝,今皮口)前进,29日抵达貔子窝。貔子窝通往金州共有两条道路,称为金州大道和复州大道,日军当天分别派出侦察人员,沿两条路行进,侦探清军的布防情况。同一天,赵怀业、徐邦道急电李鸿章,请求援军。
……皮子窝通金州系两路,一通东门,一通北门,卑军等实分布不开,求恩速拨旅顺数营,过湾帮同抵御,并求拨兵轮数只,在大连湾一带援巡,借壮声威,均深盼祷。赵怀业、徐邦道叩。
现代复建的金州副都统衙门(陈悦摄)
清末的金州隶属奉天府,设金州副都统管辖,由盛京将军节制,是旅顺、大连湾军港邻近的重要城市。金州城自身的防守力量,仅有副都统连顺率领的八旗捷胜营步队一营、马队二哨,兵力单薄。徐邦道率拱卫军到防后,在金州防御问题上即与赵怀业产生分歧。赵怀业遵从李鸿章的战略,取择要驻守的策略,而原本责任是防御大连湾后路徐家山炮台一带的徐邦道,却积极想要前出到金州城助守,甚至更进一步,主动出击日军。在意见不一的情况下,二人将一段公案呈上李鸿章案头,申请旅顺守军抽拨兵力增援大连湾,请李鸿章对此决断。
当时,李鸿章已经在催促集结在营口的山西大同镇总兵程之伟部急援大连湾,但程之伟借故迁延不前,使得李鸿章心急如火。此时看到赵怀业、徐邦道联名发来的求援电,回复大加呵斥,直接告诉二人金州不是北洋防务范围,要求二人只要把守住自己的防地即可。
倭匪尚未过皮子窝而南,汝等只各守营盘,来路多设地雷埋伏,并无守城之责。旅顺兵单,同一吃紧,岂能分拨过湾,可谓糊涂胆小。鸿。
失防
对于大连湾、金州防务,李鸿章所持的战略是,赵怀业、徐邦道所部各固守防区,金州防御则等待从营口赶来的程之伟部专门增援。等到11月2日,程之伟部仍然杳无音信,金州副都统连顺会同赵怀业、徐邦道再度向李鸿章汇报,仍然坚持请示从旅顺抽出部队加强金州防务。
业、道等只能各守营盘要路,至金州东、北两门,多有两股道直通皮子窝,卑军等实不敷分扼。程军无消息。求速拨旅防三两营来湾,并请饬兵船来。
对此请求,李鸿章旁顾左右而言他,回电命令各军坚持自守防地,“汝等兵力皆单,只能设法固守营盘”。至于程之伟部援军的情况则干脆不提,而是抛出了虚无缥缈的刘盛休部铭军将会回援金州的故事。
在当天给旅顺船坞工程总办龚照玙的电报中,李鸿章透露出了自己对大连湾防守战略已发生重大变化的信息。当时,李鸿章催调卫汝成部成字军五营海运旅顺,李鸿章向龚照玙表示,这批军队将留防旅顺,不会调往大连湾,“吾意宁失湾,断不失旅,看诸将才能耳”。李鸿章的战略由湾、旅兼顾又变回了专顾旅顺。旅顺口是北洋海军唯一的维修基地,一旦失守,后果不堪设想,在兵力有限的情况下,李鸿章做出了在旅顺厚集兵力,而对大连湾听天由命、对金州更是无法顾及的总署。
这一重大战略变化,在11月2日也通过盛宣怀传达给了赵怀业、徐邦道和连顺,盛宣怀在电文中直白地通知“旅重于湾”,而且明确地要求一旦大连湾防御形势吃紧,可以退守至旅顺方向。
赵、连、徐大人:
三电均呈相览,今晚卫秩秋五营赴旅,此外实无人可调。帅已电营口,专马催程魁斋进扎,并催子珍回顾湾旅。尊处分守各营,兵力散而不聚,恐难当大敌。帅意旅重于湾,南关岭有险可守,倘湾不得手,须带炮队退守南关岭,以保旅顺为要。米粮如不足,速示,当运赴旅。宣。
此后赵怀业所率领的怀字军的表现,完全遵从了李鸿章的战略;而楚军系统的徐邦道,对李鸿章的战略似有不认同,仍然坚持抽出兵力守御金州城,怀字军和拱卫军的战守活动渐行渐远。
