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丁(1265—1321年)的《神曲》是西方文学中伟大的诗篇。《神曲》的《天堂篇》是精神本质的最高体现,其中一个重要主题便是但丁所描绘的天堂之光对感官的压制。描绘这种不可视的光似乎超出了绘画的物质能力范围,但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家们找到了表现神圣之光的创造性方法,并经历几个世纪在巴洛克艺术上达到高潮。
近日,在由佳作书局举办的文化活动中,牛津大学艺术史系荣休教授马丁·肯普(Martin Kemp)带来了以“天堂的幻象:但丁《天堂篇》与绘画中的神圣之光”的讲座,探究但丁对神圣之光的憧憬,以及受到这种憧憬影响,文艺复兴及后世艺术家对这种令人目眩神迷的、天体爆炸般的光亮的创造性描绘。
牛津大学艺术史系荣休教授马丁·肯普
此次讲座的内容源自我所著的一本书《天堂的幻象:但丁与神圣之光的艺术》(Visions of Heaven: Dante and the Art of Divine Light),该书是为纪念但丁逝世700周年而作。我的核心问题很简单,但答案却并不容易:15世纪的文艺复兴理论家,如阿尔伯蒂,主张画家不应使用金箔或其他人工材料来表现神圣的光芒,而是应该通过绘画本身来表现光,用颜料来传达自然界中的形态、空间和光线。这就提出了一个问题:一位致力于画出自然中的光、形态和空间的自然主义画家,如何区分神圣的光与普通的光呢,又如何同时传达那不可言喻的神圣之光呢?
神圣之光在各个文化的艺术中都占据着核心地位,而探讨这一问题也引发了关于未知领域的更广泛思考。这是一个超越我们感官和智力所能触及的现实维度。
多梅尼科·迪米凯利纳,Dante stands with his poem before inferno, purgatory and paradise
这一幅描绘但丁的画像出自15世纪的画家多梅尼科·迪米凯利纳(Domenico di Michelino)之手,这位画家相对不那么知名,但他的作品捕捉到了《神曲》的精髓。在这幅画中,但丁站立于一旁,画的左下角是地狱,画中的螺旋形山坡通往炼狱。在炼狱之顶,是象征天堂的伊甸园。值得注意的是,佛罗伦萨大教堂的穹顶也出现在画中,虽然画中的穹顶尚未完工,但其强调了但丁与佛罗伦萨的紧密联系。
但丁的《神曲》是一部由三篇长诗组成的宏伟作品。耐人寻味的是,《天堂篇》往往被艺术家们稍微忽视,可能是因为《地狱篇》视觉上的冲击力和故事性较强。罪恶和其带来的惩罚通常比纯粹的美好和一致的善行更令人感兴趣。因此,地狱中的罪人和他们的痛苦,以及炼狱中的罪人和较轻的惩罚,都具有非常生动的视觉表现力,易于吸引观者的注意。一旦面对像《天堂篇》那样美丽且充满灵性的内容,艺术家该如何处理它呢?
虽然对天堂的描写较难被视觉化,但我们拥有但丁对自己诗歌的注释,这对理解他的作品是极大的优势。例如,在他的作品《飨宴》中,但丁不仅写下了诗歌,还留下了长篇的评论,注释的篇幅甚至比诗歌还要多!这是一个宝贵的资源,因为它让我们能够直接了解但丁如何解释自己的作品。遗憾的是,但丁没有为《神曲》写下类似的注释,但后来的学者们承担了这一任务,因为《神曲》确实引发了深入的分析和研究。
《飨宴》中展示了但丁对科学等主题的思考。例如,他讨论了欧几里得几何,称其为最纯粹的科学之一,因其不含错误且结论确凿无疑。这也是他将几何学与透视法联系起来的原因。如今,我们通常将透视法与绘画联系在一起,但在但丁的时代,透视不仅仅是绘画技巧,更是一门与光学现象密切相关的科学。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通过透视表现的实际上是光学原理,研究我们通过眼睛如何感知世界。
《神曲》初版本扉页(1472)
