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统四大名著,内核无一例外都是悲剧。
站在三国的角度,悲剧是任你忠义无双多智近妖,也不能逆转历史车轮;站在水浒的角度,悲剧是狂暴的欢愉必将有狂暴的结局;站在西游的角度,悲剧是用一个自我杀死另一个自我的驯化过程;站在红楼的角度,则是以上全都有,还不止。
准确地说,《红楼梦》就是一部包装在爱情悲剧外壳下的文化体消亡史。
这种消亡,有点像《三体》第三部里被二维化的太阳系一样,它并不是败给了宿敌,不是死于处心积虑的攻击,只是源于来自宇宙深处的一次漫不经心的注视。
潘向黎的新书《人间红楼》
在潘向黎的新书《人间红楼》里,对这种消亡的概括如此精准:
没有特定的坏人、挑拨的小丑、随机的误会这些偶然性,仍然注定要发生的悲剧,才是真正的悲剧。所以,在写出每个人的欲望和弱点如何为“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结局添砖加瓦之前,曹雪芹在谈笑之间,不动声色地,先把贾家这棵参天大树一点一点拗弯了。然后他用柔嫩的枝条、柔细的羽毛柳絮,甚至明媚的花瓣,建起了这棵树上的一个精致而完美的稀世之巢,那就是大观园。
在我们的文明里,不知曾有多少类红楼世界的崩塌,只是源于更高位世界的一次漫不经心的注视,并扔出一张“纸条”。但千秋万载无数海枯石烂之后,在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之外,才终于有了一部《红楼梦》。
为什么《红楼梦》难以续写,更难以改编?因为你要先复原大海的生态,才能讲清楚鱼的故事。先理解“人间”,才能读懂“红楼”。
一、 贾母与宝钗:人物长宜放眼量
从会识字便接触红楼,至今几十年,我从不敢说自己懂它。
不仅仅因为红楼未完,更重要的是它有太多的不确定性,几乎就是生活本身。哪怕作者剧透了大部分人的命运,我们还是不清楚他们将如何抵达。很多红楼未解之谜,都可以直接设置成辩论赛的选题,保证双方都有足够证据实现逻辑自洽:贾母到底是支持金玉良缘还是木石姻缘?宝钗拿黛玉当真朋友还是塑料姐妹?袭人是贤人还是小人?王夫人是笨蛋人格还是阴谋家?贾宝玉是情圣一尊还是渣男一枚?……
甚至有些曾经笃定的结论,也可以被新证据推翻,比如:宝钗能懂贾母的心思吗?——别小看这个小小的切口,它是理解很多后文逻辑的小小钥匙。
红楼第二十二回,贾母出钱替宝钗过十五岁生日,贴心问及宝钗爱听何戏,爱吃何物,而懂事的宝钗“深知贾母老年人,喜热闹戏文,爱吃甜烂之食,便总依贾母往日素喜者说了出来”。“贾母更加欢悦”。到点戏的时候,宝钗点的是《西游记》,“贾母自是欢喜”。
这一个小小细节,往常总是被用来证明宝钗的心计。但是,潘向黎在《人间红楼》中发掘出了另一个更高的可能性:薛宝钗完全错判了贾母的审美品位。
她找到的线索简直不要太多——往远看,你往远看:
某个正月十五夜,贾府家宴演了几出热闹戏后,贾母明确表示戏太吵了头疼,特意把家里的女戏班叫出来,要求她们唱点“清淡”的——让芳官唱《寻梦》,只用箫和笙笛,其余配器一概不用;让葵官唱《惠明下书》,不用抹脸上妆,只听个腔调。
某次游宴大观园,贾母又叫来女戏班演奏,“铺排在藕香榭的水亭子上,借着水音更好听”。
某年正月十五全家赏月,贾母见月至中天,说道:“如此好月,不可不闻笛。”但又吩咐说,“音乐多了反失雅致,只用吹笛的远远的吹起来就够了。”
再看口味,贾母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都散落在红楼故事不同的时空里,她老人家明确表示过不喜欢的东西有:藕粉桂花糖糕,松瓤鹅油卷、螃蟹馅的饺子,各色奶油炸的小面果子,鸭子肉粥,枣儿熬的粳米粥……“不是油腻腻的就是甜的。”
所以,回头再去看宝钗生日宴,宝姑娘“猜你喜欢”的热闹戏和甜烂食,简直就是逆着老祖宗的喜好拿出的方案,而贾母的“欢悦”“喜悦”,当然也不是假的,其中一部分是老太太对懂事晚辈兼客人的包容理解,另一部分是她作为贾府一姐的涵养,用潘向黎的话说:
“一个社交九段的手腕和慈爱长辈的风度”。
“你以为把她哄高兴了,其实是她把你哄高兴了,姜是老的辣。”
高明的作者,通过一两句细节,一鱼两吃地立起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物性格,也让读者从这里起步,重新打量贾母与宝钗之间的关系,进而重新评估金玉良缘在贾府决策层心目中的真实分量。发现并打开这个密码的人,堪称曹公知音。
二、从黛玉到妙玉:一种文学想象力
