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憎命达”:在贫苦和疾病中成为艺术家

崔莹新作《成为艺术家:世界插画之旅》中的十六位插画家的艺术之旅中有天赋,勤奋,伯乐,等,但也有一点,虽非必要条件,但几乎也是这些艺术家们的共性,即,作者在书中所提到的他们在成为艺术家之旅程中所遭遇的艰难困苦。这一点让我想到了中外诗歌史上相通的一点。公元759年,杜甫在《天末怀李白》中对话当时被流放的李白,写及“文章憎命达”。这一行在后世有多种解读,但大都认可的一点是指,飞黄腾达之人无法创作出好的作品,也是说,才华横溢之人多是命运多舛。这一点在中华的文脉里一直没有太多变化,命运多舛的才子或才女几乎每个读书人都能道出一两个名字。有趣的是,在一千多年后的英国,1802年,浪漫主义诗人威廉·华兹华斯在诗作《坚毅与自立》中写到“我们诗人,年少时心欢意畅;/到头来衰颓老大,只剩下沮丧癫狂。”(杨德豫 译)他在这首诗里列举了因疾病,贫穷,疯癫等艰难困苦的命运而早逝的诗人,也暗示了对自己未来命运的担心。同样,杜甫深知李白诗文的价值,他在那首诗里没有提及自身,但其他诗文里也没少了“多病”“家贫”之词,疾病,贫穷,流离之苦,这的确也多是杜甫在欢快的少年时光之后的遭遇。这亦是中外诗人对诗人命运的共同认知。如宋代张舜民所言“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诗画从来不分,诗人与画家的命运也多类似。崔莹新作中所提及的大部分画家,或者说插画家的命运亦印证了这一点。而且她不仅讲述了他们曲折的命运,甚至还涉及到了诗与画,以及诗人与画家的密切关联,比如为英国桂冠诗人丁尼生诗歌插画的爱德华·李尔,为埃德加·爱伦·坡诗歌插画的埃德蒙·杜拉克,在生命的终点为亚历山大·蒲柏的《卷发遇劫记》(又译《云鬟劫》)的插画配图的奥伯利·比亚兹莱等等。

关于《成为艺术家》书中那些艺术家们所经历的艰难命运也几乎光顾在大部分领域中最终成功的人们,有贫穷,疾病,不被当世认可等等。无人否定在某种意义上这些苦难都是障碍,但与此同时,就如同宋代诗人欧阳修所提到的“愈穷则愈工”,即是说,诗人的命运越坎坷,他们的诗文越妙。也就是说,这些苦难起到很大的激励作用,为创作带来很大的灵感与内容。

《成为艺术家:世界插画之旅》


即使对普通人来说,贫穷也是很大的困苦。但,这种困苦很大意义上给普通人带来的更多可能是身体上的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对艺术家来说,则是更大的苦难。试想,一个画家如果连颜料,画笔都买不起,要如何?作者在书中提到的艺术家们应对贫穷的方式不一。在有能力以绘画为生之前,亚瑟·拉克姆用朝九晚五的工作带来的收入来支持自己的绘画事业,他与此同时也这样鼓励且安慰在梦想与面包之间挣扎的年轻人。书中提到的最会画猫的英国男人路易斯·韦恩在穷困潦倒之时出走美国,打算在美国打开一片艺术天地,虽然美国之旅以失败而告终,但那是他对贫穷的反抗之一。无法支付水电费时,他也会将画作赠予债主,来表示自己的歉意。与奥斯卡·王尔德的《莎乐美》一样流传后世的是,插画家奥伯利·比亚兹莱为这部剧作所做的插画。这位英年早逝的插画家也很早地在养活自己身体的工作与滋养自己灵魂的绘画之间挣扎,也为了后者从事过前者,虽然出于身体健康原因,他并没有像拉克姆那样工作那么久。菲尔·曼像狄更斯一样做各种各样的童工,最穷时,身无分文,靠乞讨为生,但即使如此,他画笔下的穷人不仅仅是忧伤,也有快乐,也会舞动,歌唱,因为这也是穷人生活的一部分。而且,曼有一点特别让人感动,画作得到认可,事业蒸蒸日上时,增加的收入让他异常慷慨,如作者所言,为酒馆所有人付酒钱,高价买走卖报童的报纸,救济流浪汉等等,这一点让人想到英国著名的文学批评家,诗人萨缪尔·约翰逊(又译约翰生)博士。沃尔特·杰克逊·贝特在他的《约翰生传》中提到,约翰逊在牛津大学时,穷得穿着露着脚趾头的鞋,甚至因为贫穷无法购置衣物不出宿舍门,但后来他自己有所收入之后,他经常救济乞讨者,直到自己口袋里的钱分散完,使得很多乞讨者列队在他家门口等着他出门。他也是因为经历了贫穷,因为听说一位更需要收入的年轻人正在翻译一部他已经翻译完将要出版的作品,而放弃出版,把机会给那位自己不认识的年轻人。他们都是因为经历了贫穷,知道贫穷的苦,所以异常悲悯。这在曼的画作中,在约翰逊的作品中,都有所体现。贫穷是大部分艺术家的常态,在《成为艺术家》中也是如此,但贫穷并不可怕,因为无论用何种方式,即使是乞讨,也可以解决最基本的生存需求。对艺术家们来说,或者说,对于《成为艺术家》中大部分画家来说,更可怕的是身或心的疾病,而通常来说,贫穷与疾病会同时出现。

