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洞花主”贾宝玉初住进大观园时,每日里弹琴下棋,作画吟诗,着实心满意足了一段时间。为此他做了春夏秋冬四首即事诗。其实,桃溪柳渡蕉石竹桥再美,怎么比得过人呢?故此宝玉的四首诗中最好的一句莫过于“眼前春色梦中人”。大观园中景有四季,景中人亦有四季。
一、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黛玉
黛玉是属于春天的。她心里是柳絮飞舞的团团愁绪,是阵阵落英缤纷的缠绵。
黛玉说自己喜散不喜聚,其实,她是对离别比别人更着有深更痛的经历,心里怯了,并非真的本性薄凉。
春日融融,宝玉看见那落红成阵,不忍践踏,用衣裳兜着花儿洒在水里,他以为这就是落花最好的去处,黛玉却说:“搁到水里不好……仍旧把花遭塌了。那畸角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它扫了,装在这绢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过随土化了,岂不干净。”
对一朵花尚分外怜惜的她,是对生活有着多大的爱呢。
就连生着气,也还惦念着外出觅食未归的燕子,嘱咐紫鹃:“把屋子收拾了,撂下一扇纱屉,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来,拿狮子倚住,烧了香就把炉罩上。”这是黛玉式的生活方式,心底如春才会对万物有情。
所以,大观园中姑娘和丫头相处的最具情义的当属黛玉和紫鹃。她们情同姐妹,紫鹃对黛玉的态度早已超越了职责。“替你愁了这几年了,无父母无兄弟,谁是知疼着热的人?”这哪里是一个丫头嘴里说出来的话?分明就是骨肉之间才会有的不放心。紫鹃也是丫头中最“不顾身份”的丫头。对黛玉,她该劝时劝,该说就说。
宝玉要她倒茶,黛玉让她先舀洗脸水,紫鹃连想都不用想:“他是客,自然先倒了茶来再舀水去。”宝黛拌了嘴,关起门来,紫鹃先派了黛玉一篇不是:“好好的,为什么又剪了那穗子?岂不是宝玉只有三分不是,姑娘倒有七分不是。我看他素日在姑娘身上就好,皆因姑娘小性儿,常要歪派他,才这么样。”
冬日的潇湘馆里,宝钗姐妹和岫烟、黛玉都围坐在一起叙家常,紫鹃倒坐在暖阁里,临窗作针黹。这样的场景,在别处几乎看不见,黛玉是一直将紫鹃当亲人一样看待的。都说得了紫鹃这样暖心的丫头是黛玉的福气,遇见黛玉这样亲昵的主子小姐岂不也是紫鹃的福气?
若不是早经离丧,黛玉一腔温情定会淋漓尽致地洒落在生活中,哪能说出什么“喜散不喜聚”的话来?不仅对紫鹃如此,教香菱做诗就又是一例。宝钗说香菱是“诗呆子”,其实黛玉教诗,一点儿不亚于香菱学诗的一腔热情。又是王摩诘,又是杜工部又是李青莲,她细细地用红笔圈出来,嘱咐香菱“只看有红圈的都是我选的,有一首念一首”,待香菱看完了,又问她感受,耐心和她讨论其中滋味……这时的黛玉才是真实的,暖心的,如春天般温情的姑娘。其余时候,她总在接二连三失去至亲的悲痛中不能自拔,在寄人篱下的小心翼翼中尽力包裹着自己。
桃花落了,她“独把花锄偷洒泪”,柳絮飞了,她说“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因为情深,才更易受伤。无知无觉的人怎么会对一阵落花生出怜悯,对几只燕子牵挂于心?“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对世间万物的敏感是生命赋予的一种本能,一颗心细成千丝万缕,系向一切好的与坏的,必定生出比别人多几倍的欢喜和忧伤。不是愿与不愿,而是抑不住的自动生发,虽不言说,心却知道。
懂得黛玉这一腔柔情的,唯有一个“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的宝玉。这也是黛玉为何将宝玉视作生命的缘故:你好我自好,你失我自失。他俩之间远不止爱情那么简单。
如转眼即逝的春光一样,深情人必定不寿,多年以后,黛玉葬花的地方,必是荒草掩盖了香冢,野藤牵缠着孤魂,唯有那些桃花还在,寂寞无主,却依旧笑春风。
二、更无柳絮因风起,惟有葵花向日倾:湘云
说起娇憨有趣,没人比得过湘云。她如夏天晴空一般明朗直爽,不带一丝云彩。
青梅竹马的二哥哥和新进贾府的林姐姐说起话来没完没了,连理她一会儿都抽不出空来。若是一般的女孩子,嘴上不说心里也恼他几分。湘云正相反,心里不恼,嘴上却说得直接:“二哥哥,林姐姐,你们天天一处顽,我好容易来了,也不理我一理儿。”面对这样天真直率的质问,谁还好意思不拉她一起玩呢?
