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家族的五代史——兼论五代军人集团盛衰的阶段特征

五代时势,一言以蔽之,即军事威权支配政治秩序。掌控军事威权的群体,本文沿用毛汉光《五代之政治延续与政权转移》一文所用概念(《中国中古政治史论》,北京科学技术出版社2024年),称之为“军人集团”。五代史的演进,集中表现为各军人集团的盛衰兴替。在唐末五代宋初的不同阶段,支配政治秩序的各军人集团,其形态、性质、作用有本质的区别,这种区别指示了五代历史的走向、出口,呈现了五代历史的脉络、阶段及特性。

五代八姓纷更,使五代史具有碎片缀合的性质。本文拟以《宋史·太祖本纪》所载赵宋先世及赵匡胤的五代经历为线索,将五代历史划分为藩镇军人集团、侍卫军人集团、青年军人集团支配的三阶段,概括五代“军人集团”盛衰的阶段特征、发展趋势。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赵宋先世由幽州地方官员到中央禁军将领,再到赵匡胤以殿帅开创宋朝,这一历程连贯性强,节点鲜明,较为完整地呈现了唐末五代宋初的历史脉络和趋势。并且,《宋史·太祖本纪》是关于赵宋先世的最重要文本,既有研究如王育济、范学辉《宋太祖传》(人民出版社2021年)、顾宏义《宋太祖》(广东人民出版社2023年)对赵宋先世的仕履经历、人际关系等有许多考订,但仍有许多细节尚需作更进一步的辨析。

综而言之,本文将从考辨《宋史·太祖本纪》赵宋先世的事迹切入,进而以赵宋先世和赵匡胤的出处、际遇为中心,重新梳理五代历史、赵氏家族的发展脉络,总结五代军人集团盛衰的阶段特征。

一、藩镇的盛衰:赵敬及其父祖的幽州仕履

五代时势变化极速。当赵宋建立时,赵氏家族在幽州的过去已经很渺远了。赵氏的祖籍之地——涿州、幽州,在后唐后晋之际被石敬瑭割让给了契丹。赵匡胤本人生长于洛阳,成功于开封,从未到过幽州城,但祖辈在幽州的奋斗,对于赵氏家族仍有重要的意义。赵氏先辈在幽州的仕宦,奠定了家族允文允武的特质,幽州的失败、家族的中衰则赋予后人复兴家族的使命。这种家族特质、复兴使命,至少传承了赵弘殷、赵匡胤两代人,为赵宋帝业作了第一重奠基。

赵匡胤


(一)《宋史·太祖本纪》赵朓、赵珽记事考辨

赵匡胤成为宋朝的开国皇帝,不仅改变了他和家人、后人的命运,他已故祖先的身份也被改变了。按照王朝惯例,赵匡胤往上的四代祖先被追封为皇帝,他们平凡的履历因此被隆重地记录下来,最终写入《宋史·太祖本纪》,得到了长久的保存。其中,赵匡胤的高祖赵朓、曾祖赵珽、祖父赵敬,三代人均生长于燕蓟,出仕唐末五代初的幽州(卢龙)镇。《宋史·太祖本纪》记载:

高祖朓,是为僖祖,仕唐历永清、文安、幽都令。

朓生珽,是为顺祖,历藩镇从事,累官兼御史中丞。

珽生敬,是为翼祖,历营、蓟、涿三州刺史。敬生弘殷,是为宣祖。周显德中,宣祖贵,赠敬左骁骑卫上将军。

赵朓、赵珽的官位不高,只能称为基层官员。赵敬官至州刺史,已经进入藩镇高级官员的行列。即赵氏本为幽州治下的小家族,至唐末五代的赵敬一辈登上了幽州军人集团的上层舞台。

赵氏家族世代出仕的幽州镇,属于军事支配政治与社会的河朔藩镇。从安史之乱到唐末,河朔藩镇割据的格局已经持续了一个世纪,河朔地区因之具有了藩镇社会的典型特征——其一是藩镇军人、官僚的本地化。赵氏家族在幽州的仕宦、发迹,应该放在这一时代与地域背景下理解。

赵朓的仕宦,按《宋史》所述,终于幽州的幽都县令。但《东都事略·太祖本纪》记载“至唐而高祖僖祖皇帝生焉,僖祖仕至文安令”,则以鄚州的文安县令为赵朓的最终任官。这两种记述既然存在差异,当以何者为是?以往学者并未着意于此细节,我们借助其它文献略作辨证。宋初追尊四祖时,统一称呼四祖为“某某府君”,《宋史·礼志·宗庙之制》记载:

判太常寺窦俨奏上皇高祖文安府君曰文献皇帝,庙号僖祖;皇曾祖中丞府君曰惠元皇帝,庙号顺祖;皇祖骁卫府君曰简恭皇帝,庙号翼祖。

窦俨对赵朓三人的称呼分别是文安府君、中丞府君、骁卫府君。赵珽被称作中丞府君,根据的是他“累官兼御史中丞”。赵敬“父以子贵”,在后周显德年间得到了“左骁卫上将军”的赠官,故而被称为骁卫府君。赵珽、赵敬的称呼来自他们最后且最高的官职,赵朓被称为文安府君就表明他仕途的终点、最高点是文安令,《宋史》所载“幽都令”不确。又据《旧唐书·地理志》记载,幽州治蓟县、幽都县:

