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奖作家库切:用IT男的思维写作

诺奖作家库切:用IT男的思维写作

2007年时的库切已经经历了多次沉重打击。他的第一任妻子菲丽帕·朱贝死于癌症,他的儿子尼古拉斯意外坠楼身亡,他的爱女吉塞拉在1989年罹患癫痫……种种不幸的遭遇,都让库切的自律、勤奋、缄默带上了类似自我救赎,乃至自我疗伤的意味。

共事十年,只见过他笑过一次

都知道村上春树爱跑步,所以每年10月,“陪跑”的名号总是如期落到他的头上。但要在作家圈里找出一位不仅爱运动,而且吃全素,每日的作息时间表如地铁一般精准,几乎没有一切不良癖好,近乎僧侣一样生活的人,那么非J.M.库切莫属。一周七天,库切天天早起,伏案工作至少一小时;每天他要骑车远走一个来回。他节约精力到了极端的程度:一个跟库切共事过十年的人说,只见过他笑过一次,另一个熟人说跟库切吃了很多次饭,经常见他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或说人自律如此,只是为了保持工作的高效罢了;又有说作家不爱说话,是为营造神秘感。以我读库切的经验,我觉得他是那种言行必须高度一致的人:如果自己不够健康,就绝无资格批评别人的身体,如果自己习惯说起来没完,就绝无理由去嘲笑那些靠着信口雌黄牟取暴利的现代成功人士。

一个很好的例子:他在2007年的“愤青”之作《凶年纪事》里描写了一个金融掮客艾伦,这是个腰缠万贯、道德沦丧的超级大反派,与他对立的人物C先生,乃老派知识分子,上了年纪,获得过不少文学殊荣。艾伦尽情嘲弄C先生的忧患、愤怒、抗争。库切写这个,我觉得纯属自虐,他把个人情怀都托付于C先生,又让恶棍艾伦凭着令他不齿的价值观去践踏它们。再三想来,我判定库切之所以能够承受这一段写作任务,是因为他自信足够强大:他拥有传统的忧患型知识分子的所有长处,思维锐敏,身心健朗,胸怀敞亮,且贯彻业精于勤的道理,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依然故我地写出一本又一本新作。

然而,事实不尽如此。

学习在羞耻之中生活

著作丰富的南非传记作家坎尼亚耶,在《库切传》里简短地提到了2007年,库切确诊患有前列腺癌并接受放疗一事。年龄到底拖垮了健康,充分的节制、规律以及阿德莱德纯净的空气并不能让他免于身体的衰落,或许,也不能让他免于他所有小说的核心主题——羞耻感。再看《凶年纪事》,C先生的年龄(72岁)及身患的帕金森症,似乎都有了自传性的所指;而之前,他已在《慢人》一书中写到一个截了肢的主人公,如何艰难地学习生活在羞耻之中。再早一些,他创造了伊丽莎白·科斯特洛这个富有争议的化身(一些批评家认为他对伊丽莎白的塑造是失败的,也并无多大的必要),同他一样,伊丽莎白也吃素、自律,关注动物保护,且愤世嫉俗,库切让她活在自己之后的一系列作品包括随笔和演讲之中,让她分担自己随年龄渐长而变化的心境。

时间带给人生的消极况味,还不止于对身体的摧残。2007年时的库切已经经历了多次沉重打击。他的第一任妻子菲丽帕·朱贝死于癌症,他的儿子尼古拉斯意外坠楼身亡,他的爱女吉塞拉在1989年罹患癫痫……种种不幸的遭遇,都让库切的自律、勤奋、缄默带上了类似自我救赎,乃至自我疗伤的意味。1994年出版的《彼得堡的大师》便是为纪念其子所作,库切将尼古拉斯比作陀思妥耶夫斯基早夭的孩子帕维尔,他想象陀翁如何搜寻帕维尔生命最后几个小时里的行踪,以克服自己的悲伤。书写这种故事乃是库切的一项痛苦的技能,明知死者不可能复活,依然不得不为之。

上述种种,加上2010年库切亲密的弟弟病逝,坎尼亚耶写来都是笔调冷静,甚至可以说是冷淡的,只是叙述事实而已。这种节制格外匹配着库切的风格,好比一个简朴的人,死后不能拥有华丽的墓葬一样。

IT男的思维去写作

在写到库切早年的私生活时,坎尼亚耶并未提供什么与库切的自传体小说《男孩》、《青春》里那个人物不一样的面相,作为IT男,他在书中有多么沉闷、抑郁,在传记里也是一样的缺乏生气,只是传记会对此稍加解释罢了:“在千篇一律的牢笼般的计算机编程生活中,他和许多女性发生性关系,但获得的只是生理的满足,并没有激情。按尼采的话说,他必须拥有艺术,才不会被真相击垮。他梦想着自己能成为庞德一样的诗人,但是却发现自己处在一个创作和心理的僵局之中。他在惨淡的天气中,漫步在伦敦惨淡的街头,无人相约,无从交友。”

 

