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在时间中思考:柏格森哲学导论》一书挑选了柏格森的两部著作《论意识的直接材料》与《物质与记忆》进行阐述,柏格森在这两本著作中逐渐发展出了他与众不同的时间概念,这个时间概念不是指的物理或科学时间,而是生命体的时间。本文摘自该书第三章第二节:《〈论意识的直接材料〉的第二章“意识形态的众多性:关于绵延的观点”》。
如果正如柏格森所说,感觉或强度不能像世界上的其他事物一样被识别、计算和比较,那么我们如何理解它们?由于它们不在空间中发生,它们如何或在哪里发生?如果这种体验的主要特征是柏格森所说的“内部多样性”,这意味着什么?它跟数字有关系吗?或者甚至说数字的概念可以应用于它吗?如果不是,我们如何理解这种多样性?柏格森以对数字的反思开始了他的第二章。他将继续展示,计数以被想象出来的空间视域为前提,而当我们测量时间时,我们从未真正离开过这个空间视域。
数羊
当牧羊人数羊时会发生什么?为了计数,牧羊人忽略了他或她可能非常熟悉的个别动物的特定特征,并认为所有的羊都是相同的。动物成为等价的单位,可以累积形成一个总和,而不是有血有肉的生物。牧羊人将这些单元置于一个想象的空间中。因为要计数,当牧羊人从一个动物单元转移到另一个单元时,就必须记住已经数完的羊。柏格森通过对计数的分析得出了一个令人惊讶的结论:我们在空间中计数,而不是在时间中计数。数的概念意味着空间中的并置。为了使数字随着计数而增长,必须保留已经计算过的单元的连续图像或表象,因此我将它们与在脑海中唤起的每个新单元并列。并列发生在空间中。即使我们认为在计算时间,实际上也是在描绘空间中的单位。
如果我们通过连续考虑不同的项而得到一个和,那么当我们转移到下一项时,这些项中的每一项都必须保留,而且可以说,它等待与其他项相加:如果它只是绵延的一瞬间,它将如何等待?如果我们不在空间中定位它,它将在哪里等待?我们不由自主地将我们计算的每个瞬间固定在空间中的一个点上。因为只有在这个条件下,抽象单元才能形成一个总和。任何清晰的数字概念都意味着空间的一个愿景。换言之,计数需要并列,并列意味着同时存在,而同时存在又以空间为前提。
再一次处理差异
1.清晰与混杂的多样性。柏格森区分了两种多样性。一种多样性可以通过数字和计数来计算,而且属于空间中的物体世界。他称这为清晰的多样性(distinct multiplicity)。另一种多样性以内在情感状态为主要特征,被称为混杂的多样性(confused multiplicity),因为它的所有元素融合在一起。混杂的多样性与空间或数量无关,而与发生时间的激进力量有关,正如我们将看到的“纯粹绵延”。
2.直接意识和反思意识。柏格森还区分了两种意识。第一个为直接意识(immediate consciousness),指的是某个事物对我们直接造成的感觉,发生的时间在我们停下来并思考这个物体、尝试与其他人交流或以任何方式来象征性地展现这个事物之前。第二种意识是反思意识(reflective consciousness),涉及思考并暗示使用一些工具,这些工具使我们能够思考和了解事物,包括语言、逻辑、数学和其他的符号或表象方式。反思意识将经验客观化。它以与思考空间中的物体相同的那种方式来思考它们。
3.时间和绵延。反思意识和直接意识各自暗示了一个不同的时间概念。正如我们刚刚在上面引用的计数例子中看到的那样,反思意识根据空间来思考时间。
