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雪:人生美如羽毛,轻,如羽毛

王海雪:人生美如羽毛,轻,如羽毛

1

我越来越认为,这是一个粗糙放荡散漫的城市,它缺点明显,无论如何努力都纠正不过来。我试图去碰触它的每一寸肌理,想好好了解它所包含的物事,但是我失望而归。我从它的身边逃离,成为另一座城市——澳门的闯入者。当飞机在澳门机场降落的那一刻,我从小窗望出去,看到天空挂满繁星,远处密集的灯火像巨大的盘子托住了天空,我终于抵达了同乡口中曾经遍地黄金的澳门。

我站在澳门的土地上,闪闪烁烁的光拂过我的脸颊,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我三十三岁,有一个九岁的孩子,在湖北老家。丈夫是一名长途货车司机,在这段不咸不淡名存实亡的婚姻中,我们大吵大闹,拳打脚踢。当然,在打斗中女不敌男,鼻青脸肿的肯定是我。就这样过了几年,互相也厌倦了,他在跑长途中喜欢上了嫖娼,而我,待在家里只会给孩子哼哼卿卿地唱歌。在快染上精神分裂症之际,丈夫曾经的战友出手拯救了我——在澳门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李介绍我成了放贷者老孙的手下,一名大陆来的澳门扒妹:围绕赌场的边缘职业,成为陪赌、放贷的人。

对于丈夫居然同意我背井离乡来到澳门,至今我都感到不可思议。我的母亲十三年前就撒手人寰,父亲也在郁郁寡欢中活了十三年后,于两个月前追随母亲而去,回村处理丧事时,我并不是特别伤心,倒是娘家的街坊邻居们对我充满了怜悯之情。一个失意的中年女人,父母双亡,婚姻不幸,缺钱,狼狈不堪,那些泛滥的同情不给我给谁呢?

专科毕业后,我做过好几份工作,当过话务员、机票销售,也曾在服装专卖店打过工。却没挣得几个钱,仅够养活自己。经历一场半死不活的恋爱之后,经一个远方亲戚做媒,我带着自我放逐的心态,自作主张把自己嫁掉了——嫁给了这个看似木讷实则粗暴的男人。

后来,有许多次,我独自躺在那张空空荡荡的大床上,对着天花板,将许久未抽的烟拿出来,一根一根,将它们摆在房间各处,用星星之火,填满了我深恶痛绝的房间。我会顺手取来一根,慢条斯理地抽,袅袅的烟雾在密不透风中直线上升,偶尔会扭一下腰,年少的岁月透过烟雾,迎面而来:我颓废,自虐,有自杀的倾向。我张开手,将紧握的激情松开,给它自由。

我住在氹仔岛潮州街上的一栋公寓里,公寓在十二楼,电梯却只达十一层,还要跑一层楼梯。四间房,女生一间,男生一间,档头老孙自己住一间,还有一间用来招待来澳门的大陆客。里面放着三张双层铁架床,我睡在最靠里的第一层。房子并未住满,来澳门当扒妹的越来越少。

在一个多月的混迹中,我渐渐上了门道,收入渐渐攀升到了半个月五千葡币,但与那些熬了几年动则月入十几万葡币的扒妹相比,我简直惨不忍睹,发财无望。

虽说扒妹并不靠美貌挣钱,但美貌确实是加分的项。那些化了妆、拎着精致小挎包、踩着高跟鞋在赌场的牌桌上一张又一张当看客的姑娘们,来钱都很容易。不过,可能刚入行,我没办法一上去就挽住客人的手臂柔声搭讪,也没法厚脸皮地开口叫客人给钱。经过十来年洗礼和反腐风暴后,大陆过来的赌客都学精了,来钱不再轻而易举。

每次签证一到期,我就坐上赌场的发财车过关,然后找合作的旅行社团签再次进入澳门。通常我会睡上一整天,在下午四五点起来,有时和同屋的一起买菜做饭,有时拿公司的快餐券去银河的快富站吃饭。赌场的餐食贵得吓人,一碗面至少都要一百葡币,一杯柠檬茶最便宜也要四十二块。

我去银河,一般从钻石大堂进入,穿过时尚大道,进入嘈杂的赌场。银河是澳门比较大的赌场了,普通投注区大都两百港币起。我会问服务员要一杯橙汁,端在手上边走边看哪桌的百家乐热闹,遇到孤身的男子,便站在身后,看着客人一局接一局地下筹码。有时,看客人心情好,觉得时机成熟便坐旁边,陪客人赌起来。一方面,我希望客人赢钱,这样拿小费就容易些,一方面,我又想客人最好将筹码输得一干二净,这时,便可有意无意地探寻口风:是否需要钱,可以给。至于如何抽水,就是档头和客人之间的事了。

通常一个晚上,我会转三个赌场,银河待腻了,便坐上发财车去威尼斯人,然后,从相邻的威尼斯人来到巴黎人,它们都集中在氹仔岛。这家新开的澳门首屈一指的赌场,听闻有一阵子了,但一直还没来。巴黎人将法国的埃菲尔铁塔搬来了,二比一复制在金碧辉煌的庞然建筑物面前。站街女子三三两两站在闪烁的灯下,经过时会多看两眼,前几年,外国妞最低两千葡币起价,中国的一千五百块,现在行情都跌了五百块,加上汇率贬值,钱不如钱,小姐生意也不好做了。

我是在新葡京遇到刘海若的。这十天半月都耗在了银河,小费却没挣到几个。有人说新葡京最近很热闹,于是,我决心换场碰碰运气,在银河坐上开往星际赌场的发财车,前往澳门。从星际赌场正门口穿过马路,就是金碧辉煌的新葡京。路边都是大陆过来的赌场边缘从业者,有人给路过的行人发廉价纸巾,上面印着穿着暴露的女人和招嫖电话。我问其中一个认识的要了两包,澳门物价高昂,我是能省则省。

