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读
昆明落日如火,记忆则居无定所。曾经令我们兴奋的一切渐渐被其他事物取代,原本神圣的日常生活也所剩无几了,就像诗人于坚在《昆明记》里说的:“一个焕然一新的故乡,令我的写作就像是一种谎言……”
检书029
撰文▼彭智烨(检书作者)
向中国的拉丁美洲撤退
滇南首郡
我第一次抵达昆明是在六年前,那时的机场还叫巫家坝,是二战时期驼峰航线的终点,距离市区很近,就像这座城市的动物园一样,几乎融入了街景。每个人都对这些飞去来的庞然大物习以为常,因为另一个群兽栖居的山峰,圆通山就在城市的中心。我大学时代的宿舍就在山下,每到深夜,我们都会假装听到了动物园里狮虎的悲鸣。
我们把云南称为中国的拉丁美洲,不光由于这里有能媲美巴西里约热内卢的红土地,也不是它自古以来神秘和经验交互缠绕在滇池的上空,更多的是因为它向我们提供了一种从当代生活中撤退的可能,一如20世纪的那两次大迁徙:西南联大和知识青年上山下乡。
战争中,在昆明的美军
我们一边读着云南人民出版社八九十年代做的拉美文学丛书,一边穿梭于大学里古旧的法式建筑,那些古典的廊柱曾出现在阿克梅派的诗歌之中,让我们憧憬着从未去过的希腊和罗马。
我们常常幻想自己和西南联大古老的鬼魂相遇,于是我们讨论文林街派出所旁的房子,哪一间钱锺书住过,他被赶走的时候有没有在构思《围城》;闻一多殉难的街道,哪一块地砖浸湿了血,他在至公堂里发表的最后一次演讲,传到门外古井有几尺深;刘文典爱吃的云腿究竟出自哪家店,这个时代替他戒了云土鸦片,我们只好在他任教的校园里抽两根云烟,聊以慰藉……
昆明旧照
我们乐此不疲,仿佛这些伟大的名字就是我们的“佩德罗·巴拉莫”,这座城市就是我们的墨西哥村庄科玛拉。我们在乏人问津的史料里寻章摘句,匆匆记下一两个地址名称就丢掉书本上街去,我们坚信他们的身影仍留存于那些街道、旧居,一直等待着我们的寻访,因此我们伫立在那些矮房、杂草、红土中央,如同跃跃欲试的白蚁群,对面前的雕梁画栋眼馋不已。
可惜的是,我们没有留下任何东西便离开了。四年倥偬如此,来不及写下任何碑铭。直到今年读到云南师范大学余斌教授所著的《西南联大的背影》一书,这些随笔文章似乎又成了我不求甚解的“玛德琳蛋糕”,重新激起了我对过去时光的回忆。
《西南联大的背影》
余斌 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7年版
在中国的拉丁美洲,龙蛇虫蚁都有各自的玩场,无论你是商人、脚夫、教授、妓女、工匠、渔民,不管你目不识丁或是文化精英,你都能享有自己的一席之地,那种永恒的日常生活足以战胜变幻莫测的政治和悲哀的战争。
最能佐证这一问题的是沈从文,他对联大时期的日子多有感怀,甚至两部当时出版的文论集直接命名为《昆明冬景》和《云南看云集》。
余斌教授在《沈从文与昆明》一文中引述了沈从文次子沈虎雏先生晚年的一篇文章,说沈从文在昆明呈贡龙街居住时,最爱向同是外省人的访客谈及本地顽童的游戏,兴之所至,便让两个儿子用当地方言表演一番。
“哼哼哼。”
“什么人?”
“过路人。”
“难为过路君子莫偷我家呢(的)瓜——告!”
“你家呢瓜有多——大?”
“有个饭碗大。”
“呸!瞧不起!”