蓟:州所治。古之燕国都。汉为蓟县,属广阳国。晋置幽州,慕容隽称燕,皆治于此。自晋至隋,幽州刺史皆以蓟为治所。

幽都:管郭下西界,与蓟分理。建中二年,取罗城内废燕州廨署,置幽都县,在府北一里。

在藩镇时代,幽州是藩镇治所,则幽都县作为幽州镇治、州治,地位显著高于鄚州的文安县,幽都县令具有中层文官的地位。《宋史》中赵朓为“幽都令”的书写,可能出自后来史官有意的美化。值得注意的是,这种美化现象普遍存在于《宋史》对赵宋先世的叙述之中,对此美化书写的辨析是贯穿本文的核心脉络。

赵珽所历“藩镇从事”是一个包含较广的职官概念,赖瑞和《唐代基层文官》指出,大抵从随军、要籍、衙推、巡官、推官到掌书记、判官、行军司马、节度副使都可称为从事。《宋史》既没有特别写明,则赵珽担任的应该只是常见的衙推、巡官、推官等基层幕职。从唐末至宋初,基层幕职常兼御史中丞,称为“兼宪衔”,如赵彦卫《云麓漫抄》所言,“衙校各带宪衔,止是吏职”。

按照《宋史》书写,赵朓、赵珽担任的幽都县令、御史中丞,给人以其出任中高层职官的感觉。但实际上,赵朓、赵珽的仕宦要较《宋史》呈现的更为微薄,即便宋人、《宋史》作了美化,仍然透露出赵氏家族仕宦的艰难。要到唐末五代之际,赵敬“事刘仁恭父子”,出任刺史,仕宦显达,才实现了家族门第的提升。

(二)幽州兴衰与赵敬的仕履

赵敬仕宦的成功,是赵敬个人、赵氏家族、唐末时势等诸多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赵敬“少年慷慨有大志”(曾巩《隆平集》),娶“平州刺史、幽蓟垦田使者”刘昌(一作刘正)之女(苏舜钦《苏学士集·内园使连州刺史知代州刘公墓志》),以及赵氏家族持续出仕、允文允武的特性,都是其仕宦成功的重要因素,最为关键的则当是刘仁恭、刘守光时代的幽州形势。

按照《隆平集》等文献的记载,赵氏世仕幽州,赖以立家、从政以至显达的职业技能是“儒学”。其中,赵朓“以儒学显”,赵珽“亦儒学世其业”,到赵敬之子赵弘殷这一辈也还“雅好儒素”。学者多据此表彰赵氏的儒学“门风”。但这种书写和认识恐怕受了宋代文治形象的影响,虽不算错,至少是不够精确的。

一方面,赵氏的“儒学”在幽州内部具有普遍性。唐后期的藩镇可谓是在军人集团支配下的“军府—文官”二元结构,军人集团占据藩镇上层,支配藩镇秩序,而以文官、文吏充任州县官僚、藩镇从事,形成文武分途的藩镇模式。由于河朔藩镇的相对独立,导致幽州人士难以在幽州之外立足,只能求仕于内。又由于藩镇军人集团的相对封闭,幽州本地家族的“军旅之路”并不通畅,只能选择以儒学、吏学出仕,成为藩镇模式下受军人集团支配的文吏。赵朓、赵珽的儒学背景及所任官职,正与此相应。

另一方面,赵氏在赵敬一代当由文转武,形成文武合一、允文允武的家族风格。在唐后期,藩镇化或军事支配秩序的政治生态,对幽州社会的影响是全方位的。在此背景下,有相当数量的家族、士人积极投身军旅,拼搏取富贵。当特定或普遍的契机出现时,幽州人士就能实现由文到武的转换。赵氏家族由儒学转为允文允武,就与刘氏幽州时期的政治变动密切相关。

唐末在黄巢起义的冲击下,一方面旧藩镇衰亡,河北藩镇如魏博、成德等普遍衰落,唯有幽州尚称强藩;另一方面新藩镇崛起,诸藩镇军人集团间互相攻伐、吞并,到五代初年,形成宣武、河东两大集团对抗的格局。刘仁恭、刘守光父子经营的幽州,勉强可以算是梁晋之外的第三方势力,但也屡遭梁晋攻击而逐渐衰落。开平元年(907),因后梁进攻而引发的刘守光政变,是幽州军人集团衰落进程中的重要节点。刘守光囚父杀兄,大肆诛杀异己,引发幽州动荡,如冯道、李承约、王思同等人都奔逃出境,避难河东。幽州因人才损失而加速衰落的同时,军人集团原有的权力结构也被打破,由此带来的权力真空为尚在幽州的人士提供了升迁的机会。赵敬的父祖沉沦下僚,赵敬却得以跃升显宦,当得益于这种政治形势。