百家乐桌上离表演的舞台很近,穿着暴露身材完美的外国女郎正在台上跳劲舞,许多人都被吸引过去。我站在他后面,一边看台上的热闹,一边瞄着他赌三公。他手上的筹码从五百到上万,每一注都押很大。他看上去不过三十二三岁,个子中等偏瘦,皮肤白皙,头发微卷凌乱,隐隐显出谢顶的征兆。台上的音乐达到了高潮,他翻出了三公,五倍的赔率,抽水后,他还赢了二十多万。他没有特别地兴奋,接着继续下注,身边渐渐有人围观。非贵宾区域,下注这么大的并不多见了,旁观的人觉得刺激。

我退后几步,将灰色大衣放在了手上。他穿了一件桃红色的格子衬衫,后背微微有些蜷缩,我盯着他修长的手指,灵活翻牌。这一局,他翻出了八点,两倍赔率,人们又是一阵惊呼。庄家赔完后,他站起来,面无表情地带上筹码离开了这张桌子。我跟了上去。对于这种单身的赌客,我放贷以及拿小费的机会微乎其微。但是,我好奇。

好奇并不能来很多钱,你会将许多时间消耗在这些事上,对你收入的提升毫无帮助。老孙平心静气地劝过我。老孙是伯乐花园十二楼公寓的租金支付者,本地人,四十岁,单身,属于放贷公司的中层。平常神出鬼没,偶尔见人,时常冒出惊人之语。我初来乍到,他就给我讲了两条做扒妹的金科玉律:一,察言观色,二,厚脸皮。

只是这两样我都不具备。我那对死去的父母都是愚笨寡言之人,少了言传身教,如今,我对自身的天赋已有清晰认识。我曾眼瞅两名老练的同行一搭一唱,将台子上的客人说得晕头转向,另一个干净利落顺走了几个大额筹码。

刘海若在靠角落的一张桌子坐下了,荷官是一个短发的中年女人。我走过去,继续站在他身后。他没有回头,一心一意地玩三公。这个晚上,我从八点一直看着他赌到了凌晨三点。我喝了好几杯咖啡,而他,除了一杯二百五十毫升的矿泉水,并没有补充任何的食物。

他去账房换钱,突然对将要离开的我说,“你跟我来。”我不明所以,还是紧随其后。他出手阔绰,给了我五千葡币,一边轻描淡写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对这笔飞来横财颇为惊愕,并没有立即回答他。他又重复了一遍。我犹豫了下,还是决定告诉他我在这里给自己取的名字:刘海慈。

他说:“你的名字和我就一字之差。”

我说:“缘分吧。”

我走出赌场,夜幕被这午夜的灯火照亮,花了八十块打的回到了宿舍。耳边回荡他柔若无骨听不出丝毫情绪的语调,一场萍水相逢,下次不知是否还能再见。

2

每次我醒来后,都会觉得活在地理课本里。过一会,才会确认自己正躺在资本主义的怀抱中。

我去敲了老李的门。老李当过兵,一直保持着从部队带出来的习惯,每天都会在客厅做上一百个俯卧撑,深棕色的木地板让房间在冬日里有凉气。老李的声音朦朦胧胧飘到了门外,开门吧。我门把一拧,把头探了进来,一起吃饭吗?

老李穿了一条白色的背心,裸露着手臂,趴在地上,仰起头问,“早饭?午饭?晚饭?三餐合一?”这日子过得不规律,但在澳门这几年,老李被辣椒浸泡多年的肠胃也习惯了清淡腥咸的南方口味。

我扫了一眼他裸露的部分,我是一个对美色贪婪的人,从不放弃任何可以一饱眼福的机会。何况,是对我温柔相待的老李。有时,我会弄不清我对老李的感情。除了会和儿子连线视频外,老李充当了我和丈夫的传声筒。我见他左右为难,会直截了当地让他转告丈夫:离婚,我净身出户。老李笑着问,你有什么?我不置可否,我知道,这种话他不会转述。

“冰箱里还有些菜,拿来煮了一起吃?”

老李说,“行。你先弄,我做完俯卧撑再出来帮你。”

我便去厨房忙活开来。其他人要不上赌场,要不就在赌场周边转悠拉客了。我洗好菜,打开抽油烟机,热了锅,油和蒜头的香味飘飘袅袅钻入了鼻子。我一阵闪神,看了一眼窗外,窗外是密密麻麻的高楼,楼很旧,屹立在海的不远处,铁栏杆大多腐蚀生锈了,建筑看起来却还很结实。我把菜倒了进去,卷心菜,水分饱满。再煎两个蛋,下两块挂面,这简易的晚餐也就弄好了。

老李走进厨房,说,弄好了?我说,快了,你把这菜先端出去,老孙又去哪里了?老李答,说是去上海见个客人。一说到老孙,老孙就从房间里出来了。我问,你不是去上海吗?老孙说,明天再去。

我曾问老孙,如何成为澳门人。老孙竖起两根手指,比了个V手势,说,两点,一,嫁个本地人,比如我;二,技术移民。后者你不行,那只有嫁我了。我大笑,你又老又丑,我高攀不起。

我们在客厅那张浅黄色的小圆桌上吃饭。刚开始,都没说话,只有吧唧吧唧的咀嚼声。我心里还在想着前天折腾一宿却没做成的事,忿忿说,那老女人,还装了个网红脸。我为自己太相信微信头像而后悔不已。

那名年近四十的赌客,我跟他有好几天了,他输光了所有筹码,客人脾气好,不怪我这个坐他旁边的女人红颜祸水,还给了一千葡币的小费,让帮忙找个年轻貌美的姑娘。我心怀内疚,一心一意地要把这事办好。在微信上搜索了半天,才找到了一个满意的。急匆匆和老李去巴黎人接人,一见面,我气得破口大骂,这装嫩的老女人,比客人还要年长十来岁,人家怎么可能会上这种骚货!我朝她大吼大叫,老李在旁边当和事佬。那天也是奇怪,招嫖生意出奇地好,老李认识的几个小姐都有客了。真是供不应求。老李纳闷地说。

