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览:赵孟頫书画特展
时间:2017年9月6日至12月5日
地点:故宫博物院武英殿
赵孟頫
“好美啊!”小W同学在进宫接连看了“千里江山”展和赵孟頫展后如是说。随即又补充道:“赵孟頫简直美哭。”
美。是啊,这几乎就是赵孟頫的标识了。所有关于他的Pro et contra(赞成与反对)几乎都源于此。喜欢他的人用“流美”、“研美”、“秀挺”;他的批评者则用“侧媚”、“姿媚”、“媚俗”等大加讨伐。然而他们说的是同一个意思,就是说,赵孟頫在大众审美层面的“美”已经达到了某种极致。倘无倾国倾城的貌,怎能“侧媚”(很恶毒的一个词)?的确,作为一种审美的书法到了赵孟頫这里,在“美”的层面上已经没有破绽,登峰造极了——现场看真迹这种感受尤其突出,难怪王铎说他“光怪夺目,真沉泗之鼎复现人间。”以至于后来的书家都无法在“美”这个向度上继续进行开采,只好搞搞其他花样,不过这都是后话了;毕竟“美”同时成为他的奖状与罪状,也同时令他居于炫耀链和鄙视链的顶端。
然而,“美”真的有那么重要么?比如你能写两笔字画两笔画,甚至还懂一点笔法,就很懂得“美”了吗?真的有那么多的存在感吗?
我的老师、琴家如山法师在聊关于弹琴时却这样说,琴对人来说那么优美,可是如果小猫小狗听了,就不会觉得有什么特别。所以,没有什么可以自傲的,一切都是平等的。
更何况,中国精神文化中对“美”的判断从来就不是停留在技艺层面上的。倘若对人的心灵不能够带来真正有益的启迪(这里指的并不是庸俗社会学的那种教化与启发的意思),再高超的技艺也会降格,假如竟引发人的种种骄慢之心,又等而下之了。至于将倪瓒那般洁癖引为美谈甚至效仿之,就痴了。
再说,我们总是一厢情愿地将我们虚妄的想象加诸于“完美偶像”之上,好像他必须是一个男神我们才可以放心。事实上,赵孟頫是正宗王室不假,但到了他这一代已经没落了,他的仕元也与经济考量有关。在一些记载中,他还有一个吝啬的名声,对金钱看得挺重的。再有,赵孟頫的颜值也并没有传说中的那般美,有他的自画像为证嘛,元朝统治者的“惊为天人”恐怕是统治术方面的考量更多罢。其实我想说的是,有点不完美,不是更有点人性的温度吗?
况且,即便身为朝廷一品大员,飞黄腾达,审美格调满满,技术“冠绝古今”,人生完美如赵孟頫者,会不会有一天觉得这些名闻利养根本就是毫无意义的,比如他看见,在死亡的实相面前,这些根本不值一提?
《红衣罗汉图》卷
有温度的赵孟頫是人不是神
我在展厅中在下四处搜寻,不是找大名鼎鼎的《胆巴碑》、《洛神赋》;虽然明知没有参展,我仍然在找一件赵孟頫与同时代高僧,中峰和尚明本的手札(现存十九通,除一通在北京故宫外,其余分别散落在台北故宫、日本、美国等地)。
为什么一定要找到中峰和尚?因为他是让赵孟頫成为赵孟頫的关键人物。
赵孟頫仕元后,经济上有了很大改善,再加上元武宗知遇,他仕途经济,各方面都可谓一路开挂,看上去不会有比他更“成功”的人生了。大德三年(1299)至至大二年(1309),赵孟頫任江浙儒学提举,在湖州、苏州等地,与临济宗高僧明本(即中峰禅师)多有往来。中峰禅师其实比赵孟頫还小九岁,但在佛教史上是一个重要的人物,被尊为临济宗十九世祖(日本禅宗就是在临济宗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人称“江南古佛”,谥号为“普应国师”。
或许您会机智地说,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这不就是名流之间的互相抬举抬价、隔空喊话吗?就像今天我等看到的那样。