但丁不仅是一位文学巨匠,他对视觉与眼睛结构也有深入的兴趣。在但丁的时代,人们还没有是晶状体在聚焦物体形象的概念。但丁写道,虽然许多东西可以同时进入眼睛,但只有沿着直线进入瞳孔中心的那道光线是真正被“看见”的,并且会在脑海中留下印记。但丁将这种光学理论延伸到对爱情的理解。这种强烈的情感与视觉的体验密切相关,在但丁的《飨宴》以及《神曲》的《天堂篇》中体现得尤为明显。通过这种比喻,但丁将爱情的力量与科学结合,尤其是光学和物理学——尽管我们不常把情诗与科学联系在一起。
但丁承认:我们可以通过物理学和光学来理解感官世界,但超感官世界只能通过神圣的书籍或神的启示来接近。在《神曲》的《天堂篇》中,尽管但丁在旅途中得到了贝雅特丽齐的帮助,他的肉体感官仍然无法完全承受天堂中强烈的神圣光辉。他需要贝雅特丽齐的引导,才能看见并理解天堂的景象。这种视觉体验超越了物理法则和人类感官的极限,表现了神圣的光芒不受自然规律的束缚。
现在,让我们转向那些曾致力于表现神圣之光的艺术家们。
皮耶罗·德拉弗朗切斯卡《基督受鞭刑》
皮耶罗·德拉弗朗切斯卡(Piero della Francesca)或许是所有艺术家中最具光学性、几何性和透视感的画家。他在作品中展示了神圣光芒与自然光的对比。《基督受鞭刑》这幅画收藏于乌尔比诺的公爵宫。这幅小巧但构图精妙的画作描绘了基督在彼拉多的注视下受鞭刑的场景。画面的前景描绘了三位来自不同社会阶层和年龄段的人物,他们可能代表了密谋策划基督受难的那些人。虽然这幅画根植于精确的透视和几何结构,神圣之光的呈现是微妙的,但需要仔细观察。若你仔细看,照亮基督正上方区域的光线——尤其是中央的方形建筑——尤为突出。基督本人目视一旁,凝视着我们看不见的某个东西,但他沐浴在一种神圣的光辉中,这光线照射在他上方的雕像上,并只照亮他一人。画中的其他人物都没有看到这道光,只有基督感知到了它,这是对神圣之光的一种美妙处理,打破了自然主义的规则。
皮耶罗·德拉弗朗切斯卡《君士坦丁之梦》
皮耶罗·德拉弗朗切斯卡对神圣之光的另一种处理在《君士坦丁之梦》中,这幅壁画位于意大利阿雷佐的圣方济各教堂。在这幅壁画中,一位天使手持白色十字架从天而降,而这个十字架实际上是未上色的石膏。天使向君士坦丁宣布,如果他在战斗中以十字架为旗帜图案,他将取得胜利。有趣的是,君士坦丁正处于睡梦中——他的双眼紧闭——但他在梦中看到了神圣之光。与此同时,他的卫兵和随从们都醒着,双眼睁开,却什么也没有看到。神圣之光只为君士坦丁保留,突显了神圣启示的选择性。这种对神圣之光的处理非常巧妙。表面上看,它似乎符合自然主义,但仔细思考后你会发现,这光线并没有按照通常的感知规则运作。
(左)乔瓦尼·迪·保罗的传统圣像画;(右)皮耶罗·德拉弗朗切斯卡《塞尼加利亚圣母》
传统的圣像画中,圣母与圣婴的神性通常通过背景中的大量金箔来表现。而皮耶罗·德拉弗朗切斯卡的画作《塞尼加利亚圣母》则完全不同,他选择了自然主义的风格,描绘了一个日常的室内空间,画中有圣母、圣婴和两位天使。但仔细观察,这幅画中也存在一些奇特的元素。在后面的房间里,光线透过窗户照射进来——这是一个常与童贞联系在一起的象征。光可以穿过而不破坏窗户,正如圣灵使圣母怀孕而不破坏她的纯洁。如果你仔细观察德拉弗朗切斯卡的作品中的光线,你会发现一个引人入胜的细节——光线穿过窗户斜射进房间,然后反射在墙上。艺术家用极其精细的笔触描绘了光线中的微小光点,类似于在有尘埃的房间中阳光穿透尘埃的效果。这种现象但丁也有描述——光线在空间中舞动,时快时慢、变化多端。但丁在《天堂篇》中赋予这种自然现象神圣和哲学的意义。对这种光线的描写不仅仅停留在视觉现象的层面,还具有深刻的宗教象征意义。
在米开朗基罗《圣保罗皈依》
在米开朗基罗《圣保罗皈依》(局部)
在米开朗基罗(Michelangelo)的作品中,光定义了形态,他通常更多地利用光来表现雕塑感和形体的塑造,而不是专门表现虚无缥缈的、超凡脱俗的神圣之光——但丁的《天堂篇》中的那样的神圣之光。虽然米开朗基罗通常不专门描绘神圣之光,但他在《圣保罗皈依》中以极强的力度表现了神圣之光。在这幅作品中,基督带着天使云团降临,神圣之光的强大力量使扫罗(即保罗)双目失明,将他从马上击落。扫罗试图挡住光线,用手遮挡住这耀眼的光辉,但徒劳无功。神圣之光是无法抵抗的。米开朗基罗的神圣之光并非简单的视觉效果,而是一种打击性的力量。