吵了半天,也只能将就着将女人带往酒店。年轻帅气的男客人还算客气,给了小姐小账,就让人回去了。我的脸涨红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不停地点头哈腰道歉和解释。

走远了,我忍不住又把女人骂了一通。昏黄的路灯照亮了那张鬼魅一般的脸,女人的眼睛画得很黑,头发浓密,弄成细卷披在肩上,尖刻地看了我一眼,冷然走了。澳门的星空是美丽的,氹仔岛的夜色也是美丽的。辉煌灿烂的巴黎人将周边变成雄浑的不夜城。

我心情不好,老李跟着我,穿过马路,不知不觉来到了海边。无论夜色多深,海边还是有人。现在,是初冬,海风吹得直把人往里缩。我也不禁拉紧了军绿色的棉布外套,这颜色老土,人家一看就知道是个乡下来的大陆妹,老李叫我不要再穿了,可是天一冷,这衣服又套在我身上。我穿了一双黑色的平底短靴,显得裙子下面的小腿很粗。还好个子高,加上是冬天,大家都忙着在夜晚与海风的寒冷抗争,没有人会注意到我。

我在粗粝的沙滩上停住了,望向远处的星光点点,海风将旁人讨价还价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吹入了我的耳中。我扭头斜睨了一眼老李,老李站在我身边,气氛有些暧昧,这暧昧被海风一卷,刹那也就消失了,留下了一地僵硬。老李说,这桩生意要是我们做多好。显然,这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老李熟悉赌场的规矩,一些来往赌场的相熟客人半夜输得精光,想找个女人安慰,就会拜托老李。

那天,星空下,夜色穿过稀疏的树影落到地上。我充满了赚钱的欲望,勾住了老李的脖子,凑近他的耳朵大声喊出声:“我操你妈的,老娘死过一回了,还怕你不成!”老李问那句话中的“你”指的是谁。我嬉皮笑脸地说:“我也不知道。”像老李这样的扒仔,凤毛麟角。

老李初来澳门,也曾想在几年摸爬打滚后当上鸡头。但是,小姐这个行当太不好掌控,为了自保与安全,他还是当了一名死皮赖脸的扒仔。头几年,他挣了不少钱,除去寄回家用、盖房子,也没剩多少积蓄。这一两年,澳门的行情变差了,他的生意也没从前红火,钱越来越难赚。老李颇有生意头脑,开辟新的门路,在澳门北京街的一栋公寓租了套房,在网上做起了民宿。现在,我偶尔会帮他写写几句房间的介绍,换一两顿在那边的围炉火锅。

吃完饭,老李有事,将一串钥匙给我,说是有朋友介绍了一个租客,一会要来,让我代劳,我和他讨价还价谈酬劳,给了我一百五十块人民币之后,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搭车去了澳门。临出门时,老孙朝我喊了一句:今晚你在新葡京和永利转转呗,祝你好运。我回头甩了个白眼,便钻入了楼梯。

老李的租客是刘海若。他脚下是一个黑色的密码箱,站在怡景阁的铁门前等我。我不敢确定,于是在刚加完不久的微信再次给他发了一条确认信息。得到回复后,我朝他走过去,笑着说,太巧了,我带你上楼吧。我用钥匙把大门的电子锁打开了。

沉闷老旧的电梯发出苍老的叹息,我们到了十楼,在又窄又小的过道中来到房前,我开门,领着他来到了租住的那间小卧室,并将钥匙交给他。我问他住一晚多少钱。

他将箱子放到床上,说,两百,Airbnb上卖三百五,直接跟房东租省了一笔。

他开始省钱了,看来这几天输了。我漫不经心地问:“租多久?”

他说:“一个月吧。”

我算了算,六千块。人民币。

他从箱子里取出了几本英文书。其中一本的书名很简单,我看得懂:翻译成中文是《遇见你之前》。他把外套脱后,我看到他穿了一条纯黑的衬衫,扎在卡其色的休闲裤里。

我说:“我过来的时候,唯一带的一本书,是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留在家里的,都发霉了,结婚后不久,我老公不让我看书了,说那是毒药。”

一个坏女孩,总要有一些不良嗜好,要不是一个烟鬼,要不就是一个酒鬼,要不就是看对眼了到处和男人或女人上床。而我是一个神经病。在有寒冷冬天的小镇上,我会长冻疮,会被街坊们指指戳戳:看那个被书毁掉的孩子。

我嫁过来的那年,除了读书,一无是处。连几分钟的客套话也不愿浪费,总是一副冷冰冰的表情。丈夫忍无可忍,把我到处塞的书全部搜出来,趁我不在打包扔上他那辆大货车,拉去了废品收购站。说真的,我也不知道那段日子,自己到底经历了什么。

他瞄了我一眼,说:“你能忍受?”

我说:“能。反正我都看过了。”我怀念起在老家不断买书的日子。我不吵不闹,却顽强对抗,和丈夫的意愿背道而驰。

“我这里是自由的,没人能绑住。”我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我突然问:“你去过葛洲坝吗?”

