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姨娘:我和谁都要争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写了不少的女性,那些他极推崇的女儿就不用说了,对《红楼梦》中一些已婚的女人,有的就不怎么有好感,但写作上还是比较客观,没有表现出很明显的个人倾向。但赵姨娘是一个特例。书中把赵姨娘写得那样倒三不着两,几乎体无完肤,诸恶俱备,一善俱无。与《红楼梦》中其他女人相比,她的形象是那样不堪入目。从《红楼梦》产生以后,论者对她都是一片的骂声,她一直以来都是活在论者的“口水”里和骂声中。大家骂她,恨不得把她骂死才大快朵颐。清人姚燮就是这些骂者中的一个代表,她骂赵姨娘:“天下之最呆、最恶、最无能、最不懂者,无过赵氏。”不但在清代,就是现在的读者或论者,对她的骂也不比前人少。

为什么曹雪芹在小说中写这样的一个女人,人见人恨的一个女人,确实令人不得其解。有论者试图从曹雪芹的人生经历来分析,认为曹雪芹在生活中曾经受过像赵姨娘这样的人加害过,所以恨之入骨,才把她写进小说中,何况在小说第二十五回甲戌本有侧批说:“可怕可畏,可警可长存戒之。”这样的分析似乎有一定的道理,或许说得也通。但是,曹雪芹写作,还不至于到那样没有理智的地步。从曹雪芹写作的思想来看,他倡导平等,在男权统治的年代,他反对压迫、反对宗法制度、等级制度等等,能否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个问题呢?

从文本的细读,和曹雪芹的写作思想来分析,我要为赵姨娘说几句好话。

对于赵姨娘,平儿说了这样的一句话:“罢了,好奶奶们,墙倒众人推,那赵姨奶奶原有些到三不着两,有了事就赖他,你们素日那眼里没人,心里利害,我这几年难道还不知道。二奶奶若是略差一点儿的,早被你们这些奶奶治倒了。”平儿不轻易说话,说话办事,她则持公心,对于那些管家婆说赵姨娘的遭遇是“墙倒众人推”,尽管她有这样那样的不是,我认为,这是公论。自从《红楼梦》问世以来,对赵姨娘的看法,多数是往一边倒了,难道不是“墙倒众人推”?我想说的还是那句老话:考察《红楼梦》人物,还得放在那个时代和环境下来考察和分析,才能得出较为公允的评价。

在当时妻妾制度和宗法制度下,她过得确实不容易,用她的话说是“我在这屋里熬油似的熬了这么大年纪”,这确实是她的处境,也是像她这样的身份和地位的人的处境。但她们不像她那样,敢于反抗。同样是妾的身份和地位,周姨娘和尤二姐,都是吞声忍气,最后葬送了自己的生命。还有香菱,也是被活活折磨死了。应该说,在《红楼梦》里的侍妾和丫嬛中,她是一个富于反抗的人。尽管,赵姨娘的手段有些阴暗和龌龊,但是以她在贾府的地位和处境,以她的能力与见识,她也只能这样。不满于自己的处境,于是处处反抗,她和谁都要争。

赵姨娘:我和谁都要争

与王夫人争,她争的是地位。赵姨娘,是家生子,一生下来,就注定是奴,世代为奴,但她偏又是半个主子,被贾政纳为妾,地位不上不下,这就是她的悲剧。于是,她不甘心。她与王夫人争,但是她注定要失败。因为,她是妾,她的地位无法与王夫人这个正室争,更不能僭越。这就是在当时的等级制度、妻妾制度和宗法制度下,早就规定了的。当时的妻妾制度是:“妻妾不分则宗室乱。”在这样的枷锁中,赵姨娘,反抗也是徒劳,即使徒劳,她也不屈服地去争。明里不敢怎样,暗里也要算计,可仍然是处处碰壁。赵姨娘不像娇杏那侥幸,娇杏在贾雨村的正室去世后,还有机会被晋升为正室。但是,在贾府里,赵姨娘恐怕难有这样的机会。这正是她的悲剧所在,娇杏的“侥幸”,正是对像赵姨娘这样处于妾的地位和身份的人的反讽。

