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荭谈龚古尔奖作品《每个人》:写一种当代的法国生活

2019年,让-保罗·杜波瓦(Jean-Paul Dubois)凭借小说《每个人》摘得法语世界最重要的文学奖项龚古尔奖。故事从主人公保罗·汉森在蒙特利尔监狱服刑开始写起,回忆从寒冷狭窄的监狱伸往更广阔的空间,法国、丹麦和加拿大,他去过的地方,遇到过的每个人,在故事里逐一浮现。

法文版封面


“保罗·杜波瓦的作品有他一贯的调性,他的文风总是忧伤的,又不全然是绝望,会让你看到生活的光亮,”日前,《每个人》中译本由世纪文景·上海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作为译者,南京大学法语系教授黄荭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分享了她对于这位作家的阅读感受。

《每个人》中译本书封


“法语的书名直译是‘每个人生活在世界上的方式都不同’,那是主人公保罗的父亲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也可以译得更像谚语:‘人生在世,各有各的活法’,不要用自己的活法去评判别人的生活方式,每个人都有隐痛,都有不为人知的苦衷,同样也都有坚强和柔软的一面。最后确定的中文译名更简洁,更含蓄,每个人都能在《每个人》这本书中找到自己的影子,产生共情。”黄荭说。

回归小说的传统

1950年,杜波瓦出生在法国图卢兹,那也是小说《每个人》主人公保罗出生的地方。“杜波瓦每部小说的主人公都叫保罗,和他本人的名字一样,主人公的妻子也常常和他现实中的妻子一样都来自加拿大。所以在杜波瓦的书里,会有一些自传的痕迹,但并不能说他的书是自传体的,”在黄荭看来,法国文学经历了新小说、荒诞派戏剧、自传体小说等浪潮,很多小说家的作品基本上已经脱离了情节甚至人物,先锋性更强。“而杜波瓦更多地回归了小说的传统,他的小说故事性强,有清晰的人物塑造、跌宕起伏的情节和悬念,他的作品更大众,可以打动更多读者。杜波瓦获龚古尔奖说明这个奖也为‘说好故事’的传统保留了一个赛道。”

在杜波瓦笔下的故事之间,总是存在着某种连续性:主人公通常出生在图卢兹,感情破裂在他的作品中屡见不鲜,死亡主题也是如此,特别是海洋事故和飞机事故。此外,橄榄球、汽车、小狗、美国、加拿大也都是他作品中不可或缺的元素。黄荭认为,杜波瓦的作品向来有黑色幽默的风格,“忧伤又温暖,残酷又幽默”。与此同时,他一直以第一人称来书写“保罗”的故事,认为第一人称会让作品更具有视觉性,宛如电影中的画外音,告诉人们“这就是我,我将要告诉你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

对于中国读者来说,杜波瓦是个相对陌生的名字,在《每个人》之前,他在中文译介里的唯一一部作品是出版于2006年的《一个法国人的生活》(Une vie Fran?aise,也可译为《一种法兰西生活》),早在2004年就曾获得法国的费米娜文学奖。事实上,在过去的二三十年间,杜波瓦在法国几乎每三四年就会有新作出版。黄荭认为,小说在进入另一种语言和文化时可能会有延时,也可能会水土不服。“比如萨冈的《你好,忧愁》写的是小资群体的忧愁,在上世纪80年代进入中国的时候,当时国内还没有这个群体,现在的中国读者去读它,可能反而会有更多的共鸣,”黄荭指出,“不过《每个人》是一本接地气的书,因为它虽然是法国作家的作品,但书中的跨国性与多元文化背景随着全球化的发展,已然成了一种世界性的景观,一种生活的日常。”