他说:“四年前去过。”

我说:“我也是。”

我退到门口,“你隔壁也住了一个职业赌徒,昨天输光了连给儿子打了六次电话,汇钱过来。你先忙,我走了。”我下楼,穿过到处是表行、药房、手机店的街道,前往新葡京。谋生不易。

3

我去了立于高地的巴洛克风格的教堂——圣老楞佐堂。抛去宗教的因素,澳门教堂的建筑之美值得细细品味,它和玫瑰堂的色调有些类似,玫瑰堂太出名,为了避免被打扰,做弥撒时它会暂时不对外开放。

今天周日,教堂内坐满了人,大家都在做礼拜,神父用粤语布道。我不信教,昨晚的遭遇将我的尊严寸寸切割,我只能跑来华美的教堂寻求玛利亚的安慰。

也是在新葡京,一个独身的赌客,微胖,平头,有一双锐利的眼神。我很想坐到他旁边,但因为他杀人如麻的目光,我有所顾虑,便只是站着,和一个认识的江西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开牌后,会一并惊呼,钱又赢了。过了许久,他换了一张牌桌。我去看一群人赌俄罗斯转盘,接着又兜回来。我一坐到他身边,他立刻站起身,厌恶地看了我一眼,没下注就走了。我一愣,第一次感到自己丧失了尊严。

江西妹拎着包在后面目睹了一切。她自嘲地说,你体会到了吧,以后你会遇到更多的,脸皮厚是第一步,要做到百辱不伤。

我坐了一会,江西妹笑着拍拍我的肩膀,沿着台子走去了贵宾区。我忍住痛,将这些苦楚一句一句钉到心墙上,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如果你忍受不了屈辱,就不要在赌场混了。

所有的声色犬马于夜色中跌宕开来,我看到灯火通亮下文明的泡沫被戳破了。蓦然,幼年读过的一则童话《海的女儿》从心底长出,树枝将记忆高高挑起,我经常在梦中与记忆惨烈相撞,苦难无可避免朝我奔涌而来。

我时常会想起倒霉的母亲,趁着夜黑风高,死去的她就被从破宅子里抬了出去。接着,我会想起她的妈妈,那个重男轻女又特别长寿的老人,想了很多年也想不通,她是如何捂紧了口袋,一毛不拔,看都不看临死的女儿一眼。人无往不在枷锁之中,不过世态炎凉四字。

如今,我有了自己的家庭,却仍被过去捆绑,年深日久,双手被缚出了深深的印痕,我盯着自己的手,想起儿子,他会问我,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妈妈,二年级作业好多,我都做不完。妈妈,我放假了可以来澳门和你一起吗?

我跟着人群做完礼拜,对于失去的,我从来不考虑挽回。我往海边的妈阁庙走去,路上会有卖水果的摊子,进口的龙蛇果特别便宜,每次我都买上一大袋,拿起一个狠狠咬一下,满口甜,甜得欢喜。

我的口袋塞着一包烟,一个韩国不知名品牌的香烟,细长,像骨瘦如柴的女子。我已经不抽烟,但我喜欢在黑夜中点燃它,看着它慢慢烧掉,和在家里一样。

我在妈阁庙遇到了刘海若。他从拥挤的人群里出来,在下来的石阶上,我们迎头遇见,呆望了几秒,我说:“在啊,等我,我们在附近喝杯饮料?”

他说:“好啊。”

我们在庙前那块有树的空地,买了两瓶气泡水,蹲在那里,看着不远处的海事博物馆,周二门票半价,拧开喝起来。

我絮絮叨叨,他只是默默聆听,不发一语。接着,我们聊到梦境。他喝了一口水,混着腥咸的海风,特别解渴。

我说:“感谢上帝,给了我造梦的能力,让我成为梦中世界的主宰者。”接着,我问他:“你有做过印象深刻的梦吗?”作为一名孤单的异乡客,我最大的兴趣是造梦。

“我反复梦到两只鬼,一只黑衣,一只红衣。”他说。

这时,我迫切想翻阅弗洛伊德《梦的解析》,我相信玄之又玄的东西。很久以前,我靠在床上,读这本很厚的书,丈夫穿着短裤走进来,瞄到书名,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粗鲁地把书从我手里一抽,扔到一边:“看看看,看这些有什么用,能赚几个钱。”古人云,小不忍则乱大谋。我铁青着脸,站起来走出去。他每一次出车,我都会诅咒他死在高速公路上。

我问:“鬼长什么样子?”

他沉吟了一下,说:“我看不清他们的脸。”

我说:“鬼压身吗?如何自救?”

日光打在他脸上,他淡淡说:“想听吗?”

我盯着他,点了点头。

他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和鬼,做……爱。”他穿了一件深灰色的毛衣,一双咖啡色的休闲皮鞋,穿着打扮上比平时成熟不少。

我读蒲松龄的书少,实在没想到这招,一下子惊呆了。

我说:“我读书少,你不要骗我。”

我又说:“我赚到钱了就去泰国看人妖现场做爱。”

他说:“我看过。”

我疑惑:“现场?”

他回:“没有,种子下载。”

我说:“没兴趣,我只想看真人秀。”

我问:“你为什么来澳门?赌钱?”

他点头,反问道:“你呢?”

我想了想,说:“赚钱买一个一居室,为了可以穿着短袖和内裤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寒风中,有三三两两的年轻人沿着栏杆晃来晃去,菲律宾籍保安趴在博物馆的外面,注视远处的港口。我蹲累了,便席地而坐。他看了我浅白色的裙子,目光又望向远处,他很淡然。

他说:“你的裙子和夕阳一样美。”

我扑哧一笑:“我被你的比喻折服。”

“不过被你糟蹋成垫子了。”他嘲笑。

他的话,让我回忆自己还是一名顽童时,生活在一个小镇上,小镇临河而建,河岸铺上了碧绿的草皮,夏天长得茂盛,坐上去会扎屁股。我为了不扎屁股,攒了一笔钱,在供销社大楼的店铺买了一块裁剪适当的布料。在一个闷热的下午,独自去那里,铺上了那块淡黄色的布,带了一本租来的席绢的小说,看得昏昏沉沉,最后被不知名的虫子咬醒了,裸露的手臂长了好几个脓包,奇痒无比。我为缺乏经验、没有带风油精懊悔不已。