与凤姐争,她争的是利益。凤姐作为荣国府的大管家,她有才能,但是德不行,在艰难地支撑着贾府这座大厦的同时,她又不断地侵蚀着这座大厦。凤姐利用手中的权力,或克扣下人的月例去放高利贷,或延压着时间,不按时发放月钱。像赵姨娘这样地位和处境的人,在经济利益上,更是处于困苦不堪的处境,用她的话说是:“明儿这一分家私要不都教他(凤姐)搬送了娘家去。”贾家,就是一个争斗的漩涡,为了地位和利益,人人都要争。凤姐不例外,贾赦和邢夫人也不例外,贾琏和凤姐也不例外,那些地位低下的管家婆、陪房都不例外,同样赵姨娘也不例外。但她的地位和身份已把她限制死了,她最终是无法得到。她在贾府里,经济上的窘迫,连一块小小的像样的鞋面子“零碎缎子”都没有,她对马道婆说了:“你瞧睢那里头,还有那一块是成样的?成了样的东西,也到不了我的手里来。”其他东西不用说,就是这样细小的,在贾府那些主子眼里,看起来根本不起眼的东西,对于赵姨娘来说,都成为一种奢侈品,可见她在贾府里经济上的困苦和拮据。作为半个主子,她在经济上的待遇,都无法跟袭人比。王夫人从自己的月例中,拿出二两一吊的银子给袭人,赵姨娘的月例与周姨娘的一样,都是二两,还时不时被凤姐克扣,又不按时发放。被王夫人知道了,盘问凤姐,凤姐还放狠话说:“明儿一裹脑子扣的日子还有呢。”在利益的纷争上,凤姐注定是赵姨娘的死对头,凤姐不断地用言语弹压她,把她当作脚下泥来踩,指桑骂槐,使她喘不过气来,使她敛翅收羽,明着不敢出大气。于是,赵姨娘“明不敢怎么样,暗里也就算计了”。他利用马道婆的魇魔法,对凤姐下毒手,差点要了凤姐的命!可是,她又失败了,但她仍不甘心,她还要争!

赵姨娘:我和谁都要争

与自己的亲生女儿探春争,她争的是亲情和利益。她的亲生女儿是探春,她认为只要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就是自己的,不管宗法制度里讲的什么嫡的和庶的。可是,由于她是贾政的妾,这是她永远无法抹去的耻辱的“印记”,她的亲生女儿探春感到因为是她生的,总是觉得脸上无光,只认王夫人是自己的母亲。赵姨娘认为探春对王夫人处处坦护,为王夫人说话,但是对自己,却处处作践,刻薄寡情。她觉得探春不认贾环是自己的兄弟,只与宝玉好,不认自己的兄弟赵国基作舅舅,而是认王夫人的哥哥王子腾作舅舅。赵姨娘埋怨探春有钱不给她与贾环使,埋怨探春不给贾环做鞋祙。探春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不为自己着想,赵姨娘不甘心。别人对自己这样也就罢了,连自己的亲生女儿也这样,她死也不甘心。女儿是身上掉下来的肉,怎么胳膊往外拐?但她不知道这是宗法制度造的孽,她只认亲情,但是在那个时代,亲情也变得寡淡如水,薄弱如纸。探春也是不得已,赵姨娘同样也是不得已。自己的兄弟赵国基死了,亲生女儿探春理家,想多沾点恩,多得点葬送的银子,但是探春铁面无私,按例只给了二十四两银子。她不服,于是去论理,最终还是碰了一鼻子灰,受到了冷遇,遭到了数落。她又失败了。