然而,福祸相依,动乱、衰弱的幽州为赵敬提供了机会,幽州的覆灭也毁灭了赵敬的仕途。乾化元年(911),刘守光自称皇帝,建立“大燕”政权。次年,晋王李存勖派遣大将周德威率部伐燕,发动灭亡幽州集团的战争。大燕治下的诸州望风而降,《资治通鉴》记载,乾化二年四月,“李嗣源攻瀛州,刺史趙敬降”。此赵敬当即赵匡胤的祖父,瀛洲刺史是他仕途的最后一任,这是可补《宋史·太祖本纪》记载的细节。

乾化三年,晋军攻破幽州,刘守光被俘,幽州军人集团覆灭。大约在灭燕的十年后,李存勖突袭开封,灭亡后梁,建立后唐,整备出一支强大的中央禁军。唐末以来割据华北各地的军人集团或亡或衰,再也无力和中央抗衡。五代权力转移的方式,遂从“藩镇间的攻伐”到“禁军内部的攘夺”,进入新的阶段。这方面的研究,可以参考王赓武《五代时期北方中国的权力结构》(中西书局2014年)、闫建飞《走出五代:十世纪藩镇研究》(四川人民出版社2023年)等论著。

幽州集团覆灭后,李存勖命周德威镇守幽州,周德威以杀戮为控制幽州的手段,“幽州旧将有名者,往往杀之”,投降河东的幽州人士遭到普遍的打击,幽州军人集团被彻底终结。在这种形势中,赵敬或许未遭周德威的杀戮,但仕途终结、地位沦丧是在所难免的。失官去职的赵敬只能携家人逃离危险的故乡。赵敬的妻子刘氏是保州保塞县人,或许是因此之故,赵敬一家避难保州,由此,保塞成为赵宋“皇家之故乡”。这一变动也成为赵氏家族走出幽州,走入中原的转折点。此后,赵敬的子孙承担复兴家族的重任,在中原的风起云涌中巧合登顶,建成文治的宋朝,带领中国走出五代乱世。

幽州军人集团遭遇的两次杀戮和离散,客观上促成了幽州人士在五代政坛的崛起。原因在于,唐末五代藩镇间的连年攻战,摧毁了旧秩序,也将部分藩镇如河东改造成纯粹的军政府。在河东入主中原,后唐建立前后,重建政治秩序需要有统治经验的人群,从幽州进入河东的人士作为旧藩镇的统治群体,为新朝提供了合用的政治经验,发挥了积极的作用。冯道的仕宦成功,就是这一时代潮流的典范。

当然,更多的幽州人士应该是像赵敬、赵弘殷父子一样,经历了家道中落之后,在新的地域、新的政治体系中安身立命,谋求重振家族。从这个角度说,赵氏家族的五代历程同样具有典型意义。

二、在侍卫亲军浮沉:赵弘殷的从军际遇

在幽州时,赵弘殷作为官宦子弟,受到较好的文化与军事训练,因而史书对他有“少骁勇,善骑射,而雅好儒素”的概括。离开幽州后,赵敬因遭遇的打击一蹶不振,已是青年的赵弘殷必须承负起振兴家族的使命。至保州之后不久,赵弘殷即从军入伍,成为成德军的一员。后进入侍卫亲军,随之浮沉。

(一)赵弘殷成家与从军

在从军之前,赵弘殷完成了自己的人生大事——结婚。范镇《东斋记事》中有一则“避雪杜家庄”的记载,是关系赵弘殷、杜氏婚姻及赵宋兴起之源的典范叙事:

刘尚书涣尝言:宣祖初自河朔南来,至杜家庄院,雪甚,避于门下久之。看庄院人私窃饭之数日,见其状貌奇伟兼勤谨,乃白主人。主人出见,而亦爱之,遂留于庄院累月。家人商议,欲以为四娘子舍居之婿。四娘子即昭宪皇太后也,其后生两天子,为天下之母。定宗庙大计,其兆盖发于避雪之时。圣人之生,必有其符,信哉!

故事讲述者刘涣的祖父是刘昌(刘正),即赵敬的岳父。赵氏、刘氏的关系在幽州时即已奠定,迁居保州后或许进一步加强,以至于在赵匡胤即位以后仍然延续。这个故事见于《东都事略》《烬余录》等书转引,且故事的核心要素未见反证,因而通常被学界认为可信。

但是,从宋代祖宗故事生成演化的角度看,这个故事也不无可疑之处。我们今天所能见到与赵匡胤相关的开国、为政故事,数量众多,真伪相杂。大致说来,“太祖故事”在宋代的生成,北宋中期的真宗、仁宗、神宗朝是一个重要阶段。这一时期的士大夫注重阐发祖宗故事,宣示祖宗之法,特点有二:一则通常于史有据,二则多有引申、附会。刘涣讲述、范镇记录的“避雪杜家庄”故事即符合这两个特点——既于史有据,与其它文献记载无明显冲突,又套用或强化了落魄青年遭遇豪强赏识、嫁之以女、最终成功的模板,用这种戏剧化的书写凸显“圣人之生,必有其符”,证明赵宋的天命。

关于赵弘殷成家、从军的时间经过,《宋史·太祖本纪》没有确切的说明,只有这样一句:

宣祖少骁勇,善骑射,事赵王王镕,为镕将五百骑援唐庄宗于河上有功。庄宗爱其勇,留典禁军。

关于赵弘殷何时成婚、从军,如何成为“五百骑”之长,现在我们结合相关文献作一些简要的推论。

乾化三年(913),李存勖俘刘守光,命周德威镇守幽州,赵敬、赵弘殷离开幽州当在此后。赵匡胤之母杜太后是天复二年(902)生人,《宋史·后妃传》记载杜氏“既笄,归于宣祖”,及笄后与赵弘殷成亲。按照十五岁及笄的一般惯例,赵弘殷与杜氏成亲当在916年或稍后。

无论是成家后需要立业,还是复兴家族的需要,赵弘殷都必须出仕。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离开幽州故地的赵弘殷,唯一的选择就是从军。赵弘殷前往成德节度使、赵王王镕麾下从军,自然是在结婚之后。因此,不妨说赵弘殷从军在917年前后。

赵弘殷“将五百骑援唐庄宗于河上”,表明他在成德就已经成为骑兵指挥使了。赵弘殷入援与贞明四年(918)河东、后梁的胡柳陂之战相关。《新五代史·唐庄宗本纪》记载,天祐十五年(918)“八月,(李存勖)大阅于魏,合卢龙、横海、昭义、安国及镇、定之兵十万、马万匹,军于麻家渡”。随后,河东、后梁接连大战,十二月时双方在胡柳陂决战,河东先败后胜,伤亡惨重,需要征调各镇的兵力作为补充。则赵弘殷入援河东的时间,可能在919年或920年。

在917年至920年短短的几年中,新入伍的赵弘殷就成为“五百骑”之长了。乱世升迁较速,本不足为怪,但这一时期的成德除派遣大将王德明、符习等从李存勖征伐外,境内并无战事。赵弘殷是如何在成德无战事的情况下快速升迁的?除了赵弘殷“骁勇善骑射”的个人素养外,还可以作如下推断:

其一,赵弘殷或许不是孤身从军,而是与杜氏之人一起。《宋史·外戚传》记载,杜太后的长兄“审琦仕后唐,为义军指挥使,天成二年卒,年三十五”,赵弘殷则在后唐初年担任飞捷指挥使,两人年龄、名位相近,可能有一起从军于成德、升为指挥使、入援并留在河东的经历。他们从军之时,当有一定数量的杜家丁壮一起,则杜审琦、赵弘殷等人都不必从小卒做起。

其二,幽州军人集团覆灭前后,大量幽州人士转投他镇,主要方向是河东,但成德亦不至于无人。赵弘殷在成德从军,当能得到赵敬故旧的些许关照。

其三,成德境内固然没有战事,但成德有派兵支援河东的义务。赵弘殷、杜审琦可能被编入专门为河东准备的新兵部队,故而在各种机缘的共同作用下快速升迁。

要之,赵弘殷自幽州至保州、成德的数年间,完成了结婚、从军、担任骑兵指挥使等事,随后受命入援李存勖,赵弘殷的人生轨迹又一次发生了改变。

(二)从成德到洛阳、开封:作为侍卫亲军将领的赵弘殷

按照《宋史》记载,赵弘殷入援李存勖时“有功”,“庄宗爱其勇,留典禁军”,似乎是一出英雄立功、君主奖掖的佳话。然而,李存勖截留藩镇入援之兵,编入河东部队,是普遍的制度安排,赵弘殷不具备受唐庄宗赏识的特殊性。《东都事略》记载,赵弘殷被纳入河东后担任飞捷指挥使。五代军制,一指挥有五百人,长官为指挥使;五或十指挥为一军,长官为都指挥使;再往上才是“典禁军”的高级武将、统帅。赵弘殷统领五百骑兵入援,编入河东、论功行赏后仍为指挥使,则《宋史》“有功”“庄宗爱其勇”“典禁军”等形容都是美化的书写。

不过,赵弘殷进入河东集团本身就有重大的意义。龙德元年(921)二月,赵王王镕为大将张文礼所弑,已经加入河东集团的赵弘殷幸运地避开了这场动乱,以及后唐剿灭张文礼的惨烈战争。更重要的是,不久后的923年,河东灭后梁,建立后唐,统一华北。其后河东军人集团转变为侍卫军人集团,侍卫亲军的主要将领如李嗣源、李从珂、石敬瑭、刘知远、郭威,入则掌领禁军,出则分莅大藩,起兵则夺取天下,支配着唐、晋、汉、周四朝历史的演进。因此,赵弘殷进入河东军人集团,参预五代的主流,尽管名位不高且“自同光至开运,逾二十年不迁”(《东都事略·太祖本纪》),但是禁军将领的身份,本就是乱世的护身符。赵弘殷二十多年未获升迁,也从侧面体现出赵弘殷避开了残酷的战斗,从而免于危险,赵氏一家遂于乱世中得享二十多年相对安定的生活。当然需要说明的是,在此二十多年中,赵弘殷固然没有升迁,但有在飞捷、夹马、护圣诸营转任并参与相关军事活动的经历。由于国史、正史“记大略小”的书写惯例,赵弘殷的这些经历被史书隐没了。

后唐建立以后,赵弘殷将妻子杜氏接到洛阳,夫妻团聚。在第一个儿子夭折后,天成二年(927)二月十六日,第二个儿子赵匡胤出生于洛阳夹马营。赵匡胤就在洛阳的军营一带,与禁军子弟一起成长。《宋史·太祖本纪》记载:

(赵匡胤)学骑射,辄出人上。尝试恶马,不施衔勒,马逸上城斜道,额触门楣坠地,人以为首必碎,太祖徐起,更追马腾上,一无所伤。

又尝与韩令坤博土室中,雀斗户外,因竞起掩雀,而室随坏。

这里“辄出人上”“人以为首必碎”的诸人,多是禁军子弟。赵匡胤与韩令坤显然是这些人中的风云人物。后来周世宗柴荣重组禁军,重用这批禁军子弟,赵匡胤、韩令坤以及赵匡胤的“义社兄弟”都在其中,以这些人为核心构成的“青年军人集团”迅速取代侍卫亲军的“老将”,主导了后周至宋初的历史。赵匡胤未来的前程,在赵弘殷入援李存勖、加入河东集团时,就已经写好了开篇。因此,赵弘殷入援河东,可谓是赵宋帝业的第二重奠基。

赵匡胤在后晋时娶妻贺氏,她是赵弘殷同僚贺景思之女。《宋史·后妃传》记载“太祖孝惠贺皇后,开封人。右千牛卫率府率景思长女也。性温柔恭顺,动以礼法。景思常为军校,与宣祖同居护圣营。晋开运初,宣祖为太祖聘焉。”可见赵弘殷的禁军生涯,对赵匡胤青少年时期的生活、婚姻具有全面的影响。

赵弘殷一家先后随军在洛阳、开封居住。中间经历了后唐、后晋、后汉的易代,契丹的占领。至后汉初年,在二十多年的“不迁”与粗安之后,赵弘殷获得了参战立功的机会,已经成年的赵匡胤也面临从军方向的抉择。

三、郭威平叛:赵弘殷立功升迁与赵匡胤从军

后汉乾祐元年(948),赵弘殷参与了讨伐王景崇的平叛之战。《宋史·太祖本纪》记载:

汉乾祐中,讨王景〔崇〕于凤翔,会蜀兵来援,战于陈仓。始合,矢集左目,气弥盛,奋击大败之,以功迁护圣都指挥使。

时值后汉高祖刘知远去世、隐帝刘承祐继位,凤翔王景崇、永兴赵思绾、河中李守贞联合反叛,朝廷遣兵进讨,《资治通鉴》记载,“自河中、永兴、凤翔三镇拒命以来,朝廷继遣诸将讨之”,八月壬午,后汉朝廷命郭威为“为西面军前招慰安抚使,诸军皆受威节度”。其中赵晖主持对王景崇的征讨,郭威则亲领诸军,合攻李守贞。

《宋史·太祖本纪》的叙述围绕赵弘殷展开。所谓“讨王景崇于凤翔”,似以赵弘殷为主将,然如《东都事略·太祖本纪》所述,赵弘殷只是“与征讨”而已。《资治通鉴》也记载,乾祐元年九月“蜀兵援王景崇军于散关,赵晖遣都监李彦从袭击,破之,蜀兵遁去”,则此战的主将也非赵弘殷。不过,赵弘殷奋勇作战,受伤不退当是事实,因为这一扎实可观的战功,战后赵弘殷遂升迁为护圣都指挥使,打破了二十多年不迁的困境。

关于赵弘殷的负伤,《宋史》“矢集左目”的描述颇显怪异。文献中“矢集”通常与屋、帐、乘舆、人名、身躯、胸、脑等连用,因为这些对象体积较大,故而飞矢可集,或者作“矢集如雨”等形容;“左目”则多连于“箭中”“流矢中”之后。盖人眼极小,飞矢能“中”而不能“集”。《东都事略》作“面中流矢”,于意为长,可从。

对于赵弘殷而言,战后的升迁有一扫阴霾、打开前路的重要意义。值得注意的是,赵弘殷此次升迁当即对赵匡胤的从军选择产生了影响。此前,已经成年的赵匡胤离家游历于今河南、湖北一带,并寻找合适的从军方向。他考虑了父亲赵弘殷的老上司王彦超。王彦超在“汉初,领岳州防御使兼护圣左厢都校,出为复州防御使”(《宋史·王彦超传》)。《续资治通鉴长编》记载,建隆二年(961)时,赵匡胤与王彦超有这样一段对话:

酒酣,(赵匡胤)顾前凤翔节度使、兼中书令临清王彦超曰:“卿曩在复州,朕往依卿,卿何不纳我?”彦超降阶顿首曰:“当时臣一刺史耳,勺水岂可容神龙乎。使臣纳陛下,陛下安有今日!”上大笑而罢。

可见赵匡胤前往复州,本意是在王彦超麾下谋求军职,却为王彦超所拒。

赵匡胤又往随州,依随州刺史董宗本。董宗本为涿州人,与赵弘殷、赵匡胤份属同乡,其自契丹南奔,“汉祖得之,擢拜随州刺史”,其子董遵诲为随州牙校。《宋史·董遵诲传》载,“太祖微时,客游至汉东,依宗本,而遵诲凭藉父势,太祖每避之……他日论兵战事,遵诲理多屈,拂衣而起。太祖乃辞宗本去。”赵匡胤、董遵诲少年意气,小有冲突,赵匡胤感受到客居的尴尬和憋屈,遂辞去。

