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7月27日,是法国作家亚历山大·小仲马诞辰200周年。当《饮酒歌》响起,一场盛大的宴会似乎又将发生在巴黎,那红色与白色的茶花在欢乐的酒杯下盛开又凋零,香榭丽舍大道上已经没有玛格丽特马车的痕迹,茶花女的故事却被人称道至今。
小仲马(1824年7月27日-1895年11月27日)
《茶花女》取材于小仲马本人的亲身经历,围绕交际花玛格丽特·戈蒂埃与青年阿尔芒·迪瓦尔的爱情展开。玛格丽特·戈蒂埃的形象脱胎于小仲马生前的情人玛丽·杜普莱西,小仲马名称缩写“A.D.”也与阿尔芒·迪瓦尔的名称缩写保持了一致。当小仲马写下与玛丽的诀别信,他未能意识到此生无法再见到玛丽的音容笑貌。一个生前风流的妓女的突然死亡成为了一时令人唏嘘的轶闻,悲痛的小仲马将其写作故事,其中融入了大量二人的真实回忆,例如其中阿尔芒写给玛格丽特的第一封诀别信,正是小仲马写给玛丽的原话:
亲爱的玛丽:我希望自己能像一个百万富翁似地爱您,但是我力不从心,您希望我能像一个穷光蛋似地爱您,我却又不是那么一无所有。那么让我们大家都忘记了吧,对您来说是忘却一个几乎是无关紧要的名字,对我来说是忘却一个无法实现的美梦。没有必要告诉您我是何等悲伤,因为您完全知道我是多么地爱您。别了,玛丽!您感情丰富,不会不理解我为什么要给您写这封信,您聪明绝顶,不会不原谅我的这一举动。永远怀念您的A.D.。
——小仲马给玛丽·杜普莱西的信
再见吧,亲爱的玛格丽特,我希望自己能像一个百万富翁似地爱您,但是我力不从心;您希望我能像一个穷光蛋似地爱您,我却又不是那么一无所有。那么让我们大家都忘记了吧,对您来说是忘却一个几乎是无关紧要的名字,对我来说是忘却一个无法实现的美梦。
——《茶花女》
几乎一模一样的语词足以看出小仲马代入的感情之深。然而这封诀别信此时在阿尔芒的世界里只是他与玛格丽特的第一次情感危机:时间线的重编让小仲马得以将玛丽重塑至玛格丽特,而后者是前者一种更为圣母式的形象美化。小仲马试图通过自身经历与再创作来表达对上流社会交际花命运的哀怜以及对爱情的理想追求。
《茶花女》,王振孙/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年6月版
书中从神父、阿尔芒的父亲乃至玛格丽特自己,都多次将她定义为一个有罪之人。从开篇到结尾,以评价她改邪归正为始,以判断她赎罪为终。
“她活着的时候是一个罪人,但她将像一个基督徒那样死去。”
当镣铐放置在金丝雀身上时,不免让人思考对于罪行的评判究竟应该是灵魂的纯洁性还是肉体的纯净性。“妓女”是欲望的化身。玛格丽特离开巴黎,抛弃一切通过出卖青春、思想和尊严换来的财富,选择了与阿尔芒私奔时,她就选择了将自己从欲望的实体中剥离而出。“茶花女”玛格丽特不再是承载着男性欲望的符号,成为了活生生的人。
葛丽泰·嘉宝主演的电影《茶花女》(1936)剧照
玛格丽特与阿尔芒在乡下度过了安逸幸福的时光,但二人所面对的只是被刻意忽视的不平等。阿尔芒的父亲击碎了这种平静的幻象。他并不以穷凶极恶的形态出现,某种程度上这种“通情达理”使人更加无法拒绝。他冷静又接近冷血地戳破幸福泡沫,道出了他们短暂理想状态的爱情背后的残酷事实:上流社会的交际花既是奢侈的、高不可攀的,又是卑微的、为人不齿的。这些事实并非无法攻克,但他精准拿捏了人性的软弱。玛格丽特固然可以坚持他们的爱会恒久,但她无法承受住这种选择背后是否自私的自我审问,她与生俱来的恐惧伴随着肺病最终让她日夜难安。当她选择再度回归放纵时,她采取了把自己放回“茶花女”躯壳的策略,纵情欢歌,透支自己的生命,以折磨自己的方式成全自己心中的爱情,成全爱人的名誉、家庭与未来。
