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易散:说晴雯

想起晴雯,首先进入脑海的是她躺在小户人家破败的旧床上,一边咳嗽,一边哆哆嗦嗦挣扎着脱下自己的贴身红绫袄送给宝玉,说:“今日既已担了虚名,而且临死,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这是一种多么痛的领悟,一个曾经高洁的理想主义女孩子,最后却在困顿中认识到人生是需要策略和手段的,但这些都本来是自己所不齿的。比如对袭人,虽然号称是宝玉的大丫头,但在晴雯眼里却是看不上的,即使在知道她和宝玉有染之后,也毫不畏惧,甚至还敢取笑她:“平头正脸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呢 ,就我们我们起来了。”她这样说是因为知道自己各方面是不逊于袭人的,而没有和宝玉形成那种狎昵的关系正是由于她的自尊和高洁,因为一个丫头要想与主人私通,总会有机会的,比如袭人,比如利用洗澡机会的秋纹麝月等,作为老太太赐下来的丫头,有能力有美貌,宝玉也看得上,时时还可以在他面前端茶倒水甚或做一些更细致的工作,晴雯当然觉得自己并不缺少这种机会,只是她没有利用这些机会罢了,这就是一个女子的气节了。“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蜜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狐狸精!我太不服”,即使是面对自己的主子,她都不愿屈尊使用一些手腕来使自己的人生得到更多的保障,当然,这大抵是天资优越者的常态。

彩云易散:说晴雯

晴雯是个怎样的人?在宝玉看来,“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这是极高的评价,既是品貌的,也是人格的,这不是主子对奴才的判词,而是作为一个人的宝玉对同样作为一个人的晴雯的肯定和赞美。

她对宝玉当然是忠勇有加的,她能做别的“粗笨”丫头做不了的细致活,比如修补雀金裘,除了这个当然还有很多。贾母如此疼爱宝玉,绝不会随便把拿一个丫头送过去,肯定是精挑细选的头面人物。而且宝玉其实也并不烦她,只有一次因为和袭人闹意见,被宝玉震怒吼过,谁让当时人家袭人已经捷足先登,当上了准“姨娘”呢?而且她还公然嘲讽人家两个,一个奴才丫鬟居然敢嘲讽主子,那主子当然要发威了,即使如此,宝玉也并不是真的恼她,不过是面子上过不去罢了。过后,他还是会赔罪,之前也有“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的典故,甚或有些和黛玉之间的小心思时,也会瞒着袭人交给晴雯去办。

当日在怡红院之时,晴雯不忿的当然是袭人,凭什么自己模样、口齿、做活各方面都好,却要被“粗粗笨笨”的袭人压在身下,如同那个奶妈所说:“这屋子里的人有哪个不是被袭人拿下的。”她不服啊,所以才愈发自尊骄傲起来,有时袭人也支使不动似的,甚至对宝玉都爱答不理,不高兴时就竖起眼睛来骂人。她不过是抒发些小女儿意气 ,但想不到都成为日后的呈堂证供。

但她绝对不是不懂得职业操守的人,多数情况下,这不过是一个职业生涯发展不如意的女孩子的赌气而已,而她敢于赌气,也不过是仗着自己的主人宝玉还算是个知情识意的男人,如果是贾琏或者薛蟠之流,估计她也会老老实实做个丫头,不敢这么妖娆放肆。

可以想象,这样一个品貌出众的姑娘始终无法得到与自己才情相配的位置,所以有时才终日愁眉不展,懒散傲慢,但她的可贵之处在于她绝对不会通过耍心机来战胜袭人或者为自己谋一些好处,后来也大抵接受了自己排名第二的位置,反而像袭人这样的处心积虑之人,才会兢兢业业,把那块玉视如命根子一般。

为什么觉得晴雯委屈?除了她个人能力本来是超过袭人之外,还有一点就是她对宝玉的态度,宝玉大概是贾府最受欢迎的男主人了,因为他如此理解、欣赏这些女孩子们,女孩子如黛玉湘云甚至尤三姐都喜欢他也大抵因为这个,但袭人喜欢他却单纯是因为他是她的男主人,她理应赤胆忠心地服侍,为的是自己的安全(她提过多次),还有前途,甚至还有自己的终身幸福,这一点是她所妄想的,但是居然做到了。因此她看待宝玉与别的女孩子是不同的,她看重的是他的家族身份和社会角色,所以无论受多大委屈,她都不会像晴雯那样和宝玉认真闹别扭,她所有的别扭、生气都是因为吃准了主人的性格而玩的策略,为了让宝玉屈从于她的意志。晴雯是把宝玉当做一个和自己没有太大差别的人类,这当然是与宝玉心目中没有尊卑概念有关。他确实是平等地对待这些女孩子们,不管是黛玉还是晴雯或者是画蔷的那位女孩,这是他身上最为可贵的东西,晴雯是了解他这一点所以才会和他认真治气,说起话来也没大没小。有人可能说这是晴雯的不懂规矩或者过分骄傲,我却认为这是晴雯对宝玉最大的理解和尊重,她虽然不像黛玉她们饱读诗书,但却能从这个层面上理解主人身处豪门但却不得自由的苦楚和希望苍生平等的渴望。其实怡红院就是宝玉臆造一个乌托邦,而晴雯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喜悦宝玉所创造的这个乌托邦而已,经常是主人奴才玩得高兴“就差把怡红院拆了”,这难道不是最大程度上对宝玉的认可和尊重吗?

