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尔金的足迹:切达峡谷,从真实地貌进入中洲

我想我构建了一个想象的时间,至于空间,我完全是脚踏实地在我们自己的地球上。我更倾向于这种探索,而不是当代那种在‘太空’中寻找遥远星球的模式……‘Middle-earth’(中洲)这个说法并不是我自己的发明,而是表示人类居住的世界的古词的现代化写法……即古英语的‘middan-geard’……许多评论家似乎想当然地认为中洲是另一个星球!(托尔金书信第211号)

托尔金曾多次在给出版人、评论家的信中提到,中洲就是我们这个地球的一段远古历史,他或许会将《魔戒》归入(他自己所定义的)“仙境奇谭”类,但故事发生在“这个地球的北半球:一英里就是一英里、一日就是一日、天气就是天气”(托尔金书信第210号),中洲或许有那么一些在我等凡人看来“仙境般”的地方,比如黄金森林洛丝罗瑞恩,但整体上,我们会感觉其山川、河流、树木都跟我们在自己的世界所见的那些无异。约翰·加思在《托尔金的世界》序言中写道,“当我们与托尔金笔下的人物一起旅行时,我们造访了一些感觉真实无比的地方”,这种真实感来自托尔金对于地貌的细致描写,甚至当代的地质学可以解释中洲地图上的许多特征。不够耐心的读者常常诟病这些段落冗长又不推进情节,但对于有意愿“走入”中洲的读者来说,关于自然环境的描述正是我们的通道。然而另一方面,若是追究起启发了托尔金的真实风景到底在哪里,恐怕很少能得到满意的答案,毕竟托尔金本人素来反对用“传记”的方式去解读文学作品。不过,在一些少数情况下,他却亲自说明了中洲某些地方与现实地点之间的关联,海尔姆深谷后面的“晶辉洞”便是一例,他在与一位评论家的通信中写道,“这段(描写)基于切达峡谷的洞穴,是在我1940年再次造访之后立刻写的,它已经变得如此商业化了,但我早年的记忆仍然为它润色添彩。”(托尔金书信第321号)

托尔金所说的早年记忆是指他的蜜月旅行。1916年3月,托尔金和伊迪丝在沃里克的一座天主教堂举行婚礼,之后坐火车前往克利夫登(Clevedon)度蜜月,他们住了一个星期,期间游览了切达峡谷和那里的溶洞。

进入4月,换了夏令时之后英国的白日时光终于渐长,我就与友人安排了切达峡谷的行程。然而如今已无法像托尔金当年那样坐火车去克利夫登,自二战之后,英国的公路开始扩张,而铁路路网却逐年萎缩,大量路线和乡间小站被关停,其中就包括克利夫登和切达峡谷的火车站。因此,现在我们只能坐火车到布里斯托,然后转公交车。让人感到遗憾的是,英国作为火车的发明地,铁路交通却大幅衰退,即便那些依然运行的线路,也总是面临着罢工或者其他各种原因的取消和延误——理论上,罢工的权利对于劳动者当然是种保护,但作为旅客,面对罢工带来的行程干扰,总是免不了烦心。也难怪有人评论说,英国铁路的衰落已经成了英国整体败落的象征。

克利夫登是塞文河口(Severn Estuary)的一座小城市,354公里的塞文河是英国最长的河流,河口是其汇入布里斯托海峡的地方,这道海峡分隔了威尔士和康沃尔,再向西就是大西洋。关于托尔金和伊迪丝蜜月期间在克利夫登住在哪里、逛了什么地方,并没有详细记录,不过根据克里斯蒂娜·斯卡尔(Christina Scull)和韦恩·哈蒙德(Wayne Hammond)的《托尔金作品导读与指南》(The J.R.R. Tolkien Companion and Guide)记录,托尔金和伊迪丝后来至少还故地重游过一次,那是1952年,他们住在城北的高崖酒店(Highcliffe Hotel),他给儿子克里斯托弗寄去一幅素描,还提到酒店窗户“直接落入了此刻就像开阔的大西洋一样狂暴的水中”(斯卡尔与哈蒙德,《托尔金作品导读与指南》)。加思在《托尔金的世界》中提到,塞文河口的潮水能快速上涨近15米,这也让人想到中洲第一个见到大海的凡人图奥在前往奈芙拉斯特的途中见过一次海水倒灌的场景,“一股汹涌的洪水顺着窄槽倒灌进来,河水则向前奔流如故,两股水流冲撞角力,大浪像一堵墙那样升起,几乎直抵崖顶,浪尖顶着的泡沫随风飞散”(托尔金,《刚多林的陷落》)。高崖酒店这个地名还保留在谷歌地图上,但标注了永久关闭,抱着“要是建筑还在,看一眼也行”的想法,我依然绕了些路去寻访,不过那个地址如今已是看起来比较新的私人住宅。两幢建筑中间,过街楼下停车位置刚好有正对河口的空档,走近前往下看,此处已不是托尔金信中描述的直插入水的悬崖,缓坡上,狭长的花园绿地将建筑与水面隔开,正是退潮的时间,灰黄的水面没有波澜。