湘云的命运其实还不如黛玉。同样是无父无母,同样是寄住于亲戚,黛玉尚有疼爱她如命的外祖母,有知她懂她的宝玉。湘云有什么呢?黛玉可以一年的工夫只做了个香袋儿,而湘云却在家却是“做活做到三更天,若是替别人做一点半点,他家的那些奶奶太太们还不受用”。两下里一对比,原来寄人篱下也有高山和平地。
和黛玉曲径通幽的心事相比,湘云选择的是大道至简路线。不高兴了就说出来,不开心了就走开。
她喜欢住在荣国府里,跟着老祖宗,在这里可以和姐妹们说笑,写诗,吃酒,醉了在芍药圃红香散乱地睡一觉……办个海棠诗社忘了请她她也不恼,还说“容我入社,扫地焚香也情愿”——与其敏感的愁云惨淡,不如想办法让日子亮起来。家里来接她,她悄声嘱咐着二哥哥:“便是老太太想不起我来,你时常提着打发人接我去。”她恋着这里的暖,因为这里比家里自由,倘或唯唯诺诺小心翼翼,她宁可得罪了人也不受这个委屈。
宝钗生日,请了一班小戏,谁都看出来那个小旦扮相好似林黛玉。凤姐不说,故意问人,宝钗抿嘴一笑,众人也都知道,只有湘云没心没肺地喊出来。宝玉使眼色,她还恼了:明明就像林姐姐,干嘛拦着不让说!宝玉越解释,她越性把话都说出来:“这些没要紧的恶誓,散话,歪话,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的人,会辖治你的人听去!别叫我啐你。”宝玉再不识趣,湘云真就啐出来也未可知。活泼泼一个湘云,就没有什么事她不敢做。
正月里披上老太太的斗篷一跤栽倒沟里,把宝玉的衣服穿上哄着老太太上当,大雪天里要一块鹿肉烤着吃……连宝钗也忍不住说她“好憨的”。这个“憨”字,给了湘云最恰。心无杂虑才憨,“襁褓之中父母违”,从不知娇养为何物的湘云给自己找到了最合适的生活姿态。她没有柳絮般的缠绵愁闷,而是如葵花一样追逐着阳光,哪里暖就朝哪里奔过去。
湘云别号“枕霞旧友”,如夏日里最绚丽的一片云霞,多姿多彩,却也“人生聚散浮云似”。她似乎还在芍药圃的青石凳上酣睡未醒,转眼间就“云散高唐,水涸湘江”,风雨已来,片云无踪了。
三、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探春
和红楼诸女儿相比,探春独有一种“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的豪情,满含着天高意远的秋日气质。她冷静而明透,洒脱而干练。
探春住的秋爽斋,三间相通,大桌案上设着大鼎、大盘中摆着娇黄玲珑的大佛手。唯一有些女子气的是那个汝窑花囊,插的还不是姹紫嫣红的玫瑰蔷薇,而是满满一囊水晶球儿的白菊。探春就如这白菊,虽难以逃离花囊的束约,却始终在奋力地绽放。
贾府家大业大,人多口杂,刁奴蓄险心,鸡飞狗跳的事明处暗处都不少。别人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保得住自己就行了,只有探春大睁着双眼洞察秋毫,时时思量着如何扭转大局。去赖嬷嬷家赴宴,大家都看见热闹喧天的场面和戏班子,她却看到了赖家花园子的盈利:“谁知那么个园子,除她们带的花,吃的笋菜鱼虾之外,一年还有人包了去,年终足有二百两银子剩。”
“三人行”理家之时,李氏是个没才干更没主见的,宝钗是亲戚,“一问摇头三不知,不干己事不开口”,精心谋划的只有探春,她大刀阔斧节流开源,无惧落人抱怨。面对管家娘子们的刁难,三姑娘凝心静气一一摆平,然后指着自己的丫头警告刁奴们一通:“你别混支使人!那都是办大事的管家娘子们,你们支使她要饭要茶的,连个高低都不知道!”管家媳妇们才看出探春精细处不让凤姐,从此后一个个副服贴贴,再不敢懈怠。探春理家,比起王熙凤协理宁国府时态度安静,效果却丝毫不逊。
面对抄检大观园这样荒唐事,连凤丫头那样厉害角色,也只敢说一句“太太说的是,就行罢了”。探春却敢甩给王善保家的一巴掌,把话字字如铁地掷出去:“该怎么处治,我去自领。”在她看来,抄检绝非偶然一件小事,必是有人故意挑唆,才使糊涂人受此下策。一叶落知天下秋,精敏的探春正因看出这其中根源和日后的走向,才会声泪俱下地哭道:“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呢!……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可叹她空有一番抱负,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贾府一步步踱进“日暮秋烟起,萧萧枫树林”的晚秋光景,任是才自精明志自高,也回天无术。