赵匡胤在湖北的游历、求仕都不算顺利,这与赵弘殷长期仅为指挥使的尴尬地位不无关系。是以赵弘殷故旧虽多,赵匡胤受到的重视则有限。其后,赵匡胤的游历方向转向了关中,宋人笔记有许多相关记载,如《邵氏闻见录》载“太祖微时,游渭州潘原县,过泾州长武镇”,《画墁录 》载“太祖微时多游关中”,《鸡肋编》载太祖“方潜隐时,自凤翔道过原州”之类。《宋史·太祖本纪》则记载:

汉初,(赵匡胤)漫游无所遇,舍襄阳僧寺,有老僧善术数,顾曰:“吾厚赆汝,北往则有遇矣。”

这个书写将赵匡胤游历方向的调整放在佛教、术数的框架下,作了神化的附会。但考虑到乾祐初年的平叛之战,赵匡胤在关中除了游历之外,也有探视受伤的父亲、找寻新的从军方向等因素。

就在此时,赵弘殷因功升为护圣都指挥使,父子一体,赵匡胤的地位水涨船高,他从军的选择也变得广阔了。笔者推断,父子二人应就赵匡胤的前途有过讨论,对于各方将领、时势发展作了研判,恰逢郭威募兵,他们商讨的最终结论是赵匡胤应追随郭威。从后来的发展看,郭威安排赵匡胤到柴荣麾下,不会与赵弘殷的中层军职、赵匡胤禁军子弟的身份无关。

郭威是此次平叛之战的总指挥,亲自指挥对河中李守贞的围攻。至乾祐二年七月,李守贞自焚,河中平定。这一战持续十七个月,极大强化了郭威的军事威权。《旧五代史·周太祖本纪》记载:

帝在军,居常接宾客,与大将讌语,即褒衣博带,或遇巡城垒,对阵敌,幅巾短后,与众无殊。临矢石,冒锋刃,必以身先,与士伍分甘共苦。稍立功效者,厚其赐与,微有伤痍者,亲为循抚,士无贤不肖,有所陈启,温颜以接,俾尽其情,人之过忤,未尝介意,故君子小人皆思效用。

郭威收揽了人心,确立了他个人的领袖地位、军事威权。

另一方面,持久而惨烈的战争消耗了大量的士兵,出于补充兵员等目的,郭威下令招募士兵。《宋史·太祖本纪》记载:

会周祖以枢密使征李守真,(赵匡胤)应募居帐下。广顺初,补东西班行首,拜滑州副指挥。世宗尹京,转开封府马直军使。

赵匡胤当是在此背景下加入郭威麾下的。

郭威此次的兵员招募无异于一纸“青年动员令”,搅动了中原的风云。想要通过从军出仕改变自己与家族命运的青年,从整个华北地区涌向郭威所在,希望追随这位证明了自己、前程远大的禁军领袖。由此,郭威麾下汇聚了一大批的青年。后来,这批青年与郭威的继承人柴荣结合,形成一个拥护储君、新君柴荣的青年军人集团。正是依靠这个军人集团,柴荣取得高平之战的胜利,进而推行禁军改革,发动南征北伐。

四、禁军再造:高平、淮南之战中的赵弘殷父子

后周成立,赵弘殷继续在侍卫亲军任职。《宋史·太祖本纪》载:“周广顺末,改铁骑第一军都指挥使,转右厢都指挥,领岳州防御使。”顾宏义概括指出:“赵弘殷于后周广顺末年(953)升任铁骑第一军都指挥使,显德元年(954)三月擢任龙捷右厢都指挥使、遥授团练使,后转龙捷左厢都指挥使、领岳州防御使。”(顾宏义:《赵弘殷显德三年行迹考辨》,《河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1期。)则《宋史·太祖本纪》这句表述实际上不限于“周广顺末”,延及显德初年,其“转右厢都指挥”前当用句号分开才更显准确。

(一)青年军人集团的成立:高平之战与赵匡胤的升迁

赵匡胤是高平之战中崛起的青年将领,他的父亲赵弘殷也在此战中获得了升迁,由“军都指挥使”升为“厢都指挥”,时间是周世宗显德元年三月,背景是高平之战后的赏功和“填空”——填补临阵逃脱诸将被斩杀后的军职空缺。

显德元年正月,柴荣继位,是为周世宗。二月,北汉主刘崇率部与辽军联合南下。柴荣决定亲征抵御,但遭到宰相冯道的激烈反对。《资治通鉴》记载:

冯道固争之,帝曰:“昔唐太宗定天下,未尝不自行,朕何敢偷安!”道曰:“未审陛下能为唐太宗否?”帝曰:“以吾兵力之强,破刘崇如山压卵耳!”道曰:“未审陛下能为山否?”帝不悦。