为了自己的儿子贾环,她与宝玉争,争的是儿子的地位和利益。宗法制度,继承家产是嫡是长,庶出只能靠边站。当时的宗法制度是:“嫡庶不分则氏族乱。”贾环是她的亲生子,是庶出,无法与“活龙”一样的宝玉相比。怪就怪在,贾环也是一个猥琐不堪的人,也是一个尴尬人,上不是下不是,凤姐说他是个“燎毛的小冻猫”,上不了高台盘的人,出不了大场面;贾政也说他“发言吐气,总属邪派”,书不好好读。他与自己的生母赵姨娘一样,在贾府里被边缘化了。喜庆场面很少见贾环的影子,像元春省亲这样的大场面,宝玉出尽了风头,而贾环却是“年内染病未痊”,没有出来露面。在他母亲赵姨娘的眼里,他没有一点儿刚性,贾环无法与宝玉比,在外受气了,回家只会跟自己的娘“扭头暴筋,瞪着眼蹾摔娘”,对外却是一个窝囊废。大正月里,贾环与莺儿玩,贾环输了,赖了莺儿的钱,莺儿不服气,说宝玉如何大度,玩输了不着急,还把下剩的钱给小丫头们抢了,宝玉只是“一笑就罢了”,埋怨说贾环是个作爷的,还赖一点小钱。受了宝玉的气回来,赵姨娘责备贾环是个“下流没脸的东西”,又到哪里去讨没趣了?赵姨娘怒其不争,于是,他所受的气,他的娘只好替他出气,打抱不平。她为自己的儿子与宝玉争,争地位,争面子,争将来的利益得失,她要把儿子在外受的气和得不到的,要争回来。于是孤注一掷,在马道婆的调唆下,她采用了魇魔法,加害宝玉,“把他两个绝了,明日家私不怕不是我环儿的”。为了将来的家族利益继承权,她差点要了宝玉的命。宝玉是嫡出,贾环是庶出,两者一个是“活龙”,一个是“冻猫”,按照当时的宗法制度,一是天上,一个是地下,赵姨娘再怎么争,最终还是失败了。

与戏子争,她争的是面子。那时的戏子地位是非常低下的,没有人身自由,也是受害者。按照龄官的话说,当时她们在贾家的处境是如在“牢坑”里一样。但是,戏子还能在元春省亲时,演戏露脸,在中秋夜、元宵节,戏子还能吹奏演唱,受到主子的赏赐。但是赵姨娘在一些喜庆的场面,连出场的机会都很少有,似乎比戏子还没脸子,难怪戏子都看不起她,比她还有面子。芳官敢在赵姨娘的面前说:“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呢!”地位低下的戏子,都不把她当着“半个主子”来看,只是与自己一样的地位和身份。因此,赵姨娘也与他们争,争回自己的面子。自己的儿子贾环在外受了戏子芳官的气,她认为是芳官对贾环“掂人分量放小菜碟儿了。”不把她娘儿两个放在眼里,用茉莉粉来代替蔷薇硝,骗了贾环。再加上夏婆子“下些话”,她不甘心,于是她到怡红院去找芳官算账,结果被芳官等一帮戏子缠着打着闹着,最终是面子没有争回来,自己反倒出了大丑,还受了自己女儿探春的训斥。她又失败了。

她和谁都要争,尽管四处碰壁,但是她争不过的不是这些人,是那个时代的宗法制度,她失败了。她不要周姨娘那样的“贤惠明礼”的名声,她也不想像尤二姐那样,为“贞节贤良”的美名而甘受压榨。她在贾母的眼中,也只是一个“烂了舌头的混账老婆!”在贾家上下人的眼中,她只是一个“半个主子”的奴才!个个看她都不顺眼,有事,不管是不是她干的,首先都赖到她身上。平儿说得对,“墙倒众人推”,这就是她的悲剧和不幸!

赵姨娘争的手段和方式,是有点阴微卑贱,甚至不择手段,但是她也是不得已。一个地位低下的女人,她还能做什么,又怎么做呢?反过来想,那些在不平等的制度下,高高在上,享受着不公平的待遇,在一些人看来就是合理,而那些不甘心于这种不平等的待遇的人,如小说中的赵姨娘,她的反抗就是那样被人看不惯,受人指责?

赵姨娘是不幸的,她和谁都要争,这是一种反抗。(文/潘学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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