还是在11月2日当天,赵怀业接到徐邦道的请求。徐邦道仍然坚持守御金州城,希望怀字军抽调部队协助。赵怀业“辞以不能”,徐邦道则“再四不已”,最后赵怀业不得已从怀字军前营抽调近一半兵力计200人,由营官周鼎臣率往金州北路的十三里台,与连顺派出的八旗捷胜营200余人会同防守。怀字军前营剩下的200余人兵力,被赵怀业作为直属部队,用以机动,“抽拨二百人自带,相机策应”。
11月4日,布防在金州大道上的徐邦道部拱卫军在金州以东的陈家店、刘家店一带与日军遭遇,被日军击退,金州、大连湾之战就此打响。
石门子阻击战战场旧址(陈悦摄)
11月5日和6日两天,金州外围的清军都在石门子、钟家山一线与前来进犯的日军激战。尽管是新募的部队,很多士兵甚至连步枪都未用过,但拱卫军和怀字军前营仍然英勇作战,在十三里台驻守的怀字军前营损失惨重,“周营官身受重伤,兼以兵力太单,遂为倭兵攻败”。上午9时10分,日军攻破金州城。10时许,金州沦陷,城中的八旗和拱卫军从西门、南门拥出,逃往旅顺方向。
就在金州处在生死存亡关头的这一天,赵怀业、徐邦道、连顺连番电报李鸿章、盛宣怀,汇报战事发展,请求指示。赵怀业还特别提及怀字军的军粮、行营炮、炮弹等都存在缺口,希望快快补给。“军米请设法迅运千余石。廿四生、廿一生、十五生各炮子弹,求转恳军械所筹运。再,不拘何项炮八尊,只要灵便均运湾应急。倭寇将至李家店,势甚急,各军皆未到。业。”盛宣怀的回复则是:“如至万不能守,即将炮闩、炮子抛沉海内,免为敌用。看地图,只有南关岭可守。宣。”
金州失守后,赵怀业和怀字军的具体行动是个谜,结合中日史料,可以勾勒出大致的情形。
得知金州之战打响,赵怀业即率领驻柳树屯一带的怀字军副营、左营和前营一部一千余人赶往金州方向救援,临近时看到金州已经陷落,遂率部退向黄山炮台和老龙头炮台一带。其他各要点上的怀字军则处于各自为战的状态。11时30分许,驻苏家屯的怀字军正营被日军击溃,遗弃三门行营炮和一辆弹药车。正午时分,驻南关岭的怀字军后营溃散。
据日本军史记载,在日军占领金州城并向旅顺方向追击时,徐家山、和尚岛等炮台的清军曾将要塞炮转向后路,朝金州方向的日军射击,“第一师团已攻陷金州城,将敌人赶到旅顺口方向,但是大连湾各个炮台尚有敌人守备,并不时地将巨弹送向金州城南的师团集合地”。不过就在当晚,和尚岛炮台的守台铭军、怀字军担心后路遭到包抄,在破坏要塞炮的表尺等观瞄配件后,仓促撤往旅顺,“各炮台之守兵恐失其退路,遂于当夜将炮具破坏或埋没,向旅顺口方向逃走”。待到第二天清早,日军小心翼翼地分别向徐家山、和尚岛炮台发起攻势,抵近后发现这些炮台已经人去台空,“当各部队分头行进,偷偷地逼近作为各自目标的炮台、兵营时,该方面敌人已经逃遁,所剩不过二三名残兵”。
大连湾最后的战斗是一场远距离的炮战。看到和尚岛炮台失守,赵怀业坐镇的黄山炮台、老龙头炮台曾向和尚岛炮台进行了数次射击,而后可能感觉大势已去,赵怀业便率领黄山炮台、老龙头炮台一带的怀字军退往旅顺。下午4时许,日军首先占领了老龙头炮台,11月8日早晨又占领了黄山炮台,大连湾全部失守。
在金州、大连湾,日军俘虏了属于怀字军、拱卫军等部的数十名清军,并一一录?取口供。从这些战俘的口中,不难看出新募军战斗力之低下。
吴恰儿
小的今年二十八岁,籍贯山东,本年八月随头领徐某进兵营,在营中打更,后被姓张的武弁使唤。金州城的兵数有多少,我十多天前才来,因而不知。听说步兵、炮兵加在一块有三百二十多,骑兵大概八十多,都只知道大概,详细情况实在不知。
陈万春
