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眼看世界
鸦片战争起，西方人的大炮打破了中国统治者天朝大国的美梦，从此中国开始了沦为殖民地、半殖民地的过程。一些有识之士睁眼看世界，看见了东洋和西洋。第一批看西洋的人是林则徐、魏源等，他们看见的西洋还残缺不全，而且严重扭曲，所以这时的口号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天朝大国的自尊心态使他们不能正确认识西方。
第二批可以说是以胡适为代表的留学生，他们在西方留学若干年，不但有书本上的对西方的认识，而且有亲身体验，所以他们对西方的认识要深刻、正确的多。他们认为西欧文化的主要特征是科学与民主，胡适在其著名的文章《我们对于西洋近代文明的态度》中指出，西洋文明的精神是科学，而其新道德、新宗教的内容是理智化（即理性）、人化（即个人主义）和社会化的道德。陈序经认为，中世纪的欧洲文化，已不是某一国的文化，而是希腊、罗马、希伯来三种联合的文化。希腊文化的特色是偏于伦理方面，希伯来是宗教方面，而罗马是统治世界的帝国。欧洲时常和外界接触，加上其内部的特殊环境，时换新局面。它的文化里，所含的各种特性较多，改变也易。二三百年前的欧洲所占的位置，已比我们好得多。可以看出，先贤们对欧洲文化的了解，是从西欧人学习得来的，这时中国人的西方观、西洋观，也就是西方人自己总结出来的，我们只能从西方人了解西方，当然也就是西方人自己总结的谱系。
胡适
当时中国虽然已经建立了民国，可是帝国主义、殖民主义的侵略，仍然使中国处于亡国灭种的危险之中，而国内军阀混战，民不聊生，贫穷落后，满目疮痍。在这样大的反差之下，诸先贤们对于西方，悠然产生尊敬之情，而以为自己万事不如人家。陈序经认为，从物质生活，工、农、商业、政治、教育、科学、交通等等方面来比较，我们都不如人家，而西洋文化是世界文化的趋势，这西洋文化，也就是世界文化，你如不适应这一趋势，只能坐而待毙。胡适则说“我们必须承认自己百事不如人，不但物质上不如人，不但机械上不如人，并且政治社会道德不如人”。这就是前面所说的汉学主义的来源之一，即中国人也接受了汉学主义，用以观察自己，并形成了汉学主义的一部分之实例。
什么是西方？
又过了差不多一百年，或者说不到一百年，八十年吧，即21世纪的时候，我们中国人的西方观是怎样的呢？这倒值得我们再端详一下。我选了陈乐民的《欧洲文明十五讲》这本书为代表。这本书是北京大学的名家通识讲座系列，据说还多次再版，所以具有代表性。这个欧洲文明的谱系，和前面引的沃尔夫所指责的欧洲人自造的谱系是完全一样的。即希腊罗马、中世纪、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启蒙运动、英法革命等。欧洲的精神，就是民主与科学、古典的文化传统，加上英国的经验，经过启蒙高潮，汇成了自由、平等、博爱、共和等近代民主思想，形成了大西洋文化体系（248页）。欧洲的自由主义，就是包括人的自由，个人主义是自由主义的前提；自由需要法律来保护，自由与平等是终极一致的；自由与民主，没有自由的民主，只是一种没有精神的空壳（249页）。从世界看发展问题，只能是从欧洲看世界，而不能从中国看世界（240页）。“客观地说，中国进入世界历史的发展进程，才一百多年。”（2页）这本书和胡适诸先贤西方观的比较，实在没有什么不同，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果说有什么对西方认识的进步的话，就是知道黑格尔是欧洲中心主义者了。
《古代专制制度考察》，作者：马克垚。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
如果我们比较一下最近译出的西方人写的《什么是西方》，那就知道现在我们相当一部分人的西方观和西方人的差不多。尼摩的西方文明序列只是加上了基督教，主张教皇格列高利七世（1073-1085在位）所开创的“革命”为整个欧洲社会带来了知识、价值、法律和制度的重组。
不同的是该书作者号召组织一个西方联盟，即欧美联盟，以避免内部矛盾，协调一致共同对付西方外部的国家，“以外交和防务的观点看，使用武力，或者至少中止合作，或者一般的单边政策，及其产生的一切后果，都不能被绝对排除在考虑之外”。当然，历史发展到了现在，使尼摩之流无论如何也不能和前面提到的老殖民主义分子想要征服、奴役非西方国家相比。他虽然主张世界“没有一个包含一定程度西方化的现代化”就不可能生存，但是也承认其他独特文化不可能消失，所以他反对多元文化和文化杂交，赞同亨廷顿的文明冲突论。
我们不想详细讨论尼摩的观点，想指出的是，中国现代许多人（当然应该不是全部）的西方观，之所以呈现东方主义的表象，是有其必然性的。广大的亚、非、拉美国家，在18世纪，甚至更早，已经落后于西方，我们要想进步，必须老老实实，向西方学习，但是学习的过程，也必然在思想上、在方法论上，受到西方的影响和控制。这就是所谓的掌握话语权，西方是主流意识，我们不知不觉就跟着跑了，所以逐渐落到以人家之是非为是非的地步，而不能自拔。这就是东方人的“自我东方化”，即自己变成了东方主义者。这就是前面所说的汉学主义的表现。现在，是我们应该自觉起来，脱却东方主义的羁绊，努力建立我们自己的认识体系的时候了。
作者简介
马克垚，1932年6月生，山西文水人。著名历史学家，北京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1952年进入北京大学历史学系学习，1956年留校任教。1986年至1992年担任历史学系主任。2000年退休。2005年被聘为北京大学哲学社会科学资深教授。马克垚长期从事历史学系本科生基础课世界中古史的教学，并讲授世界中古史学史和史料学、西欧封建社会经济史、中西封建社会比较研究等课程。著有《西欧封建经济形态研究》《英国封建社会研究》《封建经济政治概论》《困学苦思集》，主编《世界历史·中古部分》《世界文明史》等著作。
（本文摘选自《古代专制制度考察》，作者：马克垚。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经出版社授权刊发，有删减，标题图片为编者所加，图片源于网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