“哼哼哼。”
“有个簸箕大。”
为不输口舌,接着依次要变为簸箕大、水缸大、风车大……沈从文最爱听那一声尾音“告”,在方言中,是“咯好”的合音,意为“好吗”,有请求、叮嘱的意味,每每听到,他就很欢喜。
外省笔记上的虱子
如果以某种全景式的要求来看待《西南联大的背影》,无异于缘木求鱼。这部亦文亦史的著作充满了闲笔,它没有替历史立法的野心,仅以人物、地域为线索,考究、叙述的也多是他们的日常生活。
和我们见惯的民国风流不同,作者余斌不惮用最细琐的笔墨来书写教授们在昆明的经济来源、社交应酬、恋爱婚姻、子女成长。这些特异的视角即是该书的特点,极少对人物传奇化,你能看到现代中国最杰出的头脑也会受困于柴米油盐,但他们又十分善于自我开解。
1940年代的昆明城门
其间最让人忍俊不禁的莫过于《吴宓先生的昆明岁月》一篇,作者的史料来源大多来自那皇皇然二十本《吴宓日记》。身为著名学者、诗人,主持过清华国学研究院事务工作的吴宓先生惜字如金,其身前编订出版的著作仅三种,《希腊文学史》《白璧德与人文主义》《吴宓诗集》。在《诗集》序中他自谓今生只做三部书:一本诗集,一本长篇章回体小说《新旧因缘》,一本《人生要义》,如今诗集已出,今后“即拟专心致力于其余二者”。然而终未写竟。
作者分析原因,大概有二,“婚恋不成”及“人事不顺”。我想也许还有第三个,勤于日记,懒于著述。吴雨僧十五六岁就有写日记的习惯,笔耕不辍,光昆明六年就有八十万字,令人叹服。
吴宓
吴宓不厌其烦地记录自己的饮食生活,余斌谓之“不但有餐馆名、客人名、费用多少,偶尔还附有座次图表,十分详尽”,另外也有对朋友不满,某日记“超(叶公超)等为牟利,在宅园中,耕地,以种菜蔬。驱其夫人子女同劳作,致超夫人(袁永熹,曾是燕大校花)前日患病,仍不休息”,怜香惜玉的态度颇像当今意见小册子。又一次私人宴会,其年龄最长,回去在日记中,他偷偷发牢骚,“客为张伯苓、曾琦、任可澄及其他政界财界居要职者,宓几叨陪末座矣”。真是可爱。
这和读者惯常认知的“先生之风”不一样,却丝毫未减损其形象,反而更叫人亲近了。《西南联大的背影》书写的也尽是这类小事,从一人、一园、一街、一井循章敷衍,终于蔚为大观。这部书今年出版,作者已过耄耋之龄,对待古今之事仍不偏不倚,只在叙述当今昆明时,流露出些许人世变迁的怅惘之情,很不容易。
相较此前关于西南联大和民国故事的书籍来说,《西南联大的背影》胜在真诚。如果说何兆武先生的《上学记》是老人口述自己亲历过的联大旧事,那么《西南联大的背影》则是另一个老人,回顾童年和西南联大相处在同一座城市的一往而深,他又重新访问,实地考察、写作,为的是能像帕慕克般重写他的“伊斯坦布尔”——昆明。
何兆武《上学记》
然而奇诡的是,他在外地求学、工作三十余年,再次回到这座城市,回到那些遗迹、旧居门前,渐渐力有不逮了,他拍照,学电脑,依靠当年外省人的笔记来重建自己的记忆,所以在面对“童年”和“西南联大”时,他也只能像外省人一般书写。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些文章也只是笔记之上的笔记,字里行间藏着虱子,再怎么详尽也只是隔靴瘙痒而已。
捕风者一无所获
余英时先生尝谓:“即使没有后现代史学的挑战,我们也早知道历史世界已一去不返,没有人具此起死回生的神力了。然而不可否认,一直到目前为止,这一重构的理想仍然诱惑着绝大多数的专业史学家,甚至可以说,这是他们毕生在浩如烟海的史料中辛勤爬搜的一个最基本的动力。”
与其说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不如说历史是一个魔术师,它借助舞台和观众座椅之间的距离(时间)来戏弄台下的人群。每个观众都踌躇满志地想要成为第一个猜出秘密的人。但就像太阳的光到达地球总是差了8分20秒,我们从书写中看到的永远都是滞后多年的影像。我们对正在发生的事都知之甚少,更不用说民国了。
昆明旧照
也许正出于此种考量,《西南联大的背影》一书第三部分的篇目终于不满足于一人一地的考察,开始谈论起更宏阔的话题来了,如大学是否培养作家、被忽视的昆明现代派等。就编排顺序的内在逻辑而言,这些篇目和之前的人物、考古小记构成了互文关系,试图要为它们提供某种合法的依据。同时,也在不经意间袒露了作者的另一层写作意图,如其中一篇标题所示,“为中国大学招魂”。
这样的逐层递进,从人物起,到地域,再至社会问题,虽然便于文本解读,却也损耗了原先各篇章并置的结构。因为书中文章大多单独发表过,此次结集无疑显示了这类成书方式的缺陷,即文辞重复。
作者在每篇文章中都假想读者是第一次阅读,行文时并未对一书体例多加考虑,一旦读者接触整部书,很快就能在阅读过程中生出“似曾相识”之感,相同的人物介绍、事件交代、叙述背景很容易令人倦怠,甚至让人怀疑起书写者的真诚来,尤其是第三部分的文史批评,目的性过于明晰,远不如前边以隽取胜的留白闲笔,两者互相抵牾,意义消解了意义。
昆明旧照
或许,当作者的目光转向历史遗迹时,那里陈列着诸多废墟,昆明落日如火,记忆则居无定所,捕风者注定一无所获。曾经令我们兴奋的一切渐渐被其他事物取代,原本神圣的日常生活也所剩无几了,就像诗人于坚在《昆明记》里说的:“一个焕然一新的故乡,令我的写作就像是一种谎言……”
书写《西南联大的背影》的余斌一定是觉察到了谎言的威胁,于是就在人物和考古之外增加了第三种言辞,观念。然而这对记忆的恢复无任何好处,缺少细节的议论更像是在掩饰之前的谎言。联大的背影消逝如故,终究无法转头予人一瞥。
但写作仍是必要的,尽管它的过程充斥着幻象的漏洞,为此,波德里亚曾感叹道:“如果这些事件还保留着它们最初那谜一般的形式,保留着它们模糊而又恐怖的形式,那么也许就不再有历史。”至少在结果上,我们能拥有一个安全而又自洽的形式,一本书。
(文:彭智烨;编辑:胡子华;配图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