克利夫登街景


    


托尔金住过的“高崖酒店”已不复存在


克利夫登是个挺讨人喜欢的小地方,如果时间充裕,可以沿着河岸(海岸)一直走到城南端的韦因小丘(Wain’s Hill),大约也就步行半小时的距离——不过我们实际上是反向走的,因为布里斯托过来的公交车先路过此处小丘——这里绿树环绕的步道叫做“诗人小径”(Poets Walk),据说英国诗人塞缪尔·泰勒·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和丁尼生(Alfred Tennyson)都在克利夫登获得过灵感,小径因此命名。不知道托尔金是否到过这里散步,毕竟他尤其对前者不会陌生。1817年,柯勒律治在其《文学传记》(Biographia Literaria)中提出了“自愿搁置怀疑”(willing suspension of disbelief)这个概念,指的是人们为了欣赏带有超自然色彩的文学作品时,自愿暂时性放弃批判性思考和逻辑。但托尔金认为,“自愿搁置怀疑”只是退而求其次的状态,意味着作品还不够好,无法让人真正相信——在托尔金看来,如果人们真的喜欢某部作品,他们应该不需要去“搁置”怀疑,而是会真的相信。由此,托尔金在《论仙境奇谭》中提出了“次创造”(sub-creation)的概念,“真正发生的是,故事创作者证明自己是个成功的‘次创造者’。他创造了一个你的心灵可以进入的次生世界。在那里面,他所说的都是‘真实的’:它符合那个世界的法则。因此,当你可谓置身其中时,你就会相信它。”无疑,托尔金自己成功地实践了他的“次创造”理论。

“诗人小径”北端的出口对着克利夫登的潮汐泳池(Clevedon Marine Lake),这是海滩上用堤坝围起来的人工湖。自维多利亚时期开始,英国人对海水浴的兴趣激增,克利夫登面对的布里斯托海峡虽然看起来水色灰黄,却也是货真价实的海水。19世纪初期,大量来此进行海水浴的游客让克利夫登从农业小镇转型为海滨度假城市。20世纪初,当地有位议员认为在海滩上圈出一个人工湖能为人们提供更安全的游泳环境。这一提案通过后,工人在海滩上挖出两个足球场那么大的水池,并建造了堤坝,涨潮时,海水没过堤坝,涌入池子,退潮后,就形成了游泳池。第一次遇见这么奇妙的设计,忍不住驻足观察了一会儿,4月份,虽然终于可以脱下羽绒服,水温还是冰冷的,竟然已有按耐不住的人们在池子里划浆板,或者下水游泳。

    


潮汐泳池


除了潮汐泳池,克利夫登其实还有不少有趣的历史建筑,只是我们还要赶公交车去滨海韦斯顿(Weston-super-Mare),就没时间细细游览,只能匆匆远观一下克利夫登栈桥(Clevedon Pier)。在英国沿海经常可以见到这类从岸边伸向海里的长桥,上面一般是餐饮和娱乐设施,从炸鱼薯条到跳楼机一应俱全。在海边建造栈桥是维多利亚时期的狂热风潮,桥基通常是铸铁,桥面铺设木板,鼎盛的时候,英格兰有超过一百座栈桥,如今仅存约50座。随着许多海滨度假小城走向衰败,这些维多利亚时期的遗迹也不可避免地疏于维护管理,在失火或者风暴中坍塌、消逝。克利夫登栈桥始建于1869年,是英国唯一一座列入一级历史保护建筑名录的栈桥(另外大约有15座栈桥属于二级历史保护建筑),桥体纤细精巧,尽头是一座玻璃亭子,倒是挺能让人想到精灵建筑的风格——只可惜托尔金并没有留下任何关于栈桥的文字记录,也没有在故事中描述类似的建筑。