小的今年二十三岁,籍贯山东,是新招募的兵,今年九月在山东应募,从天津被装上船来到旅顺口。从旅顺口再到此地则是十来天前的事,同行约五个营人马。我们扎在城外兵营,根本不让进城,若私自进城必须被责罚,因此不知道金州的兵有多少。我的队长姓刘,是一营之长。五个营中有两千四百步兵,百余骑兵,兵器和贵国一样,叫不出是什么枪,一次也没练过,不会放枪。
刘玉发
小的今年二十六岁,籍贯山东,本不是当兵的,在杨家屯开一个两间门面的烟店。我会摆弄枪是三年前当乡勇时学会的,号衣是一个当兵的买烟没有钱,抵押给我的。我没撒谎,你要不信,在我那里还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太替我看门,你们去问问她就知道了。山东人到此地做生意,你们听来可能觉得可疑,可是我没有钱回不去,只有等赚了钱再说,随便你们怎样拷打我,我也没有办法,你们看着办吧。徐邦道有五个营,其中四个营是步兵,另一个营是两哨炮兵,有克虏伯炮二十门。另有骑兵两哨,马匹二百头。赵头领率六个营,全是步兵,金州城有八旗兵五百人,皆用抬炮,还有骑兵二百五十人。
……
丢失了大连湾,赵怀业和怀字军残部退到旅顺,被配置在旅顺陆路外围,此后赵怀业被革职。在中方史料中,赵怀业和怀字军自此无音信。同样也是退到旅顺的拱卫军统领徐邦道,则在11月13日分别致信李鸿章和盛宣怀等,报告战事情况,信文中对赵怀业多有批评之辞,称战前曾与赵怀业商量一起前出攻击日军,“赵提督以固守炮台为辞,不肯迎剿”,金州失守后,“赵提督此时速急督队出营,方接仗间一并溃败”。徐邦道率领拱卫军退往旅顺途中,“意欲退守南关岭,与赵提督合军,再反戈痛剿,比至,未见怀字营一人”。
仅从字面上看,徐邦道拱卫军作战勇猛,只是因为赵怀业的怀字军不配合而陷入败局。徐邦道并没有提及李鸿章战前下达的“旅重于湾”的指示,也没有注意到在拱卫军已经退往旅顺时,赵怀业事实上还在大连湾的老龙头一带坚守,然而在赵怀业失声的情况下,徐邦道的文字成为清王朝以及后世对赵怀业进行评价的重要依据。
11月18日,日军逼近旅顺外围,旅顺之战打响。赵怀业率怀字军与其他各军一起进行防御作战,“姜、程、徐、赵、卫各统领每日开仗”。21日,旅顺失守,赵怀业不知所终,有传闻乘船逃往山东烟台,也有传言死于乱军,清廷遂下旨查拿,并抄没家产。赵怀业所部怀字军,则随着拱卫军等部队顺着海岸线向西突围,共计约五营兵力突出旅顺,后被徐邦道收编,怀字军自此不复存在。
就在旅顺失守后未久,一份不具名的有关金州、旅顺之战战况的报告出现在清廷中枢,内容中对徐邦道的作战情况多有夸奖,而对大连湾、旅顺的其他将领多贬低之辞,尤以赵怀业为最。统领新募军作战失败,可能死于渡海逃亡山东途中,或者死于旅顺城内的赵怀业,就这样被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成了大连湾、旅顺失守的罪魁。
方倭至攻金河[州]也,徐军苦战三日,乞赵怀业援应,赵阳许之,而不出一兵。金州副都统连顺至赵营长跪乞师,赵以守炮台为辞,坚拒不出。及至旅顺纵兵大掠,姜桂题缚二人予之,卒置不问。徐邦道面责其不赴援,至厉声唾骂,赵甘受之而卒不出战。赵怀业诚罪之魁哉!
(本文摘自陈悦著《沉没的甲午:北洋悲歌与晚清大败局》,天地出版社,2024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