在中国的文学创作史上,有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人人都想写林黛玉,但林黛玉只有一个。
别无分号,没有副本,也没有成功的cosplay案例。无论林语堂先生《京华烟云》中的冯红玉,或是《海上花》中的沈小红李漱芳,都是仅得其形毫无精神。至于现代网文,不管是黛玉重生文,或是才女诅咒文,其价值观都可以用恶俗来形容。
所有这些魔改黛玉的共同点是:才华也好,眼泪也好,病痛也好,不纯是天性自然或个人表达,往往是拿捏别人的手段,不管外在的表现多么骄傲自恋,骨子里都刻着深深的自卑。
仅看到黛玉的泪,看不到黛玉的笑;仅看到黛玉的怼怼怼,看不到黛玉的豁达;仅看到黛玉对身世的自伤,但看不到黛玉对出身的骄傲;仅看到黛玉吟风弄月的文艺,看不到黛玉察言观色的高情商,只看到“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看不到林姑娘作为团宠的超然地位,当然复制粘贴不出如假包换的绛珠仙子。
阅读《人间红楼》,最佩服的就是作者的文学想象力,这种想象力,是基于对人、对人性、对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深入理解。潘向黎非常有耐心,与故事里每一个人认认真真交谈,每一次交谈,都能开启一个新的隐藏副本,从而发现一个人的另一面。
比如,为什么人人都拿黛玉当挡箭牌?被凤姐和鸳鸯捉弄之后的刘姥姥,为什么还会真心赞叹“礼出大家”?绰号“二木头”的迎春,在整本书里直接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贾宝玉为什么不救金钏儿,不救晴雯?贾宝玉和妙玉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
对于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想象力贫乏,是很多小说故事沦入俗套的原因之一。这种贫乏的陈腐旧套,在《红楼梦》里就被贾母批评过:
“开口都是乡绅门第,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绝代佳人’,只见了一个清俊男人,不管是亲是友,想起他的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象个佳人?就是满腹文章,做出这样事来,也算不得是佳人了。……再者,既说是世宦书香大家子的小姐,又知礼读书,连夫人都知书识礼的,就是告老还家,自然奶妈子丫头伏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么这些书上,凡有这样的事,就只小姐和紧跟的一个丫头知道?你们想想,那些人都是管做什么的?可是前言不搭后语了不是?”
凡男女相遇,便想起终身大事;凡一男多女格局,必然有雌竞的磨刀霍霍;哪怕经典写实如金瓶故事,或是佳话传唱如西厢记故事,西门庆与女人们之间的关系,张生与莺莺的关系,不管技术花样如何翻新,本质上不过欲望投射。
正因如此,《人间红楼》中的“小角度知己”才弥足珍贵。宝玉与妙玉,宝玉与平儿,黛玉与妙玉,宝玉与邢岫烟,他们之间无关爱情欲望,也不可能朝夕相处,但是他们可以:
“互相敬重,互相给予特殊的体谅和礼遇,在现实的限制和人世的无奈之中,这是人与人之间非常宝贵的相知、默契和珍惜。”
其实,凤姐和刘姥姥之间又何尝没有知己感?刘姥姥的报恩,感念的岂止是百两银子?——在读过《贾府的规矩与凤姐的款段》这一章节后,我觉得她们也是小角度知己。
曹公的文学创造力,让他笔下的人物跨越世代,永远都有翻新的解读。而作为解读者,《人间红楼》的文学想象力,可以帮助阅读者到一个新的站位、用一个全新的透视法去看原著。
这就像走进一个无限丰富性的游戏,寻找每一个有自主意识的NPC,听他们说的话,念他们写的诗,吃他们吃的茶,欣赏他们穿的衣裳,看他们亲近的人,疏远的人,陪着他们经历日升月沉风雨阴晴。正如书中所说,
“《红楼梦》读者的必修课之一,就是陪着林姑娘失眠。”
——其实,还可以陪着怡红公子,在风雨之夜挑灯而来。
三、贾宝玉的360度评判:无用而有趣
潘向黎在书中写道:“一心只想‘有用’的人,只为‘有用’活着的人,不必来读《红楼梦》”。
对于这句“代曹雪芹拟逐客宣言”,我的理解是:如果用世路上的成功学、功利主义、社达主义等尺度去看红楼世界和红楼人物,你难免会嫌弃贾宝玉的胸无大志不负责任,难免会嫌弃林黛玉掉眼泪不能当饭吃,难免会觉得晴雯的下场是自我认知失调咎由自取,甚至可能会嫌弃当了贵妃的元春省亲时做小女儿态……