爱德华·李尔(1887年)


《成为艺术家》中的很多画家经历了疾病的磨难。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有三位,一是最会画猫的英国男人路易斯·韦恩,幽默画家爱德华·李尔,英年早逝的插画家奥伯利·比亚兹莱。韦恩天生兔唇,这是他自儿时就需要努力应对的自身残疾之一。而且,绘画事业一再受挫,且也遭遇贫穷的韦恩在六十二岁被诊断得了精神病,住进了状况特别糟糕的精神病院。一住就是几年。当然,精神疾病也没有影响韦恩继续绘画。幸运的是,韦恩的状况在出版商赖德的帮助筹款的号召下,得到了当时首相的关注,并且被安排到了皇家医院,在那里他的病情得到了好转。韦恩也曾目睹疾病夺去了他妻子与母亲的生命,精神疾病夺去了妹妹的健康,自身那几年的遭遇只是令他更加了解疾病之苦。所以,即使从来不吝送画,一直很慷慨的画家,笔下的猫也总是透露着忧郁的眼神。另外一位英国画家爱德华·李尔的疾病状况更为糟糕。他自儿时就受支气管炎和哮喘之苦,更要命的是他自己视为魔鬼的癫痫。而他的避难所与武器就是绘画。作者特别提到他后来结集出版的《胡诌诗集》就是李尔用以对付他的癫痫与抑郁症的努力。事实上,作者没有提到的李尔的疾病还有眼疾,他半盲。如《胡诌诗集》的中国译者陆谷孙先生所言,这位声称“要给千万人送去无害的笑”的李尔,自己实则毕生与笑无缘。如此,不知道当李尔在第五十五首的诗中写“含恩角有个悲观人/恨煞自己投此生/成天恻恻椅上坐/肠九回而等死神”(陆谷孙 译)时,是不是以幽默的方式对自我的刻画?那一首的配图是一个两眼垂泪坐在椅子上的老头。然而无论是何种方式,毫无疑问疾病带给他那些难言之隐都化作了他笔下这些的画与诗,而且所谓无意义的胡诌与有意义的严肃之言本来就是要看读者从哪个角度去解读。然而无论如何忍受贫穷,疾病之苦,韦恩与李尔皆有机会画到终老,在这个意义上来讲,二十五岁就病逝于肺结核的比亚兹莱的遭遇要悲惨多了。他不仅很早就尝到了贫穷的味道,十几岁就要开始工作,也是很早就面临了疾病带来的威胁。他七岁就被诊断患了肺结核。因王尔德而丢掉饭碗的比亚兹莱的健康状况也随着他的贫窘日益糟糕。但令后人欣慰的是,即使是因为自己时日不多而越来越害怕和抑郁的比亚兹莱也没有放弃绘画,而是如作者所言,他在靠近生命终点时完成的绘画作品,“简直可以用登峰造极来形容”。如果说贫病交加给年轻的比亚兹莱什么影响的话,应该是让他害怕的同时更加珍惜自己尚有的生命,所以拼命创作。如同样在25岁死于肺结核,且同样处于贫困中的英国诗人济慈一样,他们都在靠近生命终点时为人类留下了佳作。

除了以上三位,作者还提到四十一岁被肺结核夺去生命的爱尔兰奇才哈里·克拉克,他为蒲柏、柯勒律治的诗作插画,为《安徒生童话》配图,等等,直到生命的尽头。他的插画特别富有辨识度,插画中的人物从头发到脚,甚至身上的衣服都让人感觉要飞翔的样子。他的画作极富想象力,张力,在传统审美的角度来看,特别怪异,令人印象深刻。另外一位,伦道夫·凯迪克,作者特别提到,绘本界的奥斯卡奖便是以他的名字命名,他如同李尔一样一生多病,离开英国本是为了去美国寻找温暖的气候养病,没料到遇到那里的寒冷,在重病中客死他乡,去世时还未满四十岁。伦道夫的插图色彩鲜艳,人物灵动欢快,那是一个与多病之躯完全不同的世界。谁说他不是在这些插画里寻找自己的身体健康需要的温暖呢?如王尔德的《夜莺与玫瑰》中所描述的夜莺一样,用啼血染就了玫瑰的红色。呕心沥血这个词在他们这里不是夸张之言,而是客观描述。

作者在书中提到了英国的另一位画家本杰明·罗伯特·海顿的名字,但没有讲述他的故事。他其实也是因为在生命的晚年受贫穷与疾病之苦,最终选择以一种惨烈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每次读到他用枪没有成功又用刀刺自己直到达到目的都会感觉特别难过。那种痛难道还没有贫病交加更令他难以忍受吗?他们中大部分的画作更多是在身后才得到认可,声名在身后才得以确立。但如杜甫写李白也很有可能在写自己的“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身后的名再炫目,对他们生前所受的冷落,所忍受的贫穷,不平,甚或疾病等困苦都无济于事了。但生前的荣耀与身后的声名又是两回事,书中提到的这些画家大都为自己绘画事业的成功而努力过。

