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亦有道:信奉黄老的秦汉君臣们

养生与治国一理

战国时期,出现了将养生与治国联系起来的说法,并强调治国始于治身。这种观点在齐国特为流行,成为黄老学说的思想渊源之一。与其他学说的主张不同,黄老之道强调统治者首先要学会协调自己的身体与自然的关系,进而才可能掌握统御天下的力量。相关论调虽看似迂曲,但处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中,其内在的逻辑又相当自洽,转而影响到了《吕氏春秋》和陆贾《新语》的撰述,并成为秦汉政治中最主要的思想资源。

《战国策》中记载“邹忌讽齐王纳谏”的故事为人熟知。邹忌受到周围人的蒙蔽,自以为容貌远胜过城北徐公。但当他见到城北徐公后,明白了己貌远不如彼。邹忌受此启发,建议齐威王不要轻信左右。此事表现了邹忌善于进谏,齐威王闻善则改,君臣相得、齐国大治的历史情境。事件中引人注意的是邹忌纳谏的切入点——人之形貌,齐国似乎有推崇男子外貌的风气。邹忌之外,齐国另有美男子城北徐公。邹忌左右之人,都不以邹忌与徐公比美为怪;齐威王听闻邹忌与城北徐公比美之事也不诧异。邹忌夸耀形貌,在当时并非特例。

《吕氏春秋》中关于齐威王以下三代齐君的记录远不止此。记齐威王有使淳于髡之赵请救兵事。淳于髡嫌国礼太轻,举禳田者“操一豚蹄,酒一盂”,希望“瓯窭满篝,污邪满车,五谷蕃熟,穰穰满家”一事予以讽刺。记齐宣王则有左右蒙蔽他可引九石之弓,实际上他终生只能用三石之弓事。记齐湣王则有亡国居卫,听不出旁人讽刺他“辞天下而无恨色”,尚且以“带益三副”沾沾自喜事。这些材料很明显是战国的“语”类文献,也就是故事。能不能当成信史来看,还要再作思量。然而上述故事的主人公都是齐国君臣,故事的发生地都在滨海地域,却给出了一种共同的指向:齐国的政治风格和社会风俗都体现出一种随意的态度。这与齐国民风舒缓阔达有关,齐人愿意通过譬喻、迂曲的方式解释世界。司马迁评价他们“足智”,可能就是由此得来的印象。

这种地域性的政治文化和思想态度,乃至语言习惯和心理认同,构成了黄老学说生成的基础。黄老应拆成两部分来看,老指的是无为之道,而黄则是因循天时、尊重规律的有为之术。两者相合,便构成了无为而无不为在理论和技术层面的结合。

田骈游说齐王时,曾说过一段颇有深意的话:“臣之言,无政而可以得政。譬之若林木,无材而可以得材。愿王之自取齐国之政也。”《吕氏春秋》解释道:“骈犹浅言之也,博言之,岂独齐国之政哉?变化应来而皆有章,因性任物而莫不宜当,彭祖以寿,三代以昌,五帝以昭,神农以鸿。”意即治国要把握物之“性”,方法可能还要回到“为国之本,在于为身”上来。所谓“彭祖以寿,三代以昌,五帝以昭,神农以鸿”的叙述顺序,也表明养生长寿才是国家大治的前提。

这段话着实令人费解。为何身体好了国家就能治理得好?梳理战国文献,类似的记载不绝于书。比如形成于战国中期的《黄帝四经》,明确提出了治国始于治身的观点。《十大经·五正》:“黄帝问阉冉曰:‘吾欲布施五正,焉止焉始?’对曰:‘始在于身,中有正度,后及外人。外内交,乃正于事之所成。’”于是黄帝辞国三年以自求,终有所成。《庄子·在宥》也假托黄帝与广成子之口,叙述了善治身者可以治国的道理。黄帝问“至精之道”,目的是“欲取天地之精,以佐五谷,以养民人。吾又欲官阴阳,以遂群生”。广成子告知黄帝所问为万物的本质,希望统治的又是万物的弃余,不如顺其自然。黄帝受此教诲,隐身闲居三月,体会至道。复问广成子“治身奈何可以长久”,亦将治身当作治国的前提。