拉斐尔《帕纳苏斯山》
拉斐尔(Raphael)比其他艺术家更擅长于表现神圣之光与人类感知之间的关系。拉斐尔出生于意大利小镇乌尔比诺,该镇以其美丽的景观和悠久的文化传统闻名。拉斐尔的父亲乔瓦尼·桑蒂(Giovanni Santi)是一位画家和诗人,尽管缺乏独创性,但技艺精湛。乔瓦尼·桑蒂对诗歌和但丁的崇敬深深影响了拉斐尔的成长。拉斐尔成长于一个对诗歌,尤其是对但丁充满敬意的世界。拉斐尔也尝试写诗,尽管他并未在诗歌创作上取得成功,但其手稿显示出他对但丁的仰慕之情。拉斐尔对诗歌的尊重在他为梵蒂冈签字厅北墙创作的壁画《帕纳苏斯山》的壁画得到了充分体现。这幅画描绘了缪斯女神与诗人们环绕着阿波罗的场景。在对面的墙上,是《圣礼的争辩》。有趣的是,但丁在这两幅壁画中都有露面。
拉斐尔《圣礼的争辩》
在《圣礼的争辩》中,拉斐尔巧妙地运用了耀眼的天光和金色元素,营造出令人炫目的视觉效果。这些镀金的光芒——在拉斐尔的作品中极为罕见——创造了一个神圣的氛围,让人物仿佛溶解在光的云层中。这一使用金箔的技巧虽然有效,但后来拉斐尔逐渐放弃了它,转而通过更加微妙的自然光和色彩来表达神圣性。拉斐尔在晚期处理光线的一个典型例子是《西斯廷圣母》。在这幅画中,底部的天使宝宝漂浮在云朵中,然而当观者的视线逐渐上移至圣母时,小天使逐渐从实体的形象变为一种虚幻的、漂浮在云中的存在。随着光线的运用,这些小天使似乎逐渐融入光芒,最终成为光的一部分。对光线的处理吸引观者的目光逐渐上移至圣母。那柔和的光线与背景中的绿色帷幕形成鲜明对比,进一步增强了画面的层次感和神圣性。拉斐尔的处理与但丁描写的神圣之光相似,都是表现那种令人无法直视的“耀眼光辉”。在但丁的作品中,这种光线象征着神圣的启示和力量,拉斐尔则通过视觉的手段将这种光线具象化。
拉斐尔《西斯廷圣母》
拉斐尔《以西结的异象》
在我看来,拉斐尔最令人惊叹的神圣光辉描绘,出现在他的作品《以西结的异象》中。这幅画具有极强的视觉张力,打破了传统的比例尺度。在画面的左下角,有一道光芒照亮了两位骑士和一匹马,他们几乎可以肯定是以西结异象的见证者。这道光芒具有超自然的特性,它没有遵循正常的光学规则,似乎在空间中前后穿梭,打破了画面中的空间逻辑。光线的出现并不符合自然世界中的比例和空间规则,反映了神圣的光辉不遵循尘世的逻辑,这种力量并非凡人所能理解或控制。这种不合常规的视觉处理与但丁《神曲》中描述的“天堂的景象无法被凡人的理性和感官所理解”有相似之处。
拉斐尔《耶稣显圣容》
拉斐尔的《耶稣显圣容》是他在描绘光线方面的巅峰之作。这幅画展现了基督的三位门徒见证他显圣容的瞬间,基督身披耀眼的白光。拉斐尔精准地捕捉到了这一神圣异象的炫目辉煌。在画面的下方,其余门徒们努力想治愈一个被恶灵附身的男孩,但力量不足以完成奇迹。对比鲜明:画面上方,基督与先知站在一起,沐浴在神圣光芒中,而三位门徒则因无法直视这种耀眼的光芒而倒地;下方则是凡俗的自然光线。拉斐尔通过这种分层式的构图,巧妙地表达了不同层次的存在——神圣与尘世。拉斐尔的光线处理借鉴了但丁《天堂篇》中的描述。在《天堂篇》中,光线象征着神圣的启示和力量,拉斐尔通过视觉手段将这一象征具象化。在拉斐尔的《耶稣显圣容》中,就像在但丁的《天堂篇》里一样,神圣的光芒超越了人类的理解,揭示了更高的真理。
最后,我以但丁的一句话作为结尾:“All'alta fantasia qui mancò possa(要达到那崇高的幻想,我力不胜任)。”
(本文整理自马丁·肯普讲座“天堂的幻象:但丁《天堂篇》与绘画中的神圣之光”,内容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