过了一会儿,我们站起来,迈出回去的第一步时,他不是赌徒,我也不是博彩业的灰色从业者了。我们发现,彼此是可以说话的同伴。这时,是傍晚,阳光柔和许多,狭窄的巷子里有行人,挤挤挨挨的楼有夫妇的吵架声传出,接着,一个扫把从窗户丢出来,落在了我的脚下,我捡起来,拿走了。划出的停车位停满了各种小汽车。

我们走回北京街,他说:“等我买条毛巾,一起上去坐坐吧。”

他花二十块钱在楼下的小卖部买了一条很劣质的毛巾。我手拿那把软毛扫帚,一边看着他刷门一边说,“这毛巾,要是在我家卖也就值五块钱。”

十楼的房间很小,除了一张床,两个人转身都很难。我将灰尘扫了扫,说:“这个扫把好用。”就把它放到了墙角。他坐在床边,盯着我的一举一动。

三十七度的体温烧热了室内的温度,空气变得灼热。我望向他的眼睛,试图从他的眼睛找出一些秘密。我刚刚和此人,虚度了一些时光,我产生错觉,觉得那短暂的一瞬就是一生。我离他那么近,近得我将他的五官看得一清二楚。他微低着头,之后又仰起来看着我,四目相对,我突然泪如雨下。

我抱住了他,他顺势揽过了我。情欲从两具流放的肉体溢出来,我们终究触摸到了彼此的赤身裸体。作为凡夫俗子,我追求实在的物质,精神也到处寻找信仰,我发现,源头可以通过一个人找到。我将未来砸了一个洞,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

我希望我死在澳门的醉生梦死里,这样我平凡的一生也能染上一些发光的纸醉金迷,至少不是寒酸悲凉地躺在无人问津的病榻上不甘不愿地咽气。那一刻,至少我是璀璨的,虽然转瞬即灭。我在封闭的房间盯着头上那盏灯,淡然地说。

在幻象中,我们走完一生,我们只是挨得近的两粒火焰,走得太近或太远,都会因彼此倾轧而晦暗无光。我们没有那么多可供浪费的东西,只能尽量让自己在每一天里痛快地爱,热烈地活,全情投入在当下的所有事物中。

他在美国的爱荷华州读过书,写过色情小说,五十度灰那种,曾经的外国女友是一个AV女优。如今,他又重操旧业了。给国外成人文学网站写黄色小说,用英文,稿费用美金结算。他说这是他全部的经济来源。

我曾经也想当一名作家,年少时我写过一些东西,后来都被生活毫不留情地撕毁。我尝试阅读他的东西,除了SEX之外,我完全看不懂。自始至终,我都不务正业。我告诉他。他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能让人掏心掏肺。

我不知道他何时来的澳门,又将何时离开。他生活日夜颠倒,喜怒不形于色,却能从语调中听出情绪的喜怒哀乐。

他在梦中说,比我们活的时间长短,毫无意义,在有限的人生里,比谁死得早或死得晚,也毫无意义。

他会买来很多啤酒,在楼下靠着墙柱,一口一口地喝,就像喝白开水一样。北京街表行、药房林立,他就在灯火闪烁的霓虹招牌里,把自己埋在了酒精里。漂泊,是因为无法把自己安放。

天亮后,他醒来,从钱包里拿出了几张钱递给了我。我迟疑,接过,很想说,谢谢老板。可我没说。赌城待久了,我也成了一名赌徒。

我还是无法控制,犯了忌讳,和放贷的客户上床了。我在安静的床上,可以听见档头老孙怒其不争的唠叨,可以看到江西帮那个瘦高个女人甩我一张鄙夷的脸。

我回去后,对老孙坦诚了此事。深红色木地板的客厅,我略微慌张。有些事,明明知道不应该发生,但还是发生了。至于如何收场,我不得而知。我任由那颗心,信马由缰地奔驰在空旷的草原。

老孙沉吟半晌,说:“他还欠贷呢。”对于我这名唯一的女将,他流露出痛心。

我走出去,下楼,在马路边坐下来,十分确定我不适合从事这种工作。我点了一根烟,默默地注视它,它就像我在赌场流连的时光,靠施舍、祈求、死皮赖脸地拉客,大多一无所获。在这座城市里的人,也有意无意自动接受了它定下的规则,我们就是这规则上被迫行走的棋子。穿过那条巷子,就是被围起来的一座校园,每次下午我从那里经过,都会看到外籍足球教练教孩子踢球。这时,我会想起在老家的儿子。

我闻到一股香气,我环顾四周,不确定香气是不是从旁边的水果店飘出来。澳门是一座非常安全的城市。我生活的小镇,顺着灯柱飘飘荡荡向我摇来。那条水泥街道上,是来来往往的人。我把自己撕裂,一半留在了那里,一半留在了澳门。

4

到处都是奔涌的海浪,友谊大桥将澳门与氹仔岛联起来,交通畅通无阻,也就分不清是不是跨海了。初来乍到还有些观看的兴致,不会有人在街上大喊大叫或者奔跑,每个人都慢悠悠的,不过两三米宽的路,绿灯都亮到了七十一秒,这七十一秒是精确数过的。在这样井然有序的环境中,我们都变成遵纪守法的文明公民。

一个月很快过去,老李不再给刘海若续租。我陪他去新葡京开了一间房,留他自己在网上搜索低廉的房源信息。然后,我独自返回怡景阁。新入住的是一个意大利人,长得高高大大,那张小床根本装不下他庞大的身躯。可他还是选择住下了,因为在澳门,他找不到这么便宜的住处。我用中文和意大利人吵架,他不知所措,只是盯着我看。我越来越像个毫无教养的泼妇了,到处撒野。不知不觉,我和丈夫的粗鲁共生了。

把自己吵得心浮气躁之后,我便怒气冲冲地奔下楼拦了辆的士上车走了。我的目光越过前面的女司机,看到年轻时那场惊天动地的恋爱:我割腕了,差点死掉。当时的同居男友是我的大学同学,他吓到了,照顾我整整两个月,不敢离开半步。痊愈后,我又被送去了安宁医院,住了一个月。为了留住一个人,我真是不择手段。曾经的两情相悦,终究还是变成了我的一厢情愿。

我回到了氹仔。

我坐在沙发上,望着老李头顶乱发出来,他看到我,又想转身回房间,我喊住了他。他走过来,坐在了靠背餐椅上,等我开口。

我问:“为什么赶他走?”