以上种种可以归纳为,黄老学说将内在的“心”与外在的“形”放在一起讨论,沟通二者的是“道”。由身体经验的启发,“道”的力量可以由个人发散至整个国家,乃至宇宙。于是有“执一而不失,能君万物,日月之与同光,天地之与同理,圣人裁物,不为物使”,有“心安,是国安也。心治,是国治也”的论断,(《管子·心术下》)亦即“心是谓中”,(清华简《心是谓中》)“以中制外,百事不废,中能得之,则外能牧之”。(《文子·道原》)

不过这套道理毕竟还是有些迂曲了,在治国上有没有实例呢?有,最为典型的就是始皇帝的例子。

始皇帝:黄老治国第一人

传统的学术研究和民间传说中,一般将秦始皇视作专制的化身。关于秦始皇的求仙活动,学界往往将其视作在燕齐方士影响下的个人行为。基于这些研究,如果联系《吕氏春秋》的黄老色彩,以及其对秦政的影响,或许可以发现秦始皇的求仙活动,并非完全接受自燕齐方士,很可能也受到了《吕氏春秋》论述养生与国政关系并倡导虚君政治的影响。

《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了秦始皇听从卢生建议:

卢生说始皇曰:“臣等求芝奇药仙者常弗遇,类物有害之者。方中,人主时为微行以辟恶鬼,恶鬼辟,真人至。人主所居而人臣知之,则害于神。真人者,入水不濡,入火不爇,陵云气,与天地久长。今上治天下,未能恬倓。愿上所居宫毋令人知,然后不死之药殆可得也。”于是始皇曰:“吾慕真人,自谓‘真人’,不称‘朕’。”(《史记·秦始皇本纪》)

材料中有两方面的信息值得注意。其一是卢生和秦始皇效法的仙人也称作“真人”;其二是人主需要隐藏行迹,真人才会与人主相遇。这套说法乍看之下有些古怪,比如“真人”的名目从何而来呢?如果只是方士随口说说,恐怕以始皇帝之明,也未必全盘接受。实则“真人”是黄老说中常见的用语,而黄老凭借《吕氏春秋》,早已成为秦国迎接天下一统而确立的统治理念了。

《吕氏春秋》在《汉书·艺文志》被归于“杂家”。胡适论述《吕氏春秋》的特点说道:“这种‘病万变,药亦万变’的思想,正是司马谈说的‘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的道家要旨。”他认为《吕氏春秋》“是《汉书》时代所谓‘杂家’,这便是《史记》时代所谓‘道家’”。(胡适:《中国中古思想史长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51页)此说极富前瞻性。如果进一步讨论,《吕氏春秋》其实是“黄老道家”。

《吕氏春秋》遵循时令治国,其中时令与国政紧密联系,国政之轻重缓急随时令变换而各随其谊。黄老学说重视养生与国政相连,用养生譬喻治国,这一特点同样存在于《吕氏春秋》之中。

《吕氏春秋》中的三春纪,最能体现养生与国政之间的联系。《仲春纪·情欲》称“人之与天地也同。万物之形虽异,其情一体也。故古之治身与天下者,必法天地也”,明白地将治身和治国联系。同卷《贵生》载:

尧以天下让于子州支父,子州支父对曰:“以我为天子犹可也。虽然,我适有幽忧之病,方将治之,未暇在天下也。天下,重物也,而不以害其生,又况于他物乎?惟不以天下害其生者也,可以托天下。”

材料同时包含了“养性”和“贵身”两重意涵。而“不以天下害其生者,可以托天下”的主张,又是肯定善养生者善治国的论调了。类似的论述反复出现,实质上将结论指向《审分览》开篇之义:“夫治身与治国,一理之术也。”《吕氏春秋》设计的政治蓝图中,身体和国政,可以说是核心内容之一。诚如《序意》所论“上揆之天,下验之地,中审之人,若此则是非可不可无所遁矣”,本书意在效法黄帝治术,沟通天地人,顺时则之序,成人事之功。

