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今生里的吐鲁番葡萄

今年是丝路申遗成功十周年,澎湃新闻“文化中国行·天山丝路”栏目在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文物局的支持下,近期陆续走访新疆天山沿线的文化遗址,寻访散落在丝路的人文艺术的点滴,见证西域之地的苍莽与辽阔。除系列视频外,同时陆续刊发此次寻访的笔记、速写、水墨、摄影等,是为“天山散墨”。

本期所记为吐鲁番葡萄沟往事及当地文物散记。

《文化中国行·天山丝路》海报(点击二维码可进入专题),摄影:丁和  题字:顾村言 


遥远的葡萄沟

吐鲁番的葡萄就要熟了。

吐鲁番的葡萄是世俗的,欢乐的,也是忧伤的。儿时听关牧村《吐鲁番的葡萄熟了》,醇而宽厚的嗓音,婉转情深,渐行渐远,背后又似有一种百回肠转。

似乎七八年前,第一次到吐鲁番,专门选了葡萄沟的一个庄园民宿入住。白天叫一辆车,被维族司机克热木带着,到处逛古迹,看文物,晚上则散漫闲行于葡萄沟的夜市与溪旁,随意坐下,吃一串葡萄,点一瓶啤酒,来几串烧烤,巴适,自在。

葡萄沟夜晚的凉风,是真舒服。

那是一种与吐鲁番白日燥热蒸腾完全不同的自在与清凉。那些天的葡萄沟,几如梦境。记得偶遇且结识了几位朋友,一起结伴到高昌故城、阿斯塔那……至今回忆起来,人影已不甚清晰,只有溪畔葡萄架上那轮月亮,大而圆,黄亮亮的。

离开吐鲁番时,是个上午,克热木说好了来接送车站,居然老早就过来,热情地一定要先拉着到他家的院子摘葡萄,说是带一些走。

那是一个很大的院落,一大半都被葡萄架占着,满院细碎的阳光,空气里满是葡萄味儿。那些密密的盛夏果实,累累动人,约有食指大小,一粒粒绯红剔透,圆润,饱满,摘一粒入口,脆嫩嫩的,浆汁即刻迸出,一种特有的鲜甜与香气,瞬间弥漫了口腔。

那与市场上的葡萄完全是两个味儿,摘了两三串,克热木嫌太少,非要把两个包装袋鼓鼓地装满才罢休。

葡萄太多了,回到民宿,想着分一些给结识不久的朋友们,却还在睡着懒觉,遂将葡萄放在窗台上,上了克热木的车,走了。

归程时做了一个梦:那些新摘的葡萄,散落了一地,还有,阿斯塔那的那些壁画,也散落一地…………

吐鲁番钢笔速写  顾村言


多年后的一个台风夜,于江南偶遇吐鲁番的朋友,在一处湖边喝了不少花雕,几乎一人一瓶,踉踉跄跄着,不知怎么说起那些葡萄,记起那个梦,孤坐于水边,竟莫名其妙胡诌了一些句子,其中有:

记不清,遥远的葡萄沟

遥远的阿瓦尔古力

遗忘了的那个窗台,那些新摘的葡萄

落满了一地。

记不清,今夜

那些湖边踉跄里,一人一瓶的花雕。

《吐鲁番的明珠熟了》局部   顾村言


《吐鲁番的明珠熟了》局部  


吐鲁番的葡萄就要熟了

再次来到吐鲁番,几乎忘了葡萄沟。

倒是在去交河故城的路上,已近黄昏,斜光里远远望见大片大片的葡萄园,恍若一片绿波,远处的一处坡地,层层叠叠着蜂房状的葡萄晾房,皆土黄色,如城堡然,映着高远的蓝天。

摄影家丁和高呼:停车停车!停车停车!

——他要去拍葡萄架上的那片晾房。

晾房是专门晾葡萄干的房子,似乎大多是土坯,在晾房的四面墙上,用土坯砌成镂空的花孔墙,或方形,或十字形,利于通风,又避免阳光直射。葡萄在里面挂着,据说晾40天左右,就成了,无论是绿色的马奶子、红色的玫瑰香,还是紫色的巨峰,黑色的和田红,皆作半透明状,干韧绵软,蜜甜鲜香。

黄昏之际,这样大片的葡萄园,与如此多的晾房,确乎并不多见。

追光的摄影家不断调整机位,在一片西瓜地里,就着远处的葡萄架与晾房,摄影终于开张了——名曰《吐鲁番的葡萄熟了》。

《吐鲁番的葡萄熟了》  丁和  摄影


丁和说这是此次“天山丝路行”的开张之作,也是那么多年心心念念需要补缺的一张,“已经记不清去过吐鲁番多少次了。每次到吐鲁番,一定会拍摄葡萄晾晒房,但之前总是因为天气导致能见度不佳,拍出的照片都不够满意。这次终于如愿以偿,拍到了《吐鲁番的葡萄熟了》!”