这种无时无刻不在的尖锐矛盾不仅存在于阿尔芒与玛格丽特二者之中,高贵与卑微的判定也经常在他人对玛格丽特的视角中极限拉扯。阿尔芒对玛格丽特的报复与侮辱,阿尔芒父亲出于传统的观念对自我家庭名誉的维护狠心破坏玛格丽特的爱情,还有众多名流在玛格丽特死后的拍卖会以或猎奇或八卦的目光去探寻、审视这位已故的年轻交际花,这些人因为未曾出卖过自己的肉体从而就可被视为是无罪之人吗?当玛格丽特的信件得到公开,深情的语词、牺牲的话语、死亡的结局,茶花女毫无疑问又从纸醉金迷的代言人,成为了具有纯洁灵魂的象征。
如玛格丽特圣母式的、为爱牺牲自我的女性形象在文学作品之中并不少见,其中茨威格笔下的女性就常常扮演这样的角色。《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的自述者C夫人在短短的24小时之中几乎经历了玛格丽特一生末尾的所有。C夫人险些为爱出走,因为她感到自己即将成为一个年轻男人唯一的救赎,她感到自己为命运安排的爱情而震颤。在她安分守己的优渥人生中,她过去未曾经历过为爱抛下一切的战栗,却在急转直下后戛然而止。不幸的是,她没有预料到自己所遇非人,所有付出都显得苍白滑稽;幸运的是,在经历了惊心动魄的24小时,她还能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原本的人生之中。
《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高中甫/译,人民文学出版社·99读书人,2011年4月版
玛格丽特显得更为悲剧则在于她从一开始就预知了事情的发展。她多次向阿尔芒以戏谑的口吻道出了他们的结局。
“这是因为,”她把我的手紧紧压在她的胸口上,我觉得她的心在剧烈地跳动,她接着对我说,“这是因为,明摆着我的寿命要比别人短,我要让自己活得更痛快些。”
“别再跟我讲这种话了,我恳求您。”
“喔!您放心吧,”她笑着继续说,“即使我活不多久,我活的时间也要比您爱我的时间长些。”
——《茶花女》
一语成谶,她成为了没有走出这场漩涡的人。她以自己的方式守护着爱情,被爱的时光与心死的时光赛跑。她将过去的自己舍弃,把自己的生死交付给了他人。在洞悉了一切命运之后,她仍然无法忽视自己内心一种原始的为爱奋不顾身的冲动。得到过又不得不亲手放弃,更为清醒地直面自己的伤痛,阿尔芒加速了她的凋零。C夫人用24小时经历了玛格丽特数月的日夜,玛格丽特却没能从中逃离。玛格丽特为此而死,C夫人在时钟敲向整点时回到了自己的轨道之中,在脱轨的狂暴中获得了新生。
诚然,故事中许多人物的选择无法再经得起当下的考验与审视,玛格丽特动情的诉说显得过于“恋爱脑”,如C夫人突如其来狂风骤雨般的爱情以如此不堪的方式在24小时后走向了终结。她们单方面对于爱情的付出过于深刻,得到的回报却显得并不值得。然而脱离爱情、回归个人来看,她们都用生命走在一条“追寻”的道路之上。追寻自己的幸福,哪怕结局通往的是不幸,她们都在为自己的理想去挑战过去的人生选择。她们的奋不顾身在于即使投入到一种虚幻之中,她们也勇敢地进行了为心中认定的信念而破局的尝试。这实际上无关他者,也无关她们的结局。因此,评价她们是否值得为此牺牲奉献似乎也失去了意义,而真正的心死并不与死亡一同降临。玛格丽特死前的绝笔抱着对爱情崇高的理想,因此她发自内心幸福。这种幸福固然让旁观者为之感伤和悲戚,但借由一个男人的介入,茶花女式的角色完成了自我命运的实现,并拥有让人尊敬、铭记的力量。
这种非常古典的爱情模式,有些老套却足够美丽。它包含了小仲马对于社会中主流观念将妓女物化的谴责,借凄美的爱情故事表达对妓女群体命运必将走向覆灭的同情,重新肯定了她们为人的尊严,追寻自我,以及爱人与被爱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