现在,让我们注意,当我们谈到时间时,通常会想到一个同质的环境,意识的多个事件或事实在这种环境中排列在一起, 好像在空间中一样并列, 并成功地形成了一种清晰的多样性。
因此,我们习惯称之为“时间”的那个事物,实际上就是空间的等价物。然而,直接意识并不将时间视为空间。它将其体验为真实绵延。《论意识的直接材料》的要点是向我们引入真实绵延的概念,我们只能通过内在状态,即通过直接的或纯定性的经验来接近它。绵延将涉及一个完全独立于空间的时间概念。
直觉
如果说柏格森的思想是一种直觉哲学,“与认知或理解完全不同,与发生在文字和数字中的思维截然不同”,这不仅仅如伯特兰·罗素暗示的那样,与严谨的理解相比,这位法国哲学家更喜欢模糊或诗意的思考。也因为探究的主题是绵延,一种完全独立于空间的时间概念,因此绵延是反思性意识完全不可能接触到的。
认知思考将物体在空间中展现——这是所有形式的符号展现所做的——这就是为什么它不能思考绵延,而只能思考时间。绵延只能是“活着的”(be lived),或者正如后结构主义者经常说的,绵延只能被“写出来”。这就是柏格森试图做的:将被思想绝对压抑而且在结构上无法接近的东西带入哲学意识,这个东西就是转化时间的全新力量(the radical force of the time of becoming)。在这个意义上,柏格森预示了他是对现象学进行批判的解构主义哲学家。既然思考意味着在场(presence),那么我们如何思考对在场的批判——除了将它写出来?柏格森的写作策略是什么?他一直在使用这些相同的策略:多重价值期望的场景的展现预测他最终将使用的理念,在我们用语言来表述这些理念之前,让我们有时间去感受它们或具体地体验它们。为此,柏格森提供了多个思想实验,力图激发读者的直觉,这种直觉无法通过概念进行语言上的论述。
因此,我们将要求意识把自己与外部世界隔离开来,并通过积极的抽象努力,再次成为自己。我们于是向意识提出这个问题:意识状态的众多性和一个数目内各单位的众多性,二者之间难道有丝毫相似的地方吗?真正的绵延难道跟空间有任何关系吗?别的不说,我们对于数目观念的分析就不可能不使我们怀疑这个类比。因为在一方面,如果时间正如反思意识对它的展现那样是一种媒介,而我们的意识状态在这种媒介里构成了清晰的一个接一个的系列,就使得我们可以计算这些意识形态。在另一方面,如果我们关于数的概念终于把一切可直接被计算的东西散布在空间,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可以认为这是成立的:倘若我们把时间解释为一种媒介并在其中区别东西和计算东西,则时间不是别的东西,而只是空间而已。
直觉不是一件可马虎的事情。它涉及“大量的抽象努力”。事实上,正如柏格森所写的,直觉执行了一种最为简约(cuts to the bone)的评论操作。正如德勒兹所指出的,它意味着方法。
同质性或异质性
对于自反意识来说,时间仅仅是一个空间,而空间是一个同质的环境或介质,已与任何内容分离。然而,柏格森的“直接体验”是从一种完全的异质性(heterogeneity)开始展开论证的。“(各种直接体验)在性质上的差异实际上无处不在……异质性……构成了我们经验的基础。”就直接意识而言,它所给予的不是(如在康德哲学中)为了表现事物表象的空的统一领域。它是一个完整的、异质的真实。在直接意识中,对性质差异的知觉是独特而具体的。我们对性质的体验每次都是独一无二的,我们从来没有两次完全相同的感受!