精巧的克利夫登栈桥


从诗人小径远眺克利夫登栈桥


***

1940年4月,托尔金一家(除了大儿子约翰)在同样位于布里斯托海峡的滨海韦斯顿度假,也正是这期间重访了切达峡谷。现在,去切达峡谷的直达公交车是从滨海韦斯顿出发的,因此我们就选在此处住一晚。滨海韦斯顿在克利夫登南边不远,两地才相距17公里,但我们要坐的城际公交车一小时才有一班——在英国这些小城市之间使用公共交通旅行,必须提前了解巴士时间表。滨海韦斯顿城市规模比想象中大,一条宽敞的海滨路(Beach Road)贯穿南北,有一张托尔金一家度假时拍的合影,背景中似乎显示了沿路气派的旅馆建筑,只是没有说明照片的确切位置。4月应当还不算是海边度假的高峰时期,不过我们到的时候,太阳还不错,沙滩上嬉戏的人不少,冰淇淋店也开始排队。摩天轮、碰碰车、彩色的充气城堡——这些英格兰海滨度假城市千篇一律的场景似乎更容易吸引摄影师马丁·帕尔(Martin Parr)的镜头,而不是激发托尔金的想象力。

托尔金一家在滨海韦斯顿度假的老照片


实际上,20世纪20到30年代间,托尔金曾写过一系列诙谐的诗歌,讲述一个虚构的英格兰海边城市“宾伯镇”或者叫“宾伯湾”(Bimble Town/Bimble Bay)的故事,从中可以一窥他对于这类地方(以及对现代化)的看法:乏味。其中有一首题为《巨龙来访》(The Dragon’s Visit),发表于1937年2月的《牛津杂志》(Oxford Magazine),轻松的笔调下是关于现代城镇的伤感现实——至少对托尔金来说是伤感的。诗歌讲述一条绿色的巨龙到访宾伯镇,在某位绅士的花园里的樱花树上休息,想象自己要在月亮升起前唱歌,嗓音会让邻里倾倒。但绅士叫来了消防队(消防队长名叫乔治!),他们接上管子用水喷巨龙,又用长杆戳他的肚皮,最终惹恼了龙,他腾空而起,摧毁了镇子,还吃了几个人,尽管那不是他的本意。曾几何时,若是有人名唤乔治去与龙挑战,他必是位英勇的骑士,手持圆盾和长剑,他会屠龙,然后被尊为圣人。从托尔金的字里行间,我们感到这条巨龙甚至怀念过去危险的日子,而不是宾伯镇的消防队长乔治手中那毫无威胁性的橡皮管子。诗歌最后,巨龙飞回自己的家园,在月光下唱起忧伤的歌,这是托尔金借龙之口表达对现实的讽刺和无奈:

隔着大海他望见山峰,

那是他故土的重峦;

他想到宾伯镇的人们

还有旧秩序的崩塌:


“他们不懂得欣赏

巨龙的歌声或颜色,

也没胆子英勇地、果断地屠龙——

世界变得真乏味!”

    


    


    


    


滨海韦斯顿海滩场景


但乏味并未阻止托尔金每年和家人去不同但又高度同质化的海滨城镇度假,1940年他们一家在滨海韦斯顿的假期长达两个星期,对我来说,很难想象除了去重访切达峡谷,他们在这儿还能做什么,或许正如卡彭特观察到的,家庭是托尔金的一大快乐来源,与家人花时间在一起,就可以不用在意度假的城市是否和所有地方一样乏味。不过作为游客,我还是没办法在滨海韦斯顿无所事事地虚耗半日,刚好发现距离此地半小时公交车程的“沙角”(Sand Point)是个自然保护区,还能捡到化石,便决定前去走走。这种总想要看些什么、做些什么的冲动,似乎完全与英国人的“度假”概念背道而驰。往沙角去的双层公交车是敞篷的,倒是很符合海滨城市的特色。坐在车上观察手机上的地图,偶然发现城郊一个住宅区使用了一些托尔金笔下的地名作为路名——“幽谷”、“阿尔诺”、“布理”和“霍比屯”这些散布在中洲地图各处的名字令人困惑地并列在一起,显然开发者略微知道托尔金曾在此度假,却又未能花功夫用更有逻辑的方式将中洲地图搬到自己的社区。