也许没有人能全然明白探春远嫁时的悲苦,“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她从此要和这个她深爱着的,让她暗暗焦心的家族天各一方,如风筝一样飘飘摇摇断了线,“千里东风一梦遥”。
月明星稀的秋夜,探春也许会披衣起身,向着家乡的方向默默祝祷,听着耳边的风声,似是刚从秋爽斋的梧桐芭蕉上吹拂而来。思念似海,归无舟楫,一腔愁绪无可排解,她只能“诗成自写红叶,和恨寄东流”。
四、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宝钗
“山中高士晶莹雪”是对宝钗最恰的写照。她含蓄浑厚,沉默端庄,对待生活的态度如山外隐士般淡然超脱。
宝钗住的蘅芜苑“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青春妙龄的千金小姐闺房,竟是一片万物凋敝的冬日之景。物是为人所用而非其他,每一份讲究都是执念。这样的心性,除了闲云野鹤的岫烟,也只宝钗能有了。
宝钗和岫烟,虽一贫一富,却有着同样的本质。岫烟是处于贫寒中安之若素,宝钗是生于富贵中淡然处之。芦雪庵联诗一节里,人人穿了名贵的羽缎羽纱大红斗篷,岫烟身着家常旧衣丝毫不卑不馁,谈笑自若,真有些魏晋名士之风了。她提笔写下的那句“浓淡由他冰雪中”,是自身态度的写照,用在宝钗身上也正恰当。
宝钗平时不言不语,事事不露锋芒。可当宝玉自以为悟了禅机,宝钗微微一笑道出了六祖惠能的典故,委婉地告诉他禅之深之厚,非是一两句偈子可以说透的;看了黛玉的药方,宝钗看出了以黛玉之体弱,益气补神也不宜太热,给出了更高明的食疗方子“冰糖燕窝粥”;惜春要画园子图,她又列出了一大推笔墨工具,连粗碟子要先抹酱再上火烤才不裂开都知道;王夫人要买人参,她又说出参行掺假的把戏,亲自走了一趟“叫哥哥去托个伙计过去和参行商议说明,叫他把未作的原枝好参兑二两来”。不是事情赶到那里,谁知道宝钗懂这许多?
湘云兴冲冲盘算着做诗社的东道,宝钗又一眼看出她的力量不足,策划半天皆不妥当,在心里暗暗替她筹划好了,才小心翼翼和和软软地与她商议:“你千万别多心,想着我小看了你,咱们两个就白好了。你若不多心,我就好叫他们办去的。”使受助者不尴尬才可谓之善。若不是湘云对老太太说出“是宝姐姐帮着我预备的”,宝钗绝无意张扬,她始终如冰雪般素淡而清冷。
金钏跳井,三姐自刎,宝钗说:
“她(金钏)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她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顽,失了脚掉下去的……纵然有这样大气,也是个糊涂人,不为可惜。”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也是他们(柳湘莲和尤三姐)前生命定。”
在活生生的性命消亡时,怎么可以这样冷漠呢?可再看她说完这话后做的两件事,似乎能明白些什么。一件是拿出自己的新衣服给金钏做了装裹,另一件是劝母亲兄长丢开对柳湘莲和尤三姐的悲伤,打起精神请一请随哥哥外出的伙计。
其实,有生就有死,本是人间寻常事,且那些人已无法挽回,与其跟着一起哀婉叹息,倒不如假装轻描淡写地掠过,使生者少一些悲痛和罪感。“冰冷绝情”的宝钗有着“放下”和“怜取眼前人”的大智慧。
冷香丸、奇草仙藤愈冷愈苍翠的蘅芜苑,皆是宝钗冰雪气质的烘托和渲染。贾母在见了宝钗“雪洞”般的屋子后说道:“年轻的姑娘们,房里这样素净,也忌讳。”在这样的富贵场中锦绣堆里,老太太没料到竟有一处素净的如同禅房一样的地方,她隐隐觉出这样的画面似乎隐示着什么,赶紧拿出梯己朝热闹方向布置。可是,宿命岂是人力可以改写的?宝钗注定是冬日冰雪一样的结局,冷清而肃穆。在宝玉出家之后,她将夜夜对着空屋,“冬夜夜寒觉夜长,沉吟久坐坐北堂”,沉静着,端庄着,在冷冷清清中度过一生。(文/林梅朵,来源/红楼梦学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