由于高平之战的最终胜利,后人多肯定柴荣的坚持,而视冯道的反对为迂为怯。然而,如果结合五代禁军的风气来考虑,则冯道的反对并非没有道理。

此前,后唐至后周的皇位攘夺,表明禁军是中央统治藩镇的基础,是包括皇帝在内的“侍卫军人集团”的共同权威来源,却不是皇权稳固的基础。禁军对皇帝的效忠并不绝对,将帅们也是禁军的当然领袖。后唐至后周乃至宋初的持续动乱——包括后汉初李守贞等的反叛,宋初李筠、李重进的起兵——都与此有关。依靠禁军政变上台的君主曾尝试改变这种局面,但都未能打破禁军体制的结构,也就无法促成根本的改变。

更糟糕的是,这种局面还导致禁军战斗力的全面衰落。表现在:其一,将帅着力于内部攘夺,致禁军呈分崩离析之态;其二,禁军攻坚能力弱,如后晋时攻打河北的反叛藩镇,后汉时攻打河中李守贞,皆旷日持久,艰难取胜;其三,禁军面对强敌时,多次出现全军崩溃、瓦解。这一“禁军衰落趋势”发展到后周建立、柴荣继位时,已经非常严重。应该说,冯道正是基于对禁军的了解提出他的反对意见——柴荣作为尚未证明自己的青年君主,统领衰弱、怯懦的禁军和契丹、北汉联军作战,将必然遭遇禁军将领的背叛、禁军部队的崩溃。在这个意义上,宰相冯道是在为青年君主提出老成的建议。

事实证明,后周禁军确实崩溃了,《资治通鉴》记载,周汉两军“合战未几,樊爱能、何徽引骑兵先遁,右军溃;步兵千余人解甲呼万岁,降于北汉”。但是,柴荣亲征的自信、高平之战的转机另有可以倚仗的力量,即后来的“青年军人集团”。在柴荣即位前,郭威已经将当初招募的青年军人择优输送到柴荣麾下,使他们达成密切的主从关系。高平之战时,正是赵匡胤等青年军人护卫柴荣,奋勇抗击。《资治通鉴》记载:

帝见军势危,自引亲兵犯矢石督战。太祖皇帝时为宿卫将,谓同列曰:“主危如此,吾属何得不致死!”……太祖皇帝身先士卒,驰犯其锋,士卒死战,无不一当百,北汉兵披靡。

还有内殿直马仁瑀、殿前右番行首马全乂等身先士卒,率部力战,加之北汉骁将张元徽意外身死,北汉军心动摇,后周遂得以反败为胜。这当然是在冯道意料之外的。

高平之战是五代历史的重要转折点。战后,周世宗以杀戮清除一批禁军将领,提拔战争中立功的青年将领,组建殿前司,整改侍卫亲军。由此,老派的侍卫军人集团支配一切的时代结束了,崭新的青年军人集团迅速接管并改造禁军,成为后周政权的支配力量。

当大批青年形成群体甚至集团之后,群体所秉持或被赋予的理想是至关重要的。在很短时间里,周世宗为青年军人集团配齐了地位、财富和权势,此外也赋予了理想——亦即柴荣本人“十年开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的理想。因此,相较于陈腐之气已重的侍卫军人集团,新生的青年军人集团尽管仍未完全褪去军阀习气,但要显得更有生气、能力,也更有理想。在柴荣的领导下,这个青年军人集团既主导对外战争,也参与内部改革,包括尝试振兴政府,改造行政组织,等等。后来,在周世宗去世之后,青年军人集团的新领袖——赵匡胤篡夺了后周政权,接着以“杯酒释兵权”的运作,收夺同辈将领的兵权。随之赵匡胤又对藩镇军人、其他旧式军人作了清理改造,最终带领中国走出五代,终结了唐末五代军人集团对政治的支配,开启了新时代。

高平之战中立功最大、智勇最著的赵匡胤,在战后已获升迁,至显德元年五月世宗征北汉结束后的论功行赏中,更是越级升迁。《宋史·太祖本纪》载后周“乘胜攻河东城,焚其门,(赵匡胤)左臂中流矢,世宗止之。还,拜殿前都虞候,领严州刺史”。由小校一跃成为禁军高级将领,这是赵匡胤成为青年军人集团领袖的关键一步。

(二)淮南之役中的赵弘殷、赵匡胤

显德二年(955)、三年(956),赵弘殷参预周世宗亲征淮南之役。《宋史·太祖本纪》记载:

(赵弘殷)从征淮南,前军却,吴人来乘,宣祖邀击,败之。显德三年,督军平扬州,与世宗会寿春。寿春卖饼家饼薄小,世宗怒,执十余辈将诛之,宣祖固谏得释。

这节叙述赵弘殷在显德二年、三年第一次淮南之役中的表现。《资治通鉴》载,显德二年“十一月,乙未朔,帝以李榖为淮南道前军行营都部署兼知庐、寿等行府事,以忠武节度使王彦超副之,督侍卫马军都指挥使韩令坤等十二将以伐唐”,赵弘殷当于此时从征。《资治通鉴》还记载,显德二年十二月,王彦超、先锋都指挥使白延遇两败唐军,赵弘殷显然并非与南唐对战的周军主将。“显德三年,督军平扬州”的主体也不应是赵弘殷,而是侍卫马军都指挥使韩令坤。