让-保罗·杜波瓦


一种世界性的景观

在《每个人》中,现在和过往的生活穿插并行。杜波瓦在故事里记录着一个“正在消失的世界”,那也是他经历过的世界。和杜波瓦一样,小说主人公的青年时代是法国新浪潮电影、“五月风暴”的时代。保罗的母亲经营着一家影院,那里会放映各种欧美电影和实验电影,在“五月风暴”时期又一度成为各种社会辩论发生的阵地。革命、自由、实验、对于未来的畅想,在小型影院的空气里发酵,又在回忆里蒙上了怀旧的色彩。“不仅是法国人,全世界可能都会怀念新浪潮、新小说,那个时期代表了一种颠覆和创新,人们希望社会有所变革,渴望冲破很多东西,对未来充满希冀,这种无限的可能性是特别吸引人的,”黄荭说,在任何时代,革新总会让人兴奋。但对于主人公保罗的牧师父亲来说,这一切只会让他感到不安甚至羞愧,最终,保罗的父母分道扬镳,父亲在加拿大魁北克省的赛特福德矿城谋得了新的牧师职位,远赴他乡。

“1975年,我二十岁那年,一个世界终结了,我们的世界,汉森夫妇的世界,南方人和北方人的世界……他们忍受着这一切,直到筋疲力尽,最终还是走向分手、疏远、离异、撕裂和破碎。”小说里的保罗回忆道,后来,他选择离开法国,跟随父亲去往加拿大开始新的生活。个人生活里的迁徙和变化,也被卷入到更大的世界性的流动里。

“出国留学、跨国旅行、跨国婚恋、跨国公司……跨国性已然成了现代生活的日常,”黄荭在采访时说,“不只是法国,整个西方还有我们国内的当代文学都不可避免地在描述全球化和全球化对个人生活的冲击。”她形容杜波瓦是一位“两栖”的作家,“他常年在法国、北美两地生活,写作风格也非常世界性,你看他的书,不会觉得他很‘法国’,反而有时候更接近美国小说,在某种程度上,他游离在法国文学圈的边缘地带。”

对于小说里法国、加拿大和丹麦多地的文化背景,黄荭在翻译的过程中查阅了大量的背景知识,并在译文中罗列出很多相关的脚注,“这些文化背景可能会通过电影的名称或是当时发生的社会事件来显现。我觉得这些脚注不仅是帮助我加深对这部作品的理解,对普通的读者来讲,他们在阅读的时候也可以理解为什么在这些地方会出现这些内容,因为那即是故事发生的时代背景。”

当代人的生活

在开始写小说之前,杜波瓦当过很长时间的记者,曾先后在《西南报》(Sud-Ouest)和《巴黎晨报》(Le Matin de Paris)等报社供职,写过体育报道和电影报道。20世纪90年代早期,他成为《新观察家》(Le Nouvel Observateur)的美国新闻通讯员,开始在法国、美国两地之间往返。这些经历影响了他的小说创作,他常常带着戏谑的口吻描述法国人和美国人,似乎站在旁观者的视角,参与不同的文化,与此同时不属于任何一边。

小说的即时性可能是杜波瓦的记者生涯带来的另一重影响。黄荭指出,杜波瓦的小说通常描述的是当代生活。“今年三月,他刚刚推出了一部新书《泪之源》,讲述的是一个有心理疾病的人的故事。因为成长的经历,他憎恨自己的父亲,以至于得知父亲在加拿大去世以后,他去参加父亲的葬礼,在停尸房的冷库里,对着他的尸体开了两枪。后来,他进了精神病院接受治疗。”黄荭介绍,杜波瓦的这部新作故事的时间设定在2031年的“近未来”,同样名叫保罗的主人公是个非常孤独的人,唯一陪他聊天的伴侣是一个AI,“如今像AI、多元文化这些当代议题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当代的文学作品里,”黄荭说道。

孤独是杜波瓦笔下每一个“保罗”身上的烙印。在《每个人》的中文版封面上,一个人躺在蔚蓝的泳池里。那是主人公保罗作为精英公寓楼看门人负责日常维护的地方,也是给他带来牢狱之灾的源头。“精英公寓楼就像它的泳池一样,很脆弱,同时反复无常,任性冲动,”保罗说,那大概也是他努力维护仍随时面临崩塌的生活。好在希望总还存在,如同保罗父亲反复提及的那样,“教堂被掩埋了,我们毕生的义务就是挖掘,把沙子刨开,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继续每个礼拜天聚在一起,在信仰中找回自己。”故事的结尾,回到公寓楼的保罗跃入泳池,再从那里出发,一直“游”回父亲来时的丹麦海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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