袭人尊重的是宝玉的身份地位,晴雯尊重的是宝玉的灵魂。她知道当她撕扇子发泄自己的怨气时,宝玉是开心的,因为这恰恰实现了宝玉所渴望的众生平等,所以才高高兴兴地撕,故意让袭人之流惊慌不已。当她在撕扇子而宝玉在一边欢笑拍手时,他们不是在挥霍财富,他们不过是一起在对贾府陈腐的空气和对沿着高低尊卑攀爬的袭人之流示威。对宝玉来说,这当然是一种莫大的快乐,这种快乐在他与袭人的相处中,是从未品尝过的。对他来说,袭人象征的是另外一种力量,一种封建家族对儿子的规训和期待,一种王夫人势力的象征。这是他一生想要摆脱但却又无法摆脱的,因为这是以“爱”的名义所给与他的,他母亲见了他就是心疼爱抚,但在这爱抚之后的目光却是期待他功成名就、光耀门庭。袭人衣食住行伺候的极为细致,尤其愿意他读书写字(不要和其他丫头们调笑),并不是因为她能懂得或分享,而是因为这才是他该走的“正路”,她的好多次的劝慰也都是这个逻辑,因此,她们都算是以“爱”的名义来绑架宝玉的那批人。

大观园是贾母为孙子孙女们所建造的一个乌托邦,怡红院是宝玉为自己和丫头们创造的另一个乌托邦。晴雯的悲剧之处在于她居然相信了这个乌托邦的逻辑,这算是宝玉忽悠她了吗?如同受辱跳井的金钏一样,晴雯是宝玉不能担负责任的游戏的又一个牺牲品。她们都天真地以为宝玉说的都是对的,当然她们确实也乐在其中,但却忘了即使是自己的主人,也仍然不过是一个不自由的人,是一个要屈服于家族传统的可悲人物。宝玉所代表的只是他自己的意志而已,但即使是这种意志,在巨大的社会宗族压力之下,也是非常脆弱的,所以才会挨父亲的板子,差点腿被打折。

因此,当被赶出大观园的晴雯涕泣于病榻之上,她所怀念的仍然是那一段时光。相比她以后的处境,她愈发觉得那就是一段天堂般的日子,而此时,这种生活已经完全不可能回到她的生活中,她除了死亡还能如何呢?也因此知道自己人生最大的一个错误,就是没有及早打算,被自己的主人的理念煽动地居然信以为真,完全看不到真实全面的社会面貌,就在那个小天地里怡然自得,殊不知危机已至,而且毫无还手之机。在这个意义上说,她确实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在大观园之初,居然觉得自己会和宝玉天长地久地生活下去,而从未意识到这本来就只是一个梦而已。从这意义上来说,是不是袭人早就高人一等呢?她重视宝玉,更重视宝玉的上级——他的母亲王夫人,因她知道自己做不了宝玉的知音,而宝玉的理念不过都是些梦话而已,所以完全可以不当数。

想起来有些难过,这个世界是不是永远都是现实主义者要胜过理想主义者?是不是每个人都需要权谋机变才可以生存下去?或者说是不是每个有才能但不懂机变的人都会死的很惨?

如果晴雯不是这么灵巧,不是这么美,不是这么大胆,不是这么忠心,不是这么纯洁,也许我们可以说一句“真是个不知好歹的奴才”或者“真是个骄傲自大的奴才”了事,但正因为从头看来,她都是一个瑕不掩瑜的女孩子,是一个自尊自爱的人,是一个灵巧细致的姑娘,最后落到这个结局,我们都忍不住为之痛哭,因为这确定无疑是个悲剧。不看到她的可贵之处,就无法理解这个人物的悲剧性。

由于曹公在人物刻画上,有着非常了不起的不臧否人物的基调,导致我们对人物的理解上有时失去了价值判断,甚至被书中人物的言论带到歪处,比如王夫人那样一个僵化刻板的人,或者那些被生活彻底俗化的下人婆子们,看到黛玉晴雯这样的人自然是觉得矫情碍眼,所以才会下那些所谓的证言和论断,但如果我们静下心来,去书中细细去读,才会发现这个人物的可贵可爱之处,宝玉虽然未能保护任何一个他爱和爱他的女性,但他对她们的感受却是真实的:“虽然他生得比人强,也没甚妨碍去处。就是他性情爽利,口角锋芒些,究竟也不曾得罪你们。想是他过于生得好了,反被这好所误。”以及在《芙蓉女儿诔》中所说的:“高标见嫉,闺帷恨比长沙;直烈遭危,巾帼惨于羽野。”

所以晴雯人生最大的悲剧就是死于一个彻头彻尾的冤案,一个刻意剔除了自己的私心欲念的丫鬟恰恰被别人指责为“狐狸精”、“狐媚子”,读来如同一个最有才能的人最先被拉下马凌迟处死一般让人寒心。(文/阿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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