所谓赵弘殷“与世宗会寿春。寿春卖饼家饼薄小,世宗怒,执十余辈将诛之,宣祖固谏得释”一事,亦颇为可疑。赵弘殷的地位既不足以与周世宗相“会”,也不会有“固谏”的机会。《宋史·太祖本纪》记载,显德“三年春,(赵匡胤)从征淮南”,《东都事略》又有赵弘殷“与太祖会于寿春”的表述,则与赵弘殷会寿春的是赵匡胤,固谏世宗的当是赵匡胤。

赵匡胤率部攻克滁州后,《宋史·太祖本纪》记载“宣祖率兵夜半至城下,传呼开门,太祖曰:‘父子固亲,启闭,王事也。’诘旦,乃得入”,这段文字的政治表演成分较重,自不必说。值得一提的是,赵弘殷在滁州期间对赵匡胤、赵普关系的缔结发挥了一定的作用。《宋史·赵普传》记载,“世宗用兵淮上,太祖拔滁州,宰相范质奏普为军事判官”,这本是一次寻常的任职,但“宣祖卧疾滁州,普朝夕奉药饵,宣祖由是待以宗分”,这一份私谊的结成,遂使赵普在赵弘殷、赵匡胤集团中的角色由外而内了。

《宋史·太祖本纪》对赵匡胤参与淮南之役的描写,塑造了赵匡胤战无不胜的英勇形象,给人以淮南之役非常顺利的错觉。实际上,第一次淮南之役可谓是历尽艰辛,艰难取胜。(参见龙沛《重归一统:宋初的战与和》,九州出版社2021年。)但是,战争胜利的意义是巨大的,在高平之战后的征淮南之役标志着后周政权完全稳固——不仅解除了南唐的潜在威胁,也表明柴荣的禁军改革已经生效。此后,后周再征淮南、北伐,都可以从容开展。

在此次征讨淮南之战中,赵匡胤的武勇、仁德都得到了很好的展现。战后,赵匡胤“拜殿前都指挥使,寻拜定国军节度使”(《宋史·太祖本纪》)。由此,“柴荣——张永德、李重进——赵匡胤”这样的禁军领袖梯队就正式确立了。

(三)赵弘殷去世

显德三年七月二十六日,赵弘殷在返回开封途中去世。《宋史·太祖本纪》记载:

(赵弘殷)累官检校司徒、天水县男,与太祖分典禁兵,一时荣之。卒,赠武清军节度使、太尉。

所谓“分典禁兵”云云,可能来自赵弘殷“马军副都指挥使”的职任。《资治通鉴》记载,显德三年二月,赵匡胤“克滁州。后数日,宣祖皇帝为马军副都指挥使”,颇有“父以子贵”的意味。但顾宏义《赵弘殷显德三年行迹考辨》认为,这并非侍卫亲军的马军副都指挥使,而是淮南行营的“前军马军副都指挥使”,则“分典禁军”的说法其实是误读和美化。

赵弘殷被追赠为“武清军节度使”,符合当时刺史、防御使去世赠节度使的政治惯例。但其“太尉”的赠官则有尚需辨析之处,一则《东都事略·太祖本纪》仅记“赠武清军节度使”而无太尉。再者当时的政治惯例是生封节度使,卒赠太尉,如《旧五代史》列传记载,史敬镕历华州、安州、邓州节度使,卒赠太尉;安审通为沧州节度使,卒赠太尉;刘训历襄州、建雄、延平节度使,卒赠太尉。卒赠节度使的赵弘殷显然未达到“赠太尉”的标准。因此,《宋史·礼志》和《东都事略·太祖本纪》述及宋初追封四祖的称谓,赵弘殷都作“武清府君”。“太尉”的赠官若非史官美化,则是父以子贵的二次追赠。

综而言之,赵弘殷的一生或许谈不上显赫,但他的禁军军职、防御使职任都已经达到甚至超过他父亲赵敬的高度。在他晚年,儿子赵匡胤更是已经成长起来,成为后周的顶级武将。赵弘殷既复兴了家族,又见证、参与了下一代的成长。赵弘殷去世后,赵匡胤继续沿着武将立功升迁的路径发展。至显德六年柴荣去世前,赵匡胤获得了柴荣的委托,成为殿前司的统帅、禁军的最高级将领,显德七年遂代周建宋。至此,赵氏家族的五代史结束,进入到“赵宋”的时代。

五、结语

赵氏家族是一个具有典型意义的个案,呈现了五代乱世之中,个人命运与时代趋势间的复杂纠葛:个人与家族既受时势的拨弄,身不由己,但关键时刻的个人选择与特定时势相结合,也能对时代产生巨大的影响。

《宋史·太祖本纪》对赵宋先世的书写,宗旨是在实录的基础上加以美化,从而强化赵宋王朝成立的合法性。然而,浅层的美化对于合法性建构的意义较为有限,与时代背景脱钩的书写反而遮蔽了赵氏家族在唐末五代的发展历程。

通过对《宋史》美化书写的破除,我们重新认识了五代军人集团合作、攘夺的基本脉络和阶段特性。其中,借由“青年军人集团”的概念和内容,不仅可以更新我们对后周历史面貌的认识,对于赵匡胤轻取天下的幸运,我们也可以在个人、家族与时势的互动中,增多一份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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