行书《洛神赋》局部
然而赵孟頫与中峰和尚之间的交往,绝不是利益链条上的互相输送,也不是文人墨客用来证明自己高大上的滑稽途径。他们之间并不是对等的:赵孟頫切实地将中峰和尚看作自己人生的导师,看作自己精神提升、了脱生死的导师。在人生进入中年后,赵孟頫并没有因为地位和名声而骄慢,也没有因为思想停滞而油腻,他竟然为自己虚度年华而羞愧。在他身上,没有我们今天随处可见的那种因为获得了某种知识而产生的傲慢与偏见。一方面,这来自于赵孟頫对禅宗真谛的真切渴求,他们的谈话与书信总是围绕禅法展开,论到真切处,赵孟頫常“悲泣垂涕,不能自已”;另一方面,因为禅宗,赵孟頫对自己的“才艺”有着清晰的认识。中峰和尚曾作《勉学赋》:“古人学才学艺,而极于达道;今人负学道之名,反流于才艺……今之学者,惟以本具之说相牵,而不思真参实学之究竟。”赵孟頫称赞此为“暗室之薪烛,迷途之向导矣”。
正是与中峰和尚的交往,让赵孟頫对此有清醒的认识,我们可从书信中窥见一二:
孟頫和南拜覆 中峰和上吾师侍者:
孟頫平生承祖父之荫,无饥寒之窘,读书不敢谓博,然亦粗解大意,其于佛法,十二时间时时向前,时时退后,见人说东道西,亦复随喜。然自今者一瞻顶相,蒙训诲之后,方知前者真是口实眼前无益之语,深自毁恨,干过五十年无有是处,三要之说谨当铭心,以为精进之际。闻杖锡入瞻,恋无喻彰,侍者索回书,草草具答,书不属言,唯吾师慈悲,时时寄声提醒,乃所至愿。不宣。四月四日。
这里的“三要”,当并非“身口意”三要,而是临济宗的“三玄三要”,即“初要、中要、上要”,通俗地讲,这类似于一种“渐进式学习”。明心见性,哪里有那么容易?不经过缜密的思维逻辑,不经过严格的论证,恐怕见到的只是鬼吧。不经过艰难漫长的学习过程,就一下子“顿悟”了?所谓读书人,很容易自认为比别人聪明,对“顿悟”、“棒喝”一类词语有一种肤浅的见解,并总认为自己是“上等根器”,喜欢玩弄点禅宗公案故事,参参话头,显摆自己的智商优越感,却根本看不到,连这么想想都是非常愚蠢和浅薄的,比蠢驴还蠢。正是在这种意义上,赵孟頫对中峰和尚的提醒是由衷的感激:
俊兄来,得所惠书,审即日道体安隐,深慰下情。承教「若人识得心,大地无寸土」之说,无他,只是一个无是无非,无管无不管,没义味之极,当自有得,一切葛藤、一切公案,皆是系驴橛的样子耳。和上大慈悲,而弟子日堕在尘埃中,孤负提警之意。不宣。二月九日。孟頫河南呈。《师子院记》留在杭州,他日寻检上纳,中峰和上吾师,孟頫河南谨封。
《秋郊饮马图》
真正的修行者,必然是个有温度的人。翻译成今天的话,简单地说,学佛是要学会如何去爱,而不是刻薄、薄情、自私。这种爱是广博的,但同样适用于身边的亲人。人们通常喜欢看赵孟頫与夫人管道昇的那些爱情故事,因为这些故事满足了大众粗浅的对于才子佳人的想象,却不耐烦去了解那些真实的爱,他们生活的相濡以沫,共同承担。在赵孟頫的书信中,通常用“老妻”称呼夫人管道昇,难道这个词不是满满的爱意与温度?尤其是现实中,赵孟頫有多少出离之心,居何等高位,都难逃身不由己的痛苦。
就在给中峰和尚写完此信的第二年,赵孟頫又应召赴京。长子赵亮在随父进京途中由于旅途劳顿,水土不服,在到达大都后不久就不幸病逝,年仅二十多岁。赵孟頫苦不苦?他36岁才结婚,对于古人来说,这是名副其实的“老来得子”。他如实告诉中峰和尚:
弟子赵孟頫和南再拜 本师中峰和上座前:
弟子去岁九月离吴兴,十月十九日到大都,蒙恩除翰林侍读学士,廿一日礼上,虚名所累至此。十二月间,长儿得嗽疾寒热,二月十三日竟成长往,六十之年,数千里之外,罹此荼毒,哀痛难胜。虽明知幻起幻灭,不足深悲,然见道未澈,念起便哀,哭泣之余,目为之昏,吾师闻之政堪一笑耳。今专为写得金刚经一卷,附便寄上(今先担其柩归湖州)。伏望慈悲,与之说法转经,使得证菩提,不胜至愿。此子临终,其心不乱,念阿弥陀佛而逝,若以佛语证之,或可得往生也。老妻附问信,不宣。弟子赵孟頫和南拜上。二月廿七日。
《水村图卷》局部
虚名所累! 多么痛的领悟!那些虚名儿,此时此刻,怎抵得上一个“其心不乱”?赵氏一门在佛法上下的功夫真是不虚。惟因如此,在死神一次次造访之际,赵孟頫才能够在哀恸之时,从未放弃让自己爱的人得到解脱的信念。几年后,他们钟爱的幼女再次遭此厄运:
孟頫和南再拜 中峰和尚吾师侍者:
……孟頫不幸,正月廿日幼女夭亡,哀怀伤切,情无有已。虽之死生分定,去来常事,然每一念之,悲不能胜。兼老妇钟爱此女,一旦哭之,哀嚎数日,所不忍闻。近写金刚经一卷,却欲寻便上纳。今得俊兄来,就说其持去,望师父于冥冥中提诲此女,使之不昧明灵,早生人天,弟子不胜悲泣愿望之至。法华经已僭越题跋,承惠柳文,感佩尊意。老妇附此上谢(摩菇一裹聊充奉养)。甚望师父一来,为亡女说法,使之超脱,伏惟仁者慈悲,惠然肯临,幸甚。不宣。弟子孟頫和南再拜。
幼女夭亡,给了夫人最大的打击。延佑六年(1319),管道昇病逝于临清舟中。赵孟頫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给中峰和尚写了五封信,其情真,其意切,字字血。这种情感是装不出来的,此时此刻,他所能依靠的只有中峰和尚给他精神力量,正如他自己所说的,“虽畴昔蒙师教诲,到此亦打不过,盖是平生得老妻之助正卅年,一旦丧之,岂特失左右而已耶!哀痛之极,如何可言!”
中峰和上老师。弟子赵孟頫再拜谨封。
弟子赵孟頫和南上记 中峰和上老师侍者:
孟頫得旨南还,何图病妻道卒,哀痛之极,不如无生。酷暑长达三千里,护柩来归,与死为邻。年过耳顺,罹此荼毒,为吾师慈悲,必当哀悯。蒙遣以中致名香之奠,不胜感激。但老妻无恙时,曾有普渡之愿,吾师亦已允许。孟頫欲因此缘事,以资超渡,不审尊意以为如何。又闻道体颇苦渴疾,不知能为孟頫一下山否。若仁者肯为一来,存殁拜德,不可思议,以中还,仅具拜覆,哀戚不能详悉,并祈师照。不宣。弟子赵孟頫和南上记,六月十二日。
《人骑图》
此情之深,比之苏东坡的“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如何?
赵孟頫用了很长时间,才从对亡妻的思念中走出来,而此时,他的人生也即将走到尽头;此时此刻,面对一个大写的“死”,他已经能够选择坦然面对,而绝非俗人的魂飞魄散。至治二年(1322)闰五月二十日,距赵孟頫去世半个月,他给中峰和尚写了最后一封信:
和南再拜 中峰和上老师侍者。弟子赵孟頫谨封。
弟子赵孟頫和南再拜 中峰和上老师侍者:
孟頫政已久不上状,测闻苦疮痍之疾,深助耿耿,而贱体亦为老病所缠,眠时日减,略无佳况,大拙来收两书,第二书报以中示寂,不觉失声。盖平生荷以中主为相爱,今其长往,固是无可深悲,但人情世端,自不能已耳。和上年来多病,恐亦不必深恼,人谁无死,如空华然,此不待弟子言也。惠茶领次知感,因大拙还,草草具答,时中为珍重之祝。不宣。弟子赵孟頫和南再拜,闰月廿日。
这是一封最深情的告别信。“人谁无死,如空华然”。空华,即梵文的“虚空花”,这种空性的自然流露,正体现了这位伟大艺术家的证悟:正如中峰和尚后来对赵孟頫的评价,说他虽有冠世之才却不为其所惑,“以积劫之事系于真情”,以修行为根本和最终目标,其它功业、艺术成就等都只不过是他的“路边野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