现代社畜往往容易共情宝钗袭人:她们背负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期待,背负着自己的理想与志向,把自己扮成这个社会最需要的模样,打卡送温暖,揣摩人心,出现在最需要自己的地方,做着最能博得赞美的事情,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
可是,一个人的“有用”或“无用”,如果只有一个判断标准,这个世界得有多可怕?——恐怕人均太宰治贾宝玉,无才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人间失格,辜负韶光,于国于家无望,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所以,曾经一直为了“有用”而活,因为觉得自己“没用”而自卑的人,应该看看《人间红楼》,看看《红楼梦》,至少可以少一点内耗:
“而《红楼梦》是无用之人写无用之人、无用之事的书,主打的就是一个无用。无用的人,无用的美,无用的眼泪,无用的心思,无用的相思,无用的雅致,无用的欢笑,无用的仪式,无用的趣味……满纸眼泪,满纸性灵,满纸伤痛和幻灭,也满纸尊贵,洁净与优美,满纸爱、自由与人生真味。”
这个世界,不需要人人都是改变世界的HERO,哪怕你在社会的标尺下一无是处,但至少可以保持自己有趣而自由的灵魂。就像《人间红楼》里对贾宝玉的论定:
他只是有自己的标准并且坚持而已。
在读这本书的这几天,我恰巧看到了呼兰的一段脱口秀,讲如何对付领导的PUA(精神控制):“大部分领导没有能力PUA人,他只是在砍价。……很多时候你没有他们说的那么差,他们否定你,是为了砍价,但是你否定自己,又为了啥呢?”
突然有一种殊途同归的惊喜。
四、读懂人间,读懂红楼
这本《人间红楼》,就像一份邀请函——作者承包了一个全新的观景台,给你一个机会重新认识一下林黛玉、贾宝玉,薛宝钗、贾母、晴雯、袭人……也许书里对这些人高下清浊的评判,和你心里的定见并不全然相符,但这恰恰就是需要打破的迷障——我们看一个人,往往会选择性地看见自己想看见的东西,而对不想而见的视而不见。
“各式各样的人,才构成人间。而且,有各式各样的人,自然会有离散,有生死,有冲突。这样的人间,爱情会有障碍,真心会遇误解,性灵会遇遮蔽,利益会起纷争,这样,绛珠仙子才有泪可还。”
红楼梦里的人间,一向是研究者的宝藏。历史学,文学,哲学,生活家,以及社会学,都能从中找到知识的突破口。比如在费孝通先生的《生育制度》里,处处都有红楼,比如他用宝钗警告黛玉不要读杂书的例子,证明传统婚姻对爱情的排斥;用探春与王夫人和赵姨娘的关系来讲述大家庭妻妾制度……其中有一处颇具深意的分析,是关于江村的“中表婚姻”:
“甲家把女儿嫁到乙家,等女儿生了女儿重又嫁到甲家去,甲家的财产和特权固然没有传给他的女儿,可是却传给了他们女儿的女儿,这是隔代母系继替……”
你想到了谁?是不是很熟悉?我是相信老太太有这个打算……
很多人不明白,为什么《红楼梦》能够派生出一门“红学”?研究它有什么意义?有什么好处有什么价值?为什么总有痴人乐此不疲寻章摘句?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打捞一个曾经辉煌的文化碎片,对于弄清我们所处世界的来处与去处,唤醒我们对生命价值的领悟,意义深远。
但同时,正因包罗万象,所以理解它一定是有门槛的。为什么红楼改编史就是一部挨骂史?因为再伟大的创作者也难以复原一个世界的全貌,所以会取巧的就只把爱情线抽出来,让大家看俊男美女,不会取巧的或能力跟不上野心的,就是大型坍台现场。
我见过最令人崩溃的坍台,还不是最新版本(纯属因为没看),而是某部剧里贾宝玉快活地拉着蒋玉函(琪官)来找林黛玉,兴冲冲地介绍说:琪官,这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林妹妹哦。林妹妹,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好朋友琪官哦。
怎么说呢?也许,是时候让“红楼”回归“人间”了。从各种奇怪的阴谋论或成功学回归到基础的审美情趣和文化品位,回归到日常生活的一茶一饮一花一草一诗一画,回归到对人物本身的理解与争辩,才算是不辜负著书人的十年辛苦与字字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