敞篷双层公交车


巴士终点站沙湾海滩(Sand Bay Beach)边上,不少人在这儿遛狗、嬉戏,沙角是其北边一道海岬,看起来不算远,按照谷歌地图显示,下车的地点距离沙角步行40分钟,但通常实际耗时总得翻倍。沿着海滩往北走,慢慢地沙子变成了草地,还有黄褐色的干枯芦苇倒伏在地上。还没来得及庆幸脱离了一步一陷的沙滩,就赫然发现枯草底下全是泥水——我们绝望地发现,绵延到沙角岩壁下的是一整片湿地。没有记录表明托尔金和家人度假时是否也到过此处远足,但每次遇到湿地之类的地貌,我总是忍不住联想到他笔下的“死亡沼泽”,即便他曾明确提到“索姆河战役后法国北部地貌对死亡沼泽和通往魔栏农的路途有一定影响”(托尔金书信第226号)。不过,我想这并不排除托尔金将其他地方的特征融合进去,汇入一条小溪或者添加一丛芦苇,就像我们脚下踩着的那种。此时我们也已远离了人群,“四周是一片深沉的寂静,只有落尽羽穗的空芦苇秆轻微晃动的沙沙声掠过,以及破败的草叶在他们感觉不到的微弱气流中颤动”(托尔金,《魔戒》,卷四第二章)。挑着看起来干燥或者枯草比较厚实的地方又走了十来分钟,我们感觉远处的海岬并没有变近,而暮色将尽,更可怕的是,每一脚踩在这些枯草杆子上,都有些蜘蛛或者什么昆虫从底下爬出来,飞快地四散开去,消失在周边的干芦苇下面,我不敢细看,只觉得心里发毛。

在沙湾海滩游玩的人


    


    


    


误入湿地


沙湾海滩边的小村子


游客在海滩上搭的临时凉棚


时间接近六点,我们决定放弃,以免错过回城区的末班车。在奇立斯乌苟的阶梯上,山姆对于“真正要紧的故事”有了顿悟,他意识到那些故事“当中的人物通常好像是就那么掉到了故事里——你会说,他们的路就只能那么走。但我认为他们就跟我们一样,有过许多机会可以回头,只是他们没有。而他们要是回头了,那我们也不会知道,因为那样一来他们就会被人们忘掉。”(托尔金,《魔戒》,卷四第八章)幸好,我们并没有掉到什么要紧的故事里,太阳偏西后渐渐加强的冷风和赶不上末班车的忧虑足以让我们回头。

沙湾海滩公交站


夕阳下的滨海韦斯顿栈桥


滨海韦斯顿的一些奇怪建筑


***

从滨海韦斯顿到切达峡谷入口的公交车耗时一个多小时,间隔却要三个小时,难免觉得让人留意碳足迹、鼓励乘坐公共交通之类的宣传只是空话一句。切达峡谷算是英格兰最壮观的自然景色之一,形成于约100万年前最后一次冰河期。在网上搜索此地信息,排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叫做“切达峡谷和洞穴”的“官方网站”,显示需要购买“天票”参观,包含两个溶洞、一个史前博物馆、崖顶步道和15分钟的球幕电影。在中国,我们习惯于自然风景区要收门票,但在英国,这就让我颇为疑惑——现今在英国以及欧洲许多地方,将一片自然地貌圈起来收费是极少见的。1810年,英国诗人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将湖区称为全民财富,“每个人,只要有欣赏的双眼和享受(自然)的心,就应有权踏足”,两个世纪以来,英国人经过不懈的斗争,终于有了在大自然中随意出入、散步的自由。在托尔金足迹的探访中,我去过的丘陵山地,哪怕标注为“国家风景区”(National Landscape),也都是免费进入,甚至乡间一些私人农场,也会辟出窄窄的“公共步道”保证公众的通行权。“切达峡谷和洞穴”何以如此特殊,要收20多英镑的门票?