老李摸着桌上的茶壶,淡淡地说:“他欠贷,还不上了。”他欲言又止。

老孙所有的下属中,我和老李关系最好。

“你不应该这样。”老李的眼睛看向别处,他说的是实话。

房间很局促,我来澳门的第一天,来接我的是老李。彼时,我们在湖北就已经见了好几次面。他眼睛很小,披一件黑色的长风衣,一路帮我拉箱子。我们上车,过道边的位置上坐了一名瘦骨嶙峋的瘾君子老外,脖子不自主地痉挛,全身发出一股酸臭味,我捂紧了口鼻,他强行把服务生发的赌场餐饮优惠券塞给了我,借此搭讪。我用结结巴巴的单词回完他之后,就和老李调换了座位。老李用流利的英文和他说了几句,老外就没理会我们了。

我惊讶地问老李:“你会英文啊。”

老李说:“来久了,能说几句。当时不是想赚老外钱嘛,结果接触了发现老外精得很,都是自己玩二十一点,赢了走人。”

之后,我和老李搭档了好几次,互相帮忙中逐渐建立起了深厚的革命情谊。

有一天深夜,我和老李坐在巴黎人外边的广场台阶上,对着三三两两的站街小姐品头论足。我一直觉得,澳门是一个分裂的城市,作为葡萄牙曾经的殖民地,它的饮食、审美都受葡国的影响。在氹仔,最能感受到资本主义的醉生梦死。而我,还无法躺在这个大染缸里,只是作为一名旁观者,游走在灰色地带,看形形色色的人。

小时候,我看到镇上的溜冰场和录像厅有人卖一包一包的花生,我吵母亲给我煮了二十多包,放到菜篮里就拎去各个店里叫卖。还卖过菜,卖过衣服,卖过杂货摊。成年后,我对外界的敏锐在某一天突然消失了,转而自我放逐,对身边的一切都毫不在乎,漠不关心,专注自我。

我仿佛看到天空飘落了把把钞票。各大赌场除了周到的服务,还负责给客人提供梦。威尼斯人搬来了威尼斯的小桥流水,天空也造得逼真,走在上面,让没去过威尼斯的人都坠入梦中,以为自己真的去白天的威尼斯走了一圈。

我和老李谈起这些我嗤之以鼻的见闻。老李笑我太天真,太天真的人才会割腕自杀。他说话毫不留情,一针见血。

老李忍不住:“你这是要工作挣钱,怎么和客人乱搞上了。”

他并没有责骂我对丈夫的不忠,对世事有自己的道德判断。我曾经幻想过,把老李换成我的丈夫,多好,他有原则,有耐心,有底线。我傻笑,作为一名被治好的精神病患者,我在两个世界的缝隙之处过着无足轻重的生活。

老李怎么能理解我悲观厌世的念头呢。

我站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慢慢地说:“有一则熊掰玉米棒的故事,说熊贪心,老是觉得前面更多,于是一路掰过去,到头了一无所获。我觉得不对。如果我走不远,就随手掰了一根,不能丢,继续往前走,结果遇到更合适了,那我该怎么办呢?”

我们的谈话以失败告终。老李认为现在的我不适合谈论任何事。他丢下一句话:“你是想回去了吗?”

我在沙发上看着他出去,听出了潜藏的关心。我的眼前晃荡着高地上的教堂。澳门太小,到处是小巷子。我走在教堂里面,仰望富丽堂皇的椭圆屋顶,昂贵华丽的吊灯,有一群葡国人走了进来。他们的胸前,都挂一个牌子,上面用繁体中文写了四个字:葡国土人。这群人,重返故地,来到自己出生的地方寻找消失了的与自己有关的记忆。而我的过去,如影随形,我随时随地都能想起它来。我如此憎恨它,以至于我用虚假的、温暖的词汇来伪装成为一名没有过去的人。刚刚,这种伪装被老李的一句话戳破了。

生命的状态会因为经历的某事、增长的年龄、不断丰富的阅历被迫中断,或者更改方向。我在澳门,改弦易辙。

我对着那扇关上的门说:“回去?回去和一个将性病传染给你的丈夫继续过生活吗?你觉得这样好吗?”谣言在我来澳门的一个月就飞了过来,人们轻而易举原谅到处喷洒精液的丈夫,却将我说成一个人尽可夫的娼妓,仅仅是因为我在物欲横流的澳门。儿子年纪小,视频里和我说这些的时候,他还不懂是什么意思。我忍着怒气,精心教育了他一顿,那天,我特别焦灼,在房间来回走动了一整夜。

这天的傍晚,我开了老孙的房门,拿了他的摩托车钥匙,将他的摩托车开去了酒店。见到被打得头破血流的刘海若,才知道老孙为什么下午办完事就急匆匆飞往上海了。还好,老孙吩咐过,打手们算手下留情了。我到药房买了跌打损伤膏,拿上去坐在床边给他涂。眼角,脸颊,后背……我边擦边说,我能想到最好的事,就是和你一起共同生活。我的泪落下来,滴到他的后背上。

老孙放高利贷多年,见过大风大浪,走南闯北多了,普通话说得很溜。经常拿一个古驰的钱包,装了许多卡,各大赌场的贵宾卡他都办了。有时,约人谈事,在只针对贵宾的休闲区他便来去自如。他初中没毕业,就出来混社会,有些神秘,我好奇,却不好过问。赌场的规矩,什么身份做什么事情,大家的目的不就是为了挣钱嘛。

