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见陈寅恪旧诗二首

重庆林建刚知我对陈寅恪晚年诗有兴趣,以凌梅生整理《又向流云阅古今——凌道新诗札日记存稿》(中华书局,2023年)见告,并云或有新史料线索。

《又向流云阅古今——凌道新诗札日记存稿》(中华书局,2023年)


我将此书读过,知凌道新出身燕京大学,1974年去世。早年和吴宓过从甚密。凌英文甚佳,旧诗修养也好,平时喜读陈寅恪诗。书中偶有涉及陈寅恪处,但多为习见资料,对笺证陈寅恪晚年诗今典,似无直接帮助。但我在书后凌道新1969年日记所附照片中,发现他抄录的二首陈寅恪旧诗,与以往陈诗大异,或可视为新见陈寅恪旧诗,略述如下:

1969年10月18日,凌道新在四川梁平劳动改造,在笔记本上默写了陈寅恪四首诗,分别是《忆故居诗并序》《(题?)》《题?端午?》《中秋?》。我检三联书店《陈寅恪集·诗集》比对,确认《忆故居诗并序》与原诗相同(见陈集42页)。《题?端午?》为《丁酉五日客广州作》(127页),相同。《中秋?》为《乙未中秋夕赠内即次去岁中秋韵》(118页),相同。余下这首《(题?)》,全诗:“鸡林鸭绿阵云深,谁启开边武帝心。汉腊只余残烛夜,楚氛翻作八方阴。烦冤新鬼家家梦,破碎河山寸寸金。剩有宣和头白老,岭梅如雪对哀吟。”陈寅恪1945年有《玄菟》一首(47页),全诗:“前朝玄菟阵云深,兴废循环梦可寻。秦月至今长月照,汉关从此又秋阴。当年复辙当年恨,一寸残山一寸金。留得宣和头白老,锦江衰病独哀吟。”二诗比对,可知凌记陈诗系由《玄菟》改造而来,古典及造句语词,符合陈诗旧例,陈有改旧句作新诗的习惯。《玄菟》吴宓曾有注释,意谓雅尔塔会议后,苏俄实际控制中国东北。凌记陈诗首句中“鸡林鸭绿”,虽是旧诗习语,但一语双关,显指朝鲜和鸭绿江,此诗体现陈寅恪当时心态。凌默写陈诗,个别字句与原诗差异,应属正常,但句句差异,显然不属记忆问题,观察凌记其他陈诗甚少失误,可判断这是一首新见陈诗,意义非常。

凌道新在梁平劳改农场默写的陈寅格诗作


陈寅恪旧诗,当年未公开刊行,多存于友朋日记或往来书信中,日后此类史料发现愈多,新见陈诗的机会也愈多。凌道新1972年9月25日,抄录1945年陈诗《与公逸夜话用听水轩韵》(465页),与通行本诗句多有差异,比较如下:

诗题“听水斋”,凌记“听水轩”,诗题前另记:“南皮张遵骝张文襄公曾孙(其妻王宪钿福山王文敏公懿荣孙女)”一句,为通行本所无,并记作诗时间为:“一九四五年春末夏初”。

此题共四首。第一首相同,仅“海水已枯桑已死”,凌记为:“海水已干桑已萎”。第二首略异。首联“忆昔长安士女狂,玄都曾共赏瑶芳”。凌记为:“无奈玄都道士狂,桃花不种负年华”。颈联上句“门寂渐稀车马客”,凌记为:“梦醒更寻惆怅迹”,其他相同。

第三首完全不同,应为新见旧诗。全诗:“昨夕图浮色变空,众生形解动刀风(刀风解形,语出晋译修行道地经)。东飞帝子冤成鸟,南伐军人惨化虫。细柳一般兵作戏,大槐何日作方终。皂罗今岂长安有,愁杀鸡群老秃翁。”1951年5月,陈诗《首夏病起》再用“刀风”古典,有“刀风解体旧参禅”句,并有注释:“晋法护译禅经,详论人死时刀风解体之苦。”(77页)通行本作:“金谷繁华四散空,但闻啼鸟怨东风。楼台基坏丛生棘,花木根虚久穴虫。蝶使几番飞不断,蚁宫何日战方终。十年孤负春光好,叹息园林旧主翁。”(45页)

第四首略异。凌记全诗:“赢得声名薄幸留,十年梦觉海西头。擘钗合钿缘何事,换羽移宫那自由。云际几回猜雁字,天边终古幻红楼。当初谁设同心誓,此恨千秋总未休。”通行本作:“赢得声名薄幸留,梦回惆怅海西头。擘钗合钿缘何事,换羽移宫那自由。夜永独愁眠绣被,雨寒遥望隔红楼。当初一誓长生殿,遗恨千秋总未休。”(45页)二诗比对,颈联全异,首联尾联略异。

1972年,凌道新抄录的陈寅格诗作


陈寅恪旧诗传抄过程中,时见语词差异,比对差异,对理解陈诗多有启发帮助,不可忽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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