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非:这恐怕是我最近五六年来读到的最好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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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一直把我的无趣沉闷归因于星座,他说我太阳摩羯、上升处女,最苦逼。我当时听完这番评价之后,想了想说:哦,好像是。

他快气疯了。

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啊……

直到遇见科塔萨尔。

我印象特别深,那天下班的地铁上,我捧着新书《南方高速》,想打发时间。谁知,拿起书之前昏昏欲睡,看了几篇之后目瞪口呆、欣喜非常:原来小说还可以这么写,写得这么有趣!

科塔萨尔笔下的世界好像一张张精妙的折纸,内里的世界一重又一重,令人目眩神迷:

“我”剪下一条蜘蛛腿放进信封,寄给外交部部长,部长随即被这条腿困住,只得辞职;藏身于房屋管道里的熊,可以探出屋顶上的烟囱看到月亮,也可以从某个水龙头伸出鼻子,听到梦话和鼾声……

就这样,我的“无趣沉闷症”,几乎是被一本书彻底治好了。

不信?你来试试。

by 柳柳

新书发布会回顾:止庵朗读《奇妙的工作》/格非朗读《雨滴的粉身碎骨》

// 格非:科塔萨尔是一个宝库,他的变幻不定,特别迷人,他是马尔克斯、博尔赫斯、略萨这些人的结合体,他的探索不管是内容、故事形式、社会风貌,还是叙事技巧,都不知疲倦。我非常认真地读了《南方高速》,受到多方面的启发,太喜欢了,这恐怕是我最近五、六年来读到的最好的小说。他不但穿透了现实,看到别人没看到的东西,还用了魔法般的能力,把秘密告诉我们。毫无疑问,科塔萨尔的创作、影响是多方面的,对当代文学创作的影响,将会很长时间存在,他是当代叙事艺术的大师。

// 止庵:我们读《南方高速》这本书,会发现两个科塔萨尔,或者说两个以上的科塔萨尔:一个是非常认真地描述现实的,他可以写得入木三分,可以写得动人心魄;另外一个科塔萨尔,是一个想跟这世界捣点乱,觉得这个世界太乏味、太平庸,这时候他真能做到脑洞大开,能够做到无中生有,这时候的科塔萨尔,比沿着这条路走的所有作家,都走得更远。科塔萨尔是一个没办法用一句话来概括的作家,他最大的特点就是广大。

●以下几篇精彩文章,出自科塔萨尔《南方高速》。这绝不是科塔萨尔最好的部分,但十分有特点。也由于篇幅所限,所以选择这几个短篇请大家抢先读。

格非:这恐怕是我最近五六年来读到的最好的小说

■奇妙的工作

剪下蜘蛛的一条腿,把它放进信封里,写上“外交部部长先生收”,填上地址,蹦蹦跳跳地走下楼梯,在街角的邮局寄出这封信。这是多么奇妙的工作。

沿着阿拉戈大街边走边清点树木,每经过五棵栗树就单脚站立一会儿,等到有人注视的时候,发出嘶哑、短促的叫声,如陀螺般旋转,手臂完全张开,和阿根廷北部在树上哀叹的林鸱鸟一模一样。这是多么奇妙的工作。

走进一间咖啡馆,要一份糖,再要一份糖,第三次、第四次要糖,然后在桌子中央堆起一座糖堆,随着柜台处和白色围裙底下的愤怒不断增长,在糖堆正中间准确而轻柔地吐一口唾沫,注视着白糖小冰川的坍圮,听见与之相伴的石头碎裂的声音,这声音出自五位老主顾和店主紧缩的喉咙,店主是个适时坦率的男人。这是多么奇妙的工作。

搭乘公共汽车,在外交部门口下车,用密封的信封敲打别人,给自己开路,把最后一位秘书抛在身后,严肃、坚定地走进充满镜子的巨大办公室,恰好此时一名身穿蓝色制服的办事员交给部长一封信,看着他用一把具有历史渊源的裁纸刀裁开信封,伸进两根柔弱的手指,取出蜘蛛腿,呆若木鸡,看着它。然后模仿苍蝇嗡嗡的叫声,看着部长变得脸色苍白,他想扔掉蜘蛛腿却毫无办法,他被这条腿困住了。然后背过身去,吹着口哨离开,在走廊上宣布外交部部长辞职。知道敌人的军队将于第二天入侵,一切都会见鬼去。那将是闰年单数月的一个星期四。这是多么奇妙的工作。