黄昏光影里,葡萄园的葡萄一粒粒晶莹着,透明着,没忍住,摘了几粒,入口其实只是淡淡的甜——摄影家的命名到底当不得真,这葡萄,其实还没完全熟。

吐鲁番的葡萄


何可一日无葡萄

大凡一地的风物之所以名闻天下,都是有其道理所在的。

新疆瓜果中,最著名的民谚是“吐鲁番的葡萄哈密的瓜,叶城的石榴顶呱呱”,吐鲁番的葡萄排第一,只要看吐鲁番博物馆里一根约2300年前的葡萄藤(2003年出土于火焰山附近的洋海墓地),即可知名不虚传。

最早以汉字文献记录西域栽培葡萄和以葡萄酿酒为汉武帝时期,《史记·大宛列传》记张骞出使西域在大宛国所见:“左右以蒲陶为酒,富人藏酒至万余石,久者数十岁不败。俗嗜酒,马嗜苜蓿。”《汉书·西域传》记载栽培葡萄和用葡萄酿酒的还有且末国、难兜国、罽宾国。

而这枝藤,以实物形式把有文字可载的中国葡萄史往前推前了数百年。

《最古葡萄藤》  顾村言 图


葡萄藤躺在展厅的玻璃柜里的,深褐色,静默着,约一米多长,藤上且有四五个芽节,似乎仍在挣扎着冒出生机。

墓主人是车师人,之所以带一枝葡萄藤入葬,大概是因为到另一个世界,若随身带一根葡萄藤,种植蔓生开来,即如拥有一处葡萄园吧。

对于车师人来说,何可一日无葡萄?

文献里的车师人,面目其实是模糊的,然而这支最古葡萄藤,却让车师人瞬间鲜活起来。

同时让车师古风宛然可触的,还有博物馆展厅里的两件汉代车师男女木冠饰。 

车师木冠饰  汉代


木冠饰均出土于吐鲁番火焰山附近的胜金店墓地,男冠以簿木板聚合而成,呈竖长的四方菱筒状,上有小孔,或作缠绕头发之用;女冠则为帽状,两侧伸展开两支长枝木,有点类于京剧中的雉尾——戏曲中凡头上戴雉尾的,皆扮相英俊勇武,或周瑜,或穆桂英,一招一式,极是威风,不知是否渊源于此?

吐鲁番博物馆展出车师古冠饰的同时,且有人物服饰复原图片,因不喜其僵板的风格,遂以戏曲人物的笔墨略写此车师戴冠古风。

《车师古风·女冠者》其一  顾村言  图 


《车师古风·男冠者》其二  顾村言  图 


葡萄里的前世今生

除了最古葡萄藤,吐鲁番出土的与葡萄相关的文物,名目繁多。

唐代的葡萄干、葡萄籽、租葡萄园契文书,魏晋时期的葡萄画……火焰山附近的柏孜克里克石窟,则有头戴花冠,身穿宽袖曳地长裙供养人手托葡萄的图像,葡萄枝叶蔓延,牵挂而下,读之一片充盈甜美。

柏孜克里克第28窟托葡萄果盘的供养菩萨


唐代葡萄干出土于阿斯塔那古墓,干枯着,堆于一处,与现在的葡萄干是单纯果实不同的是,这些属于文物的葡萄干与枝干相连,小而圆,不少露出葡萄籽,对比当下的葡萄,让人想见千年前的晶莹剔透。

唐代葡萄干  图据《文物之声》


唐代的葡萄其实是曝晒或蔓上干燥法制作,而现在吐鲁番处处可见的葡萄晾房不过一百多年。《新疆通志?瓜果志》记有:“清道光十六年(1836)始,在葡萄园内空隙和住房顶上,用土坯砌成空隙的晾房挂葡萄。光绪二十年(1894),又将晾房改建到园外干燥通风的戈壁或山坡上,并逐步改为现有的晾房”。

葡萄园方面的文书,著名的有张元相与严苟仁租葡萄园契,其中,张元相葡萄园契年代约在麹氏高昌时期(501至640年),出土于吐鲁番阿斯塔那墓,是一件当地人张元相买葡萄园的契约,文字有不少漫漶处,但留下的九行文字可以清晰地看到,张买了葡萄园,不但要向卖方付“银钱五十文”地价,还要承担卖方“承官名役二亩”的劳役,可见当时吐鲁番种植葡萄的普遍。

租葡萄园契文书   据吐鲁番市博物馆


还有葡萄的种植与酒类制作,所谓“葡萄美酒夜光杯”——这在吐鲁番博物馆收藏有阿斯塔那古墓2004年出土的《庄园生活图》壁画可以见出,画幅长2.5米,约在东晋十六国时期,除了庄园主的生活,尤可记者,是绘写的1700年前葡萄种植及酿酒业场景,纯民间画风,与嘉峪关砖画有相类处,稚拙粗犷,读之真有田园之乐。

壁画右侧下方是一块葡萄地,绘层层葡萄架,架上葡萄累累,墨书“蒲桃”二字。

《庄园生活图》壁画复制件右侧局部  澎湃新闻 图


《庄园生活图》壁画复制件中间局部  澎湃新闻 图


《庄园生活图》壁画左侧局部  澎湃新闻 图


《庄园生活图》壁画左侧的一些画面则再现了葡萄酿酒的过程,有仆人舂米、葡萄榨汁、酿酒等场景。中间绘男女主人,且有骑马者、骆驼、牛拉车,的是当时一个庄园主富足生活的写实。

有意思的是,古埃及著名的卜塔?霍特普(Ptah-hotep)古墓中,曾发现了一幅距今更久远的葡萄壁画,清楚还原了当时埃及人种植、采摘和酿造葡萄酒的情景,此图与《庄园生活图》对比读之,颇有意趣。

古埃及卜塔?霍特普(Ptah-hotep)古墓中的葡萄壁画



2024年8月,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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