诺奖作家库切:用IT男的思维写作

《男孩》

库切 著

浙江文艺出版社 2006年版

他跟菲丽帕·朱贝结婚,也是从英国回南非不久后匆匆下的决定。不错,库切是个极容易对生理快感感到无聊的人,他的本色就是个大脑工作者。但是这一切的发生及其在十七年后的瓦解——离婚,坎尼亚耶只是做了最基本的解释:库切觉得自己性格孤僻,也在很多方面十分“悭吝”,那么,除了远离人群,恐惧社交之外,他一旦进入到恒定的关系里,也会浑身不适。关系会加剧而不是缓解他的孤僻感。

虽然读过不少库切的小说,但因其超凡的节制、内敛且处处漫漶的沉闷,我很少记得其中的细节,现在,这部传记为我捞出了不少被略过的金子。在写到库切的作品时,坎尼米耶比写他的私生活时放松太多,而库切与他的写作的关系,也比他与他的朋友、恋人、妻儿的关系有趣太多。库切是用IT男的思维和理科生的气质来寻找自己的“声音”的,传记里提到了库切早年用计算机生成的实验诗,如下面这一首,跟AI生成唐诗宋词是一个原理,也是一个味道:

黎明,鸟,一条小溪,一个平静的早晨,

你站在树木之间,孤独又紧张。

你哭过。

夜晚你不在我身旁,

恐惧,迷茫

在猫头鹰和黑人之中,

渴望暴力。

《库切传》的副标题叫“A life inwriting”——写作人生,简单而到位,意味着若是减去写作,库切的人生就没剩下什么了。而且,这种定性方法是唯一的,也是盖棺式的,曾有人要给库切拍纪录片,也被他以一句“我的人生中没有大事发生”断然拒绝。所以,倘若一本传记起底库切的种种不为人知,那么作者的来历绝对应该率先被起底。

“伪自传”与信托他人

不过,正因为库切的人生和作品太一致,坎尼米耶的传记就少不了循环论证的嫌疑:拿人生来论证作品,又从作品来反证人生。但是,库切本人是效法美国作家克里斯托弗·衣修午德的做法,用第三人称来写《男孩》、《青春》的,似是有言在先:“本书所写的一切切勿对号入座”——坚决不愿承认他在写自己。所以,《男孩》和《青春》常被打上“伪自传”的标记,直到坎尼米耶(在库切的默许之下)宣布,那个早早便结束了青春、把落落寡合的性格养成到了一定境界的IT男,就是库切自己。小说所写的都系他的亲身经验——身体的经验和内心的经验,只有后续的第三部“伪自传”《夏日》才有大量的虚构成分。

库切也说过,他不在乎讲什么样的故事,他在乎讲故事的过程。从传记中,我们可以了解到,他坚持用第三人称写作是为了什么:他需要距离,距离带来安全和放松的感觉,以及审视自我的可能,他删改已写好的段落,就像程序员尽情删削枯燥的数据一样,毫无心理障碍。

库切笔下的情节,我可以随时召唤到眼前的,是他在《幽暗之地》里描写的雅各·库切用枪管插入霍屯督叛徒的嘴巴里再扣下扳机,是《内陆深处》里,白人殖民者的女儿玛各达,将父亲的尸体按进澡盆里,凝视着他的大便一节一节地浮上水面。人生于污秽,在污秽中奋斗,繁衍下一代,最后又将死于自己的污秽,人最好不要奢想重生或者轮回,再体验一遍自己那已然被后代所继承或复制的耻辱。在掀开身上的皮肉,袒裎这历历的教训时,库切让读者看到的是一颗放松得几乎停跳了的心脏,仿佛那并不是他自己的器官。而作为读者,我已无意于窥破作家的真相,我重新打开他那些第三人称的故事,发现原来这个习惯隐藏自己的作家,其实早已多次冲出文字的掩蔽所,赤膊上阵,倾泄他所郁积的、兼具自傲与自我怀疑的能量了。

例如《内陆深处》里的这一段宣言般的表述:“如同一种毁灭性的结局,结束一切也许比我给自己编织的故事更为沉闷。丧失了人际交往,我不可避免地高估了自己的想象力,期望此举会造成世俗轰动,带来自我超度的光环。然而,如果大自然不是以火焰之语向我们传递它的旨意,我问自己,为什么落日如此绚烂?”

有一个事实,是读这本传记时值得记住的。库切从不轻易披露自己,但2009年,坎尼米耶向作家探询为他作传的可能性时,意外得到了对方的首肯,接下去,这位前IT男展现了他科学、精确的个人风格,将整饬良好的个人档案特别开放给后者。因而,甚至可以说这本书系作家所“定制”——是他信托并所乐见其成的。

清醒如他,早已知道否认那些第三人称主角是他本人的化身,是很荒谬的。但他那个被始终压抑的“我”,却也只能藉由另一个人之笔以“他”来表达,而且,这个人必须跟他一样,有着“书写一个人物来让他不朽”的热切需要。坎尼米耶生于1939年,比库切还大一岁,我想库切一定在他身上看到了一些令自己戚戚然的地方:他们各有各的“a life in writing”,而这段人生,在21世纪的第一个十年里也同时遇到了老龄和疾病的终极考验,眼看着将难以持续下去。在结束全书时,坎尼米耶表达了“理解库切就是理解自己”这一意思,事实上,他都没能看到书出版便于2011年底去世了,年72岁。不会有人来给他写传:一个传记作家的传记,好像是一个真正荒谬的东西。(文/ 云也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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