■雨滴的粉身碎骨

我不知道,你看,雨下得非常可怕。一直在下雨,外面雨势厚重,一片昏暗,这里,硕大的雨滴凝结起来,硬邦邦地敲打着阳台,发出“啪啪”的声响如同耳光,它们前赴后继地将彼此撞碎,真让人厌烦。此刻,窗框上面出现了一颗小雨滴;它在空中颤抖,天空把它撕扯成万千束暗淡的光芒,它不断变大,摇晃着,马上就要落下,但它没有落下,还没有落下。它伸出所有的指甲将自己紧紧抓牢,它不想落下,你会看见它的肚子渐渐鼓起,它咬住所有的牙齿将自己紧紧抓牢;现在,它已经是一颗壮丽地悬空着的大雨滴了,突然,“簌”,落下,“啪”,烟消云散,不复存在,大理石上的一点黏液。

但是,也有一些自杀的雨滴,很快投降的雨滴,它们在窗框上出现,也就从那里直直落下;我觉得我看见了跳跃的颤抖,细小的腿儿相互分离,在那跌落与毁灭的虚无中神志不清的尖叫。悲惨的雨滴,无辜的圆形雨滴。再见雨滴。再见。

格非:这恐怕是我最近五六年来读到的最好的小说

■故事

一只小克罗诺皮奥在床头柜上寻找大门的钥匙,在卧室里寻找床头柜,在房子里寻找卧室,在街上寻找房子。克罗诺皮奥在这里停住了,因为上街需要大门的钥匙。

■花与克罗诺皮奥

一只克罗诺皮奥在田野里发现了一朵孤零零的花。起初,他想把花摘下,但他想到这是一种毫无意义的残忍,他跪在花的旁边,愉快地和它玩耍,也就是:抚摸它的花瓣,给花吹气让它跳舞,像蜜蜂一样嗡嗡叫,闻一闻它的香味,最后躺在花底下,被宁静环绕,进入了梦乡。

花儿想:“他像是一朵花。”

■一小勺剂量

一只法玛发现,美德是一种长满了脚的圆形微生物。他立即让他岳母喝下了一大勺美德。结果非常可怕:这位女士抛弃了她尖刻的言论,成立了保护迷路登山者俱乐部,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她楷模般的表现使得她女儿此前从未被他察觉的种种缺点暴露无遗,这令法玛无比震惊。他别无选择,只得让妻子也喝下了一勺美德,妻子当天晚上离他而去,因为她发现他粗鄙不堪,可有可无,与浮现在她眼前的闪闪发光的道德典范截然不同。

法玛思考了很久,最后自己喝下了一瓶美德。但是,他依然孤独、凄惨地生活着。当他在街上遇见岳母或者妻子,双方都彬彬有礼地从远处致以问候。他们甚至不敢出声对话,因为他们都是如此完美,又如此害怕遭受污染。

格非:这恐怕是我最近五六年来读到的最好的小说

■哭泣指南

把理由放到一边,专注于遵循正确的哭泣方式,也就是,使其不会沦为吵闹,也不会因为与微笑有几分呆滞的相似而构成冒犯。一场平均或普遍的哭泣由面部的整体收缩和伴有眼泪、鼻涕的颤抖声构成,鼻涕将一直持续至最后,因为用力擤鼻子的时候,哭泣也就停止了。

为了哭泣,请把想象力引向您自己,如果您由于习惯了相信外部世界而无法做到这一点,请想象一只浑身是蚂蚁的鸭子,或是麦哲伦海峡从未有人涉足的那些海湾。

哭泣时,双手掌心向内,得体地遮住面庞。孩子们哭泣时会用衣袖擦脸,而且更喜欢躲在房间的角落里。哭泣持续的平均时间为三分钟。

■掌纹

桌上有一封信,从那里延伸出来一条线,这条线在松木板上穿行,沿着一条桌腿下降。只要仔细看,就能发现那条线继续穿过木地板,爬上墙壁,进入了一幅画里。那是布歇一张素描的复制品,上面是一个女人的背影,她倚在一张长沙发上。最后,那条线逃离了房间,穿过屋顶,沿着避雷针来到街上。由于交通繁忙,很难在街上追踪它,但如果足够专注,可以看见它爬上了停在街角的公共汽车的车轮,随着那辆车向港口驶去。在那里,它沿着发色最为金黄的女乘客的水晶尼龙袜下了车,进入充满敌意的海关领地,蜿蜒地爬行至最大的码头。从那里(但是很难看见它,只有老鼠们跟着)它上了船,船上的涡轮机轰隆作响。它在一等舱的甲板上穿行,然后艰难地跳进了主舱口。在驾驶舱里,一个悲伤的男人喝着白兰地,听着起航的汽笛声。它沿着裤子的接缝向上爬,穿过针织背心,滑到手肘处,使出最后的力气,躲进了右手手掌,这只手掌开始握紧一把手枪的枪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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