事实上,柏格森甚至提出:同质空间或时间即空间的概念,“似乎依赖于对构成我们经验基础的这种异质性做出的一种应对”。空间仿佛是一种抵御时间的激进力量的防御机制!不管我们怎么称呼它们(从意识和无意识的角度来思考这些是有吸引力的),柏格森写道:“我们知道两个完全不同的现实。一种是异质的,是多个可感知性质的领域。另一种是同质的, 也就是空间。人类的智力可以严格地思考空间,让我们在空间中可以明确区分多个物体,我们还可以计算和抽象,甚至可以明确说出来。”
我们凭什么说时间就是空间呢?这一步论证很重要。柏格森认为,任何同质的环境甚至是时间都应该被视为空间。这是因为它意味着性质的多样性已经缺乏到了一种可被认为是同质的程度。因此,如果将时间视为一种同质环境(意识状态似乎在其中展开),则意味着同时性,而且在这个程度上拒绝将绵延视为时间的向前流动。
柏格森认为,传统的时间概念是一个“混账概念”,它源于空间概念侵入纯意识领域,这将使时间概念被还原成空间概念。一旦我们开始思考和说话,我们就会不自觉地退回空间框架中。“以不确定的、同质环境的形式存在着的少见,仅仅是困扰反思意识的空间概念的幻影。”空间概念是西方思想中一个重要的无意识预设。这是《论意识的直接材料》的主旨。
那么,外部事物与内部状态之间的根本区别在于,外部事物彼此是有界限的,因为它们隐含地并列在一个理想空间中。然而,内部状态没有这样的边界。即使当它们在陆续出现的时候,它们溢出进入对方,相互渗透。柏格森得出以下纯粹或真实绵延的定义,即没有被空间的同质性的暗中(surreptitious)污染破坏的绵延:“当我们的自我让其自身存活的时候,当它放弃对现在状态与之前的状态进行区分时,纯粹绵延就是我们的意识的各个内在状态陆续出现所采取的形式。”
矛盾的是,为了思考绵延的时间性,我们必须首先应放弃区分“过去”概念和“现在”概念,以便构想时间综合本身。
从舞蹈到音乐:旋律
绵延意味着一种不同于过去——现在——未来的线性叙事的时间综合模式。它涉及记忆的一种时间综合,将时间维度就像在旋律中那样编织在一起。旋律暗示了某种组织模式,是绵延的一个形象。对一种旋律的识别意味着时间综合的行为。乐曲以一种完全独特的方式将过去、现在和未来联系在一起。
难道我们不能说,如果这些音符彼此互换,我们仍然认为它们好像在彼此的内部,它们的合奏就像一个生命体,其各部分虽然不同,但通过集合在一起的效果相互渗透?证据是,我们可以通过将旋律的一个音符演奏的时间加长,使原来的节奏被破坏。避免我们犯错的不是这个音符夸张的长度,而是整个乐句带来的质的变化。因此,人们可以将陆续出现不加区分地设想为一种相互渗透、一种团结、各种元素的密切组织,其中每个元素都体现了整体的特征,与整体无法区分,而且除了抽象思想之外,别的东西都不能使它本身与整体分离。
旋律是混杂的多样性的形状,也是绵延的形状。我们正在探讨性质的陆续出现与感觉的细微差别,只是一种“没有区别的陆续出现。”各个元素在一种特殊的联合中彼此重叠和相互渗透。柏格森的观点是,一种陆续出现的次序观念本身就意味着空间定位。“如果一个人在陆续出现中建立一个次序,这就意味着他将‘陆续出现’变成了‘同时存在’(succession becomes simultaneous),并将其自身投射到空间中。”
音乐语句(musical phrase)的隐喻传达了与绵延体验相关的整体(ensemble)概念以及异质性多样性的概念,而“异质性多样性”即一种没有同质性的多样性,其中状态或感受相互重叠或相互渗透,而不会被组织成一种清晰的连续出现。最终,这种相互渗透将根据在绵延的时间综合得到阐释。这时舞蹈艺术已经让位于乐句,因为柏格森现在想要唤起纯粹的精神综合体的运动。他邀请我们去思考不在空间中发生的运动。
流星
柏格森谈及的“没有在空间中发生的运动”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这就是柏格森所说的“真实的运动”(real movement)或“可动性(mobility)”,这是与发生运动的空间截然不同的事情。
我们可以设想一下突然看见一颗流星的时候所产生的体验:
在这种极端迅速的运动里,你能自然地、本能地辨别两种东西:一种是流星所经过的空间,流星的运动轨迹像一条发亮的线,一种是对于运动或可动性的绝对不可分割的感觉。……简言之,关于运动要辨别两种因素:所经过的空间以及运动体经过空间的运动、运动体的先后位置以及对于这些位置的综合。第一种因素是一种同质的数量,第二种因素只存在于我们的意识中,它是……一种性质或是一种强度。
流星的例子体现了柏格森所描绘的两种因素之间的区别。在这里,运动所穿越的空间很大,但速度如此之快,以至于我们对流星实际运动的感觉几乎是瞬时的。尽管运动的距离可以在空间中测量——我们可以确定流星运动轨迹的连续位置——但可动性本身只能被视为强度。它是对运动体所经过的各个位置的综合。可动性不是一个事物,而是一种行动。可动性本身是不可分割的。它不能被划分为不同单元、被计数或映射到空间中。流星是绵延的另一个图示(figure),被理解为时间综合的一种行动,这种行动由意识执行,或像意识那样执行。这种综合需要记忆。但柏格森在这里想强调的一点是,记忆不像幻灯机那样行动,幻灯机将每一个过去的瞬间区分开并逐个放映,而记忆是电影式的(cinematic),记忆进行了一次时间的综合。与科学语言相关的问题在于,它将时间和运动分割成各个孤立的位置,就像幻灯机所做的那样。科学消除了经验的性质特征。它忽视了绵延(即时间的性质因素)以及可动性(即运动的性质元素)。
语言问题
回到我们正在探讨的差异。独特的多样性与空间中可以计数的物体有关。与内部性(interiority)和绵延有关的混杂多样性是一种时间多样性,与时间综合的操作相关。它与数字无关。为什么我们很难区别两者?柏格森解释说,这是因为语言经常混淆两者。因此这个问题与空间本身关系不大,而在于我们对空间的象征性表现以及这种象征性表现(通过将隐含的同质性框架强加在我们所有的思想概念上)污染我们的思想概念的方式。
因此,时间和绵延之间的差异并不完全是两个概念之间的差异,更准确地说,时间作为“纯粹绵延”,是我们直接体验的概念。时间是纯粹绵延的符号意象(symbolic image)。在反思意识中,时间代表着绵延,当我们思考和谈论时间时,绵延就转化成时间。实际上,我们几乎总是陷入象征表象的模式。这阻碍了我们获得对真实绵延的直觉知识和有着奇特性质的异质世界的更丰富的体验。
我们的外在世界也可以说是社会生活比个人的内在体验对我们来说更为重要。我们本能地倾向于将感觉固化以便用语言来表达。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我们才会混淆二者,两者中前者是感觉本身,它永远处于一种持续生成的模式中(in a perpetual mode of becoming),后者则是永恒的外部客体。最重要的是我们混淆了感觉与表达感觉的词语两者。自我的绵延本来瞬息万变,但当它有意将自己投射到同质空间中而得到自身的固定时,我们的印象本来是不断变化着的,但这些印象却由于将自身包裹在作为其原因的外在客体周围,所以这些印象因此得到了其准确的形状和凝固性。
最重要的是,语言使我们与直接经验疏远。语言在我们直接体验为混杂的多样性上强加了一种清晰的多样性的视域。它将我们的经验划分为文字指代的对象。词的存在是因为它们的可重复性(iterability),这意味着当语言将名称附加到我们的体验中时,会稳定或固定我们的体验。柏格森继续表明,语言简化和减少了体验,消除了印象的流动性、细微差别、复杂性和性质的丰富性。在这个意义上,柏格森对语言的批判与他已经做出的“对数字的批判”是类似的。正是同一个词可重复使用的这一事实(即普通语言的总体结构特征),才是真正有问题的。因为这(同一个词可重复使用的这一事实)与定性经验的显著的、具体的独特性有着根本矛盾。
《在时间中思考:柏格森哲学导论》,[美]苏珊·格拉克著,冯翔、孙小淳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24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