我帮刘海若穿上了衬衣,心里想着,偷骑了老孙视若珍宝的摩托车,可惜没被交警抓到,不然这报复就等值了。老孙辛辛苦苦,花了一万多块,才考到的摩托车驾照。

他躺下来,我坐在床尾,盘腿看着他,他也盯着我,过一会,他侧过头去,看着床头柜上的台灯。房间的空气很浓,困住了许多氧气,让呼吸变得困难。他终于说话了:“我会很快还上钱的。”

我问:“你怎么赌上的?有很多千万富豪赌成了百万富翁,或者变成了一文不值的人,很难东山再起。”

他打开了那盏台灯,光照亮了他的眼睛:“我父亲就是一个赌徒,他年轻时就开始酗酒,精通各种牌技,输光之后,就去信基督了,性情大变。”

他又说:“我们总是劝自己,不要走父辈的老路,但是,我们总是下意识重复。”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面带忧愁和无法摆脱的苦恼。

我说:“老孙是好人。”

他说:“谁都是好人。”

他伸出手,平放在床上,用温柔的满含祈求的口气说:“过来,躺这里,可以吗?”

我轻轻地躺了上去。床很宽,我问他,还疼吗?他说不疼了。

我说:“故事通常会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但不会在很久很久以后结束。过了二三十年,或者十年八年后,我们会记得此刻吗?”

他立刻说:“不记得。”

我闭上眼睛,置身在不知名的某地,我和他,同睡同起,做相同的事,咬他的手臂,谈不着边际的话题……许多时候,幻梦一场总比什么都没有来得真切和实在。

5

这天,我和他第一次在澳门还没彻底清醒的时候起床,我拉开窗,望向外面的云朵,看到横跨大海错综复杂的道路,百感交集。这几日,我已将工作抛之脑后,老李给我打了好多次电话,我都没有接,后面我干脆将他移入黑名单,于是,我获得了短暂的清静。所有的一切,我都没和刘海若说。可我知道,他心知肚明。他轻车熟路,不过随手一挑,便像解内衣一样将我的灵魂解开了。

我们起那么早是有原因的,我请他去议事亭前地的黄枝记饭店吃云吞面。他是福建人,应该吃得惯黄枝记。我来澳门的第二天,在这家著名的餐馆吃了生平最贵的一碗面。那是早上九点钟,议事亭前地还没有人山人海,许多店铺还没有开门营业,这时候的澳门很地道。那会儿我一边吃一边心疼钱。我还买了韩束的化妆水,之后,就渐渐变成了一只昼伏夜出的猫。

虾饺和黄色的伊面混在一起,挺大的一碗。刘海若吃到一半,突然说:“我会补偿你这几天的损失。”这几天,他没刮胡子,看上去沧桑许多。王家卫的《2046》里的梁朝伟,就留着这样的小胡子。

我慢慢地吃着,又喝了一口汤,突然觉得有点发苦。我说:“你先把钱还上再说。”

他没再说话。我们很快就吃完了。之后,我们下楼来到了街上。陆陆续续有人了。我们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只是慢慢地往上走去。据说,附近不远处就是著名的大三巴牌坊,一栋在火灾中被烧毁得只剩下一堵墙的教堂,在岁月中,被喊成了东方的牌坊。

我们来到了葡文书局,书并不是很多。他的目光掠过那几排书架,英文书、简体书、繁体书。我说:“你要买书吗?宏远图书中心离这不远,算是澳门最大的书店了,有挺多英文书。”

他说:“我不买,看看而已。”

我们出来,继续往前走,经过许多鳞次栉比的店铺,穿过越来越多的人海,我突然有了一种安心的感觉。

人的一生,可以有许多次婚姻,但是真正惊心动魄的爱情,仅有一次。我不自觉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将二十来岁的那场自杀排除在外,它变得毫无意义。那时,我寻找依附,没有依附便寻死觅活,经过那些狭隘的、幼稚的、极端的冲突,今天,我终于走在了阳光之处。

在此之前,我总觉得自己在澳门飘飘荡荡,就像浮云,变幻万千,不知自己是谁。有时,碰巧公寓留守的人都在,大家便七嘴八舌地谈在赌场遇到的客人,做了什么事,黑暗的,光明的,平凡的,惊奇的,就那么不咸不淡娓娓道来,我也不再一惊一乍。我已经三十三岁了,已过了可以冲动犯罪的年纪。生命就像一支烟,无论昂贵与否,交合的部分都会被丢弃。我的目光掠过道路的悠长,漫入熙熙攘攘,可我已经无所谓了。

澳门,像飞鸟的羽毛那样柔软。他,让我变得像澳门一样柔软。

他看了看四周,说:“烟瘾犯了,想抽烟。”他并没从口袋掏出香烟。他气管不好,极少抽烟,这几天却是例外。

我侧头看他,说:“这是公共场所。不要抽。”

我缓缓地说起一个故事:“有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家境殷实,自己开了一个小诊所,有一天夜里开车往城里,就失踪了。直到两周后,派出所的人找上门,叫家属去认领尸体。泡在水里都烂了,牙齿全被人拔掉了,手上的大金戒也不见了。听说是被放高利贷的做死了。案子好几年了,都没破。”

他面色一沉,问:“在澳门吗?”