仔细观察切达峡谷的谷歌地图,我发现了这收费的古怪之处,峡谷为东西走向,全长四公里左右,B3135公路从峡谷底部穿过——这意味着它并不是全封闭的景点,另外,公路两侧山地区域的地图上标记了几处步道和观景点,都显示24小时开放。稍加搜索,我找到了答案:原来峡谷两侧的山地分属不同的机构,北侧悬崖属于英国国民信托(National Trust),南侧则属于朗利特集团(Longleat Enterprises),而收费的“切达峡谷和洞穴”正是后者名下的有限公司。事实上,南北两侧的山地是免费对公众开放的,沿着谷底的公路,两侧各有好几处公共步道的入口。不过,让托尔金印象深刻的两处溶洞——考克斯洞穴(Cox’s Cave)和高夫洞穴(Gough’s Cave)——都属于朗利特集团,且被装上了铁门,要进入溶洞参观,就必须掏钱。

考克斯洞穴于1837年由当地的磨坊主乔治·考克斯(George Cox)发现,他立刻就为其装上灯光,向游客开放;高夫洞穴的展示部分则是19世纪末由理查德·高夫(Richard Gough)一家人开拓运营的,他们还在1899年引入了电灯。不过,高夫洞穴长三公里多,深115米,打了灯的展示部分仅是前820米,而在更深的洞穴中,考古专家曾发现过末次冰盛期的人类和动物骸骨。在“切达峡谷和洞穴”的网站上,我发现除了购买联票,还有另一种进入高夫洞穴的方式,就是付30多镑参加探洞,这项准极限运动显然比走马观花的联票更吸引人。我和友人于是选择深入高夫洞穴——即便这意味着放弃参观考克斯洞穴,而托尔金当年并没有这样的探险。按照预约时间,我们在12点15分到了洞穴入口上方的游客服务窗口,向导是位看起来将近50岁的精干女士,她有30多年的探洞经验,一看就给人安心的感觉。一同参加探洞的还有一对英国情侣,在工具间穿上连体工装,换上胶鞋,系上腰带,然后向导教我们锁扣的使用方式——洞中有几段落差较高的上下梯子,需要每个人自己将锁扣挂到保护绳上。

高夫洞穴游客入口


探洞向导


    


工具间


跟着向导穿过高夫洞穴展示部分的灯光和游客,匆匆一瞥中那些石灰岩池子中平静的水面和钟乳石倒影,毋庸置疑地启发了矮人吉姆利对“晶辉洞”的动情描述,当然,托尔金一如既往地在现实场景的基础上进行了美化和放大,于是通道两边浅浅的水池、不到半米高的石笋和钟乳石以及在灯光下闪亮的岩壁渗水成了矮人热切描述的:

宝石、水晶和珍稀矿石的矿脉都在光滑的岩壁上闪烁。光透过大理石的纹路照出来,犹如贝壳,光泽剔透就像加拉德瑞尔女王的玉手。此外还有各种纯白的、橘黄的、破晓玫瑰色的石笋,莱戈拉斯,它们凹陷、扭曲成梦幻般的形状,从色彩缤纷的地面拔地而起,直探洞顶那些亮晶晶的钟乳石:如翼、如绳、如冰冻白云般的精致幕帘;有长矛,有旌旗,还有悬浮宫殿的塔尖!波平如镜的湖面倒映着这一切,漆黑的水塘中只见一个覆在清澈镜面下的微光闪烁的世界……还有叮咚声!一滴银色的水珠落下,在镜面上激起圆形的涟漪,令所有的高塔弯曲动摇,如同大海岩洞中的水草和珊瑚。接着黄昏来临,诸般景色淡褪,渐渐消逝。火把转移到另一个厅堂,另一个梦境。(托尔金,《魔戒》,卷三第八章)