《吕氏春秋·季春纪·先己》载商汤问伊尹欲取天下何者为先之事,假托伊尹之口陈说养生与治国的关系。伊尹口中善养生者唤作“真人”,与方士卢生口中的仙人同名。仙人的初级阶段,可能就是“用其新,弃其陈,腠理遂通。精气日新,邪气尽去,及其天年”的长寿之辈。卢生所谓的“入水不濡,入火不爇,陵云气,与天地久长”,或许是仙人的高级表现,与《吕氏春秋》所载为同一事物的两个层次。秦始皇能够接受卢生的建议,与他具备相关知识背景有关。卢生的真人和《吕氏春秋》的真人称呼相同,秦始皇自然不会怀疑。

人主为见真人需要隐匿行迹,秦始皇为此大修宫室,甚至反复出游,也可以在同样的背景下理解。《吕氏春秋》用了一些篇幅描述隐匿行迹的妙处。《审分览·勿躬》描述的圣王之德,有“融乎若日之始出,极烛六合,而无所穷屈;昭乎若日之光,变化万物,而无所不行;神合乎太一,生无所屈,而意不可障;精通乎鬼神,深微玄妙。而莫见其形”之谓。“莫见其形”之际就是“精通鬼神”之时。秦始皇对此不会陌生,接受卢生让他隐蔽的建议也没有多少障碍。

不过,《勿躬》随后提到的“今日南面,百邪自正,而天下皆反其情,黔首毕乐其志,安育其性,而莫为不成”,立足点在于善养生而国政成。虽然人主养生隐形,有“百邪自正”的功效,却远非卢生所谓“辟恶鬼”可比。而且,卢生建议秦始皇隐匿行迹,最初似乎是从专一精神减少欲望的角度谈的。《管子·心术上》有清楚的记载,如在前文引用的“心之在体,君之位也;九窍之有职,官之分也”之后,又提到“虚其欲,神将入舍;扫除不洁,神乃留处”。扫除的“舍”是心,而不是真正的宫室。

心可以比喻成“舍”“馆”“宫”是黄老学说的常识,根本的意思都是建议人应该减少欲望。卢生和秦始皇都将“宫”理解为实际的宫室,导致了在实践黄老之术上出现了偏差。

进一步说,《吕氏春秋》和燕齐方士都意识到了养生的重要性,并在宣传“真人”般的生活方式上提出了类似的见解,是因为二者均生发于黄老学说,同源同根。但是二者的本质区别在于,方士们强调的是求仙之用,关注于模拟真人的生活方式谋求长生,侧重于技术层面;《吕氏春秋》则强调通过模拟真人,将养身体生命,获得对治国的高层次见解,强调的是养生之体,侧重于理论层面。理论与技术体用有别,如果特别倾向于技术层面,就会将《吕氏春秋》代表的黄老学说对养生的考虑庸俗化。养生变成单纯的生命追求,养生之后带来的善治国政,善抚黔首的宏大关怀完全被消解了。

秦始皇的求仙活动既受到了《吕氏春秋》的影响,又是对《吕氏春秋》的反动。《吕氏春秋》倡导虚君政治,主张君主专一精神,并由此体悟国政要道。虚君政治的运行,需要君主选择贤能人才奉法而治。秦始皇以后的政治,在两个方面都有所实践。他本人热衷于求仙养生之道,即位之初便“委国事大臣”;长期巡行天下的过程中,政府的日常事务,可能也是委托留守于咸阳的丞相完成的。不过,秦始皇既不能虚己节欲,又不能放权臣下。在前者,他将《吕氏春秋》倡导的养生,理解为长生。或者说,黄老学说描摹的养生与国政之间的关系太过微妙,不如单纯地追求长生更易于把握。于是秦始皇将养形治国的“真人”,混同为长生不死的“仙人”。在后者,秦始皇也将君主控制臣下之术,理解为求仙隐形之术,忽略了君主隐形要道在于减少欲望,而非完全潜藏身影。而且他个人贪恋权势,无法做到真正的委政于下,使虚君政治名实两亏。

汉初君臣对美好外在的认可

西汉政权建立以后,奉行与民休息的国策。曹参继萧何为相,将他在齐国学到的黄老之术推广至汉廷。此后文帝、窦皇后等汉初君臣都好黄老之学。刘邦和萧何恢复生产、与民休息的国策,是黄老之术的具体体现。但是对于汉初是否延续了黄老学说中将养生与治国互重的观点,学界似乎没有明确指出。这时,李零先生的意见就值得重视了。他认为,“汉初,虽然黄老主要是刑名法术,但当时也包含其他两类内容。如整个西汉,抽象的道论和神仙方术都很发达。当时学黄老者差不多都有两面。”(李零:《说“黄老”》,《道家文化研究》第五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153页)