书中有些画家比如凯特·格林纳威、沃尔特·克莱恩、毕翠克丝·波特等几乎在作品的出版与被接受方面比较顺利,但也有一些画家经历了一些曲折,比如路易斯·韦恩,凯·尼尔森,等。他们并非完全没有得到认可,都多少获得过成功,或者非常接近,但总体上来讲在这方面不是很顺利。韦恩有几次接近成功,但都因为一些事情,比如妻子的病逝,自己的不善经营等,导致自己的作品滞销。去美国尝试失败回来后,也尝试过合作卡通电影,出版类似波特的彼得兔的作品等等,都不是很理想,致使自己产生了一种马上要成功的臆想,后来在条件很差的精神病医院贫困潦倒地呆了几年,直到后来被赖德发现,晚年状况得以有所改善。他画猫的声名在他去世后得到了确立。这或许一方面与猫不再是如当时一样是受歧视的动物有关,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韦恩在所绘的猫咪中注入的灵魂与生命力。比韦恩的遭遇稍微好一点的是出生在哥本哈根的画家凯·尼尔森。尼尔森其实在世时,曾经辉煌过,为了追求艺术梦,到插画业比较发达的英国来发展的尼尔森在伦敦时便以《死亡之书》的插画闻名,后来回到哥本哈根哈又以为《天方夜谭》《安徒生童话集》的插画在伦敦的展出而声名远扬。但这样的辉煌并没有持续太久,后来因为在好莱坞工作不顺利再回到插画界时,发现他的成功已经过去,他的作品已经无人问津。作者提到,尼尔森的妻子在丈夫去世后,自己去世前意欲把手稿捐给博物馆收藏,无论是在自己的国家丹麦,还是在美国都遭到了拒绝。二十年后,尼尔森的作品价值才被重新发现,之后,他的作品受到了世界插画爱好者的逐求。

凯·尼尔森的插画作品


一些人可以同时拥有生前的成功与身后的声名,比如彼得兔的作者毕翠克丝·波特,但即使如此,她的作品也并不是一开始就受出版商的欢迎。她自费出版,然后又在出版商的建议下将插图改成彩色。她用稿费购置湖区的土地,身后又赠给国家信托,让自然田园爱好者可以如她生前一样欣赏那里的美丽,享受那里的安静。2023年1月份我曾去她创作出大部分作品的湖区故居。故居在一个没有几户人家的小村子里,她故居周围都是参天古树。因为是处于养护的冬季,一个人也看不到。只有她写作的小房子还有大片绿色的田野,花园。抚摸一下房门,似乎还能看到闲适地倚靠在门框上农妇模样的波特。可以想像,在养护结束重新开放后,全世界的彼得兔的爱好者,大朋友,小朋友在这里陶醉的神情与画面。相对书中的其他画家,也还有书外的画家,波特是幸运的。在故居丘顶的花园田野里,甚至故居所在小村公交车站的标牌上都是彼得兔和他的朋友们,与其说时刻在提醒着我们波特与他们的存在,不如说,他们一直与我们以及我们之后的人同在。

然而大部分画家,包括书中的还有书外的都无法同时享有生前的成功与身后的盛名。每个人都能说出梵高的名字,但同时代的画家谁也无法超过他生前的潦倒,如今,那些人被遗忘,梵高的名字世代流传。《月亮与六便士》中那个肥胖红润的施特略夫与瘦削憔悴的思特里克兰德便是这种对比的艺术化。在世时,前者的作品备受追逐,名利双收,而他自己也深知真正的艺术家是后者。然而,即便如此,无论是落魄的还是风光的画家的作品都曾一如安慰过他们自己与他们时代的读者一样抚慰温暖着后世的我们。因为,虽然如杜甫的诗行所言,“寂寞身后事”,有一点,即使在杜甫与李白自己也是确定的,那就是,创作本身对创作者来说是一种慰藉,无论他们处于什么样的境遇。身后的盛名当然无济于事他们遭遇的困苦磨难,但即使没有身后盛名,作品对创作者的抚慰也已经是它们很大的意义了。对书中这些画家们更如是,无论是疾病,贫穷,贫病交加,还是不被认可,陪伴他们的永远是他们画笔下那生动的画面,如韦恩的猫,尼尔森的童话故事角色,等等。也如作者在写波特时所写到的一句话,“她所选择的生活,正是她一直渴望的生活”。在这个意义上,再加上作者对每一个画家所做的富有感情的伊索寓言结语式的总结,还有她“听从你的内心”的前言,书中各具特色的美丽插画,都让这本书是一个励志、温暖的存在,让它可以有大读者,也可以有小读者。虽然这部作品根据画家的境遇,作品的特色分了春夏秋冬四季,但它适合我们在任何一个季节随手打开,去感受画家与画作的四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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