当然,这样的对比绝不是说高夫洞穴是不值一去的诓人景点,毕竟现实中这样规模的溶洞已经是时间造就的奇迹,只不过展示洞穴部分确实存在过度的灯光和陈列,他们甚至在岩石间放了些动植物造型的彩灯,以及托尔金最厌恶的维多利亚式的带翅膀的小精灵!这一切似乎更容易让人联想到莱戈拉斯的下意识回应:“一族带着铁锤和凿子的忙碌矮人,所造成的破坏说不定大过成就。”(托尔金,《魔戒》,卷三第八章)正如加思提到,精灵的这句警告实际上也是托尔金对于当年已经初现端倪的商业化的反应。

展示洞穴的彩灯


    


    


    


展示洞穴


***

展示洞穴的尽头,就是我们探险活动的起始点了。向导挪开一块“禁止通行”的围挡,我们就在其他游客好奇的目光中踏上一段不算陡峭的铁楼梯,到达一个相对宽敞的空间,由于周围都是砂岩,就被称为“砂室”(Sand Chamber),展示洞穴的灯光还能照到这儿的岩壁,向导指着紧贴地面的一个小洞口说,这就是继续前进的路。其实走那段阶梯到达“砂室”的时候,我还觉得网站上关于这个探洞难度的描述有所夸张,路并不难走,但从进入小洞口开始,情况就不一样了——这是一长段低矮的甬道,只能完全匍匐爬行,也难怪向导最开始看到我的相机,就强烈建议不要带着,她说那些爬行路段可能会让相机受损。不过我对影像的欲望过于强烈,还是坚持带了进来,于是爬行时还得一手护着相机,倍增难度。但依然值得。在向导的带领下,五个人鱼贯爬行,这段路似乎爬了很久,也可能只是五分钟,我没法判断,在黑暗中时间似乎被拉长。然后又到了较大的岩室,而照明就只有每个人头灯的光了,亮度比想象中低很多。偶然抬头,微弱头灯照射下,沿着石壁纹理流下来的地下水闪耀着细细的银光,恍若墨瑞亚的秘银矿脉。

    


探洞向导示范动作


向导指导挂锁扣


之后每前进一段,向导都会先讲解难度和通过的动作要领,有时是匍匐,有时需要整个人躺下来向下滑,还有垂直的铁梯,需要我们自己把锁扣挂到保护绳上,下到底解开,再换另一人走,在头灯昏暗的光中进行这些关乎人生安全的操作,颇有心理压力。实际上文字描述很难还原在现场的切身体验,比如手指触碰到甬道地面软泥那种湿滑又黏腻的感觉,以及地下水透过外层工装和里层抓绒渗透到皮肤上的冰冷。很遗憾托尔金当年参观高夫洞穴时还没有这样的探洞项目, 或许只有在他想象力的加工下,这些难以言喻的具身体验才有可能通过文字传达给更广泛的读者。我们自己这次“黑暗中的旅程”进行到大约一半的时候,有一处空气较为清爽的石室,向导让我们在一侧的天然台阶上坐下休息,据她说,这里高挑的顶部有通向外面的空隙,因此空气能够流通。1996年,一个名叫大卫·拉弗蒂(David Lafferty)的英国人独自在这里居住了130天,打破了“最长洞穴居住”的纪录——不过前两年,一位西班牙女登山运动家碧翠丝·弗拉米尼(Beatriz Flamini)在格拉纳达一处岩洞里独自居住了500天,成了新的纪录保持者。向导提议我们一同关掉头灯一分钟,也不要说话,感受一下洞穴中最纯粹的黑暗。近来经常在暗房冲洗胶卷,全黑的环境对我来说并不陌生,所以“没有光”这件事本身并不特别令我恐惧,但不同的是,在暗房中,需要的工具都提前放置在操作台上,黑暗中也能伸手摸到,而在这处陌生的洞穴里,关掉头灯后,仿佛跟世界只剩大腿下面的岩石,其他的一切都是虚空,不复存在。虽然托尔金自己只提到了高夫洞穴和晶辉洞的关联,但我们的探洞冒险或许更贴近墨瑞亚的体验,

“当夜,远征队一行人就在这巨大的洞窟厅堂中度过,为了避开从东边拱门不断吹进来的一股寒冷气流,他们全都挤在一个角落里。他们躺在那里,四周一片黑暗,空洞且漫无边际。孤寂辽阔的处处洞窟厅堂,以及无尽分岔的阶梯通道,都压迫着他们。过去那些黑暗传闻曾在霍比特人心中激发的最疯狂的想象,跟墨瑞亚实际的恐怖与神奇相比,全都相形见绌。”(托尔金,《魔戒》,卷二第四章)