刘邦军功集团的元老们,对于养生与国政并没有什么清晰的认识。但是他们或许受到民间信仰的影响,对身体状况和命运的关系有所信仰。近些年来出的秦汉简牍帛书中,有大量关于养形炼气的记录,也有相面相骨的记载。配合传世文献,可以发现秦汉时期的普通民众拥有相当丰富的精神世界。《史记》中记录了大量汉初人物外貌丰美,形体长大的事实,而且这些人物往往有黄老背景。他们对于生命长度和质量的直观期待,虽然未必与政治相关联,也一定是务实的。养生与国政的关联能够被刘邦等人顺利接纳,与他们长期沾染此类风俗有关系。

《史记·陈丞相世家》载陈平“长美色”,他的岳父就认定“人固有好美如陈平而长贫贱者乎”,民间对于外貌和命运的联系由此可见一斑。陈平曾提过“我多阴谋,是道家之所禁。吾世即废,亦已矣,终不能复起,以吾多阴祸也”。所谓“不阴谋”的道家言,见于《十大经·行守》之“阴谋不羊(祥)”和《十大经·顺道》之“不阴谋”。看来陈平本人,就是黄老学说的践行者。周勃、灌婴在统一战争时向刘邦诋毁陈平所谓“平虽美丈夫,如冠玉耳,其中未必有也”,从侧面表明刘邦也同样看重陈平之貌,相信他有治国之能。将形貌与才能联系,应该是对黄老道家将养生与国政联系的粗浅回应。

以客从攻南阳的张苍,一度坐法当斩,解衣伏质时,因为“身长大,肥白如瓠”,王陵见而怪其美士,建议刘邦勿斩。汉初军功集团对于美好外貌的尊重、向往甚至迷信由此可见。刘邦晚年,欲换太子,张良建议吕后延请商山四皓辅佐太子。据说四人“年皆八十有余,须眉皓白,衣冠甚伟”,侍立于太子左右,令刘邦心生“羽翼已成”之感。至于张良本人,辟谷求仙,欲从赤松子游,本就是黄老道家的信奉者。特别是《留侯世家》最后,司马迁提到“余以为其人计魁梧奇伟,至见其图,状貌如妇人好女”,同样可以认为是养生之功效。至于司马迁本人深受黄老道家影响,对张良的形貌,怕是有直观的体会和向往。文帝时直不疑,好黄老言,称为长者,同样貌美,直至有人诽谤称“不疑状貌甚美,然独无奈其善盗嫂何也”。汉初用人,亦颇重视男子相貌身形,这与黄老治国理念的关系恐怕不无关系。

张苍本人也擅长养生,据说他年老时,“口中无齿,食乳,女子为乳母。妻妾以百数,尝孕者不复幸。苍年百有余岁而卒”,与黄老家的追求吻合。

汉武帝尊奉儒术,但是他毕竟也曾学习黄老学说,并在深受黄老之风浸染的家庭环境里成长。甚至他在位期间多次求仙的举动,同样可以看作秦始皇求仙的余绪。深得黄老真传的汲黯批评他“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此论引得武帝勃然大怒,恐怕不仅仅因为汲黯批评他内外不一,更是触及了他们共同分享的知识背景中的更深层次的价值追求。不能节欲,便不能成为真人,非但不会长生久视,治国也会失败。对这些问题的恐惧,应该是武帝愤怒的根本原因。

尽管儒学在汉武帝朝兴起,黄老不再是王朝标榜的治国方策。不过从汉代以后的政治情况看,黄老学说虽然隐居幕后,但却从未退场。它是庙堂上限制各方势力,节制君主权力的准绳;也是宫廷中追求个人欲望,探索生命与治道关联的护符。因“道”之名,黄老学说为种种悖反的行径提供解释。在它的庇佑之下,个体生命有了群体关怀的意义,国家命运也维系于统治者的精神境界和身体状况。中国古代政治的那些幽隐、荫蔽、吞吞吐吐又欲说还休的关窍,或许都与黄老学说介入早期政治文化的这段历史密不可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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