我说:“没,在澳门借的钱,死在自己的家乡。老李说的故事,我一直想要不要告诉你听。”

他说:“没关系,我无所谓。一个人能活多长,怎么死,都是命中注定。”他开始相信宿命论了。

我们七拐八拐,来到了炮台,位于小山坡上。炮台视野宽阔,游客渐渐多起来。我有些累,坐到了石椅上。他也坐下来,头往后仰。我感到有河流从我们身边经过,一条温暖活泼的河流。周围虽然有窃窃话语,我内心却一片宁静,我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从前,我总是听到轮胎行驶撞击心口的砰砰声,让我难以入眠。我把自己放进平庸的日子,像折花瓣一样,一瓣一瓣地数自己将在某年某月某日死去。有时,丈夫就卷着被子躺在我身边,可我的眼睛,只看到满房子的花瓣,飘荡着奇异迷人的香气。

丈夫对我捉摸不透,最后他干脆放弃了努力。

此刻,我生活在一座遥远的城市,和一个萍水相逢的人,结伴走过人生一段悠闲轻松的假期。我扭头,看着他的侧脸,泛起一股温柔。此刻,当下,足够。

……

回去后,他把酒店退了,另寻了新的住处。我在酒店和他分别,回到了伯乐花园。老孙和老李早已等着我,两个人恶狠狠地训了我一顿。骂完后,老孙恨铁不成钢地说:“他给你什么了?不就几个钱值得你这样做吗?”

我说:“他会还上的,我相信他,给他两周时间。”在澳门的这段时间,初来乍到,老孙照顾我,亲自带我到各大赌场转悠,教我如何辨别赌客、扒仔、条子。可惜除了给老孙拉来一单生意,却生出无数是非外,他并未获得多少的好处。说实话,我还挺内疚的。

我们仨,呈三足鼎立之势,沉默良久。老李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我的眼泪夺眶而出。他帮我太多。

老李说:“你不适合在这待。”他话中有话。

我像一个梦游者般,脑海里闪过很多绮丽古怪的画面,我用力甩了甩脑袋,疲惫之极地说:“让我睡一会吧。”我踉踉跄跄从沙发上站起来,失明似的双手在空中乱抓,老李一把扶住了我,将我抱进了屋,把我扔在了床上。

我变得很轻,脸蛋也比刚来时光滑,双目也比从前明亮有灵气,哪怕刚刚哭过。昨天,我和刘海若在新葡京,他一无所有,只能充当看客。我们站在台子边,看别人一把一把下注。一个打扮妖娆时尚的女子挽住一个男人走过来,撒娇地说要赌一手,直接扔了一千块到台子上。我冷笑,都要开了,荷官肯定骂。果然,荷官一声厉喝,小姑娘就委屈地躲到那名壮汉身后。

老李轻轻摸了摸我的脸,看了好一会儿,生硬地扭过头,走出了房间。

两周后,刘海若用稿费把钱还上了。他把我叫出来,我们在台湾小面馆吃饭。他给了我五千块。外面灯火通明,又是一个让人沉醉的晚上。而我有预感,他要走了。

他输光的那天,也是这样的晚上。晚上的七点和凌晨四点并无不同。

在巴黎人广场上,他叫我帮他找小姐。当我颤抖着,将打火机凑近那支烟,点亮的一刹那,他的面孔也在我心里一闪一闪。他给了我一千五百块葡币,作为酬劳。他给我的小费,总是比别人多。

我接过钱,仰头看了看高耸入云的铁塔,十一月的海风吹得真是冷。他一边抽烟,一边猛烈地咳了几下。我环顾四周,姑娘们在寒风中哆嗦。我不知如何启齿,沉吟半晌方问道,“要什么样的?”对于上次和老李的失败,心里留了阴影。

他看了我一眼,说:“像你这样的。”他疲惫的眼睛被烟雾洗涤,缠绕在树上的灯光将他的头发染成了暗黄。

我一愣,说:“我身价高,玩玩牌抽水可以。”

他黯淡地笑了下:“我开玩笑的。算了,我今晚没兴趣,回去睡了。”

我说:“找小姐发泄完了,本照样回不来,我给你介绍个人,你们谈,赢了是你的。”

命运是一把神奇的钳子,将每个人修修剪剪,在交错的搭配中,有些对,有些不对。

他说:“我后天的飞机。”

我没问他去哪里,只是说:“还回来吗?”

他没回答。

我发现自己问了一句蠢话。

我说:“以后,你如果再做梦,穿红衣的是我。”

他也有过幽默的时候,那几日,我们在房间里,互相逗乐,哈哈大笑。我们甚至忘了身在澳门,忘了外面奔驰的街道和浩浩荡荡的行人。我们心平气和,用各自的肢体和漂浮的言语,彼此试探和触摸。我们翻来覆去,寻找各自身上的伤疤,不断追忆那些荒唐旧事。他还给我放了两部黑白片,一部叫《精疲力尽》,一部叫《祖与占》。

他走的那天,我陪他转车,先是坐星际赌场的车到银河,再从银河坐开往机场的大巴。他只有一个行李箱。我们站在银河候车处,我问他:“我怎么才能像你一样,写优秀的虐恋小说?”他曾夸夸其谈,把自己比作萨德侯爵。

我撑了一把黑色的伞,我紧紧握住伞柄,他没叫我收起来,我也固执地在被建筑笼罩下撑着一把伞。

他想了一会,说:“很难,因为你不在我身边。”

我把脸转向了一边,揣测他话里意思的真假。这里有几条线路,开往不同的地方,俨然一个小型始发站。下午三四点,等车的人不多。

他上车,我和他挥手。车子拐了出去,消失在我的目光所到之处。直到他离开,我都没问一直想确定的事:到底有没有爱过我……我一边走一边旁若无人地哭了,流泪是一件可耻的事,可我顾不得面子了。

不久,我离开了澳门,我用亲身的经历验证了一个事实,它并非遍地黄金,也验证了一个真理,不是所有的感情都有始有终。并没有太早或太迟,老天安排我们在这段时间相遇自有其道理。我在反复的确认与求证中,在重复的痛苦与挣扎中,在足够成熟的年纪,经过不断练习,我具有了辨别的能力,确定自己在他的言传身教中,郑重地习得了真正的爱情。我活了三十多年,终于懂得如何去爱一个人,它不是得到,而是放下。

在梦中,我的名字和他的名字重叠。你知道吗?我身份证上的名字就叫刘海若。

《长江文艺》2017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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