坐在黑暗中,我突然有冲动唱一段吉姆利吟唱的“都林之歌”,但没好意思开口。

“雕錾宝座上,都林为王,

山岩殿堂,千柱林立,

黄金为顶,白银铺地,

古奥符文门上护翼。

水晶刻镂,悬灯晶莹,

犹如太阳与月星,

不畏乌云,不畏夜影,

美好灿烂光焰长明。”

(托尔金,《魔戒》,卷二第四章)

一个有难度的通道


需要挂安全锁扣的阶梯


向导讲解溶洞地质


“砂室”的急救药箱


垂直的阶梯


    


头灯下的溶洞


***

90分钟的探洞结束,带着一身泥从“禁止通行”的阶梯回到游客往来的展示洞穴,我们无意中成了活广告,不少好奇的人开始打听如何报名探险活动。在工具间归还了装备,公路对面的库菲克巷(Cufic Lane)就是免费且全天候开放的上山步道,通往北侧山崖顶部。开始爬山时已是下午2点半,原本买了当晚8点半的火车从布里斯托回伯明翰,那是最晚一班,但在出发前两天,我发现火车因为罢工被取消了,只能赶6点半的车,而在此之前还得打车回滨海韦斯顿取行李,再坐20分钟火车到布里斯托。为了确保赶上车,我们给自己设定了4点半为出山时间。虽然切达峡谷才四公里长,但在两侧崖顶走个环线,路程就要加倍,还得算上爬坡、拍照和休息等因素,时间颇有些紧张。从谷底到崖顶不算高,才130多米,不过一口气上坡还是让人有些喘。峡谷北侧山体是陡峭的草坡,还有当地引进的山羊在其间散步,而南侧则是垂直的悬崖,公路在底部蜿蜒通过,站在这直插下去的峭壁边缘,还是能感受到高度引起的颤栗。托尔金自己关于切达峡谷的两次旅行的描述中,并没有特别提到是否登临了崖顶,但这里灰褐色的岩石和悬崖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安都因河东岸的灰色丘陵埃敏穆伊,弗罗多和山姆离开远征队其他人单独渡河之后,遇见的第一个障碍:

“他们几乎搞不清自己在埃敏穆伊丘陵的荒坡乱石间辛苦攀爬了多长时间。他们有时因为找不到路前行而不得不折回,有时发现兜了一圈之后又回到了几个钟头以前的所在地。不过,整体来看,他们是在不断朝东前进,尽可能地寻路,靠近这一撮怪异扭曲的丘陵的外缘行走。然而他们发现,丘陵的外侧始终是高不可下的陡峭悬崖,冷对下方的平原。”(托尔金,《魔戒》,卷四第一章)

通往切达峡谷崖顶的公共步道


走在切达峡谷的悬崖顶上,周围不乏拖家带口来游玩、遛狗的当地人,我再一次感受到托尔金加工现实的本领,能将这段可以算壮观但并不恐怖的风景“改造”成极具压迫感的荒芜的埃敏穆伊丘陵,甚至在几乎没有外敌的情况下(若是不考虑在背景中跟踪的咕噜和在高空掠过一次的戒灵的话),两个霍比特人在这片荒坡寻路的过程都被描述得充满了紧张感。不知不觉时间已指向4点半,而我们却还在崖顶上,这就轮到自己紧张了,为了能赶上火车,最后这段下坡几乎是用跑的,终于在半小时后回到小镇,但点开打车软件,最近的车距离我们竟然有20分钟路程,而周围也没有巡航的出租车,看起来,大部分来这里游玩的不是周边居民就是自驾的。焦虑等待的时候,顺手打开火车软件想看看有没有其他可行的路径,却惊奇地发现,被取消的最晚那班车,又出现在了时刻表上,原来是罢工行动被取消了!于是我们的时间又变得充裕,在此次行程终点,这“突如其来的奇迹般的恩典”真是现世范围内的一次托尔金式的“善灾”时刻。

    


    


    


    


切达峡谷崖顶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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