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叶嘉莹先生百岁,从她身上体现出来的弱德之美的真正内涵和价值就是“真、善、美”。
叶嘉莹先生
岁岁年年
2019年,叶嘉莹先生九十五岁。
在茶梅绽放的月份,《掬水月在手》创作组在杭州召开座谈会,讨论最多的是能不能用冷基调反映叶先生的诗意人生。与会者把握不定,担心不会产生片场热效应。我支持冷调。诗品是冷思考,不是热销品,在物欲迷乱时需要冷却一下逐利的心,这是叶先生的本心。《掬水月在手》是静夜思,是月中霜。
2020年,叶先生九十六岁。
《掬水月在手》在浙江放映,我们组织观看。一开始看个寂寞、看个冰冷,但是到后来,看个透彻、洞明,看个温暖如春。原来掬水是为了映月、指月,天地一指,万物一马;映月是为了观照,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企业家做企业也是掬水,也是为了映月。在市场经济条件下,市场主体不是简单物欲追求,而是为了奉献社会、完善自己。“凿个池儿,唤个月儿来”,“有个人儿,把做镜儿猜”,叶先生就是月儿,诗教就是镜儿。企业在转型时期生存遇到困难,如何调整自己的价值维度是当务之急。明见、智见、欲见,都需要月儿的照见、镜儿的洞见。叶先生写的两句诗,“所期石炼天能补,但使珠圆月岂亏”,就是对企业价值升维的最好指引。
这一年,《掬水月在手》荣获电影纪录片金鸡奖。我们送给叶先生一盆铁皮石斛花。
星期天夜光杯/国学论谭
2021年,叶先生九十七岁。
我有幸参加全国诗教大会,受益匪浅。第一次意识到,中华诗词是中华传统文明的“芯片”。我们要做科学技术的芯片,更要珍惜中华文明的芯片,中华文明的“光刻机”就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与中国特色现代化的结合。
这一年,诗教从校园走向社会,把讲坛设在乡间,南开大学叶先生团队的全班人马齐集诸暨,在布满桂花的现场,点亮了诗教润乡土的薪火。她被评选为感动中国2020年度人物。
2022年,叶先生九十八岁。
虽然身患重病,她很开朗。说开朗不开朗重在开课不开课,她坚持诗教网上开课,单次课受众最多时达到600万人次。
这一年,“经典耀中华”活动在浙江开启,金华山盛开着杜鹃花。金华有个八咏楼,湖州有个皕宋楼,杭州有个八千卷楼,叶先生勉励读书人在文化振兴中华方面要更上一层楼。
2023年,叶先生九十九岁。
南开大学文学院与浙江人文经济研究院共同发起“诗不远人话迦陵”活动,全国各地百万人参与了此项活动,王蒙先生、张伯礼先生、施一公先生都发了视频,我也由衷地表达了对叶先生的敬意。时常想起《掬水月在手》,真想握握叶先生的手,看看南开大学马蹄湖畔的莲花。
2024年,叶先生百岁。
央视《读书》栏目来浙江录制《诗词与我》,李潘老师、张静教授引导我们跟着叶先生读诗词。张静教授带来了叶先生的语音,说,我现在就要握握大家的手。疫情之后,病床之上,她伸出了布满青筋的手,这双手不只是掬水映月,而是捧出了温暖柔软的心。
正是这一颗温柔的心,使我们真正明白,人性的善良基于对大自然的皈依,是人性和天性的统一。
弱德之美
叶先生的诗教,从根本上还原了中国独特的文明之道,弱和强、阴和阳的统一;还原了中华文明独特形式的天地精神,不傲睨万物。中国的老庄哲学主张弱而不弱,无为而为,不争而争,不争而善胜。我们的认识论是万事通于一,生存观是物物而不物于物,创造财富但不受财富制驭。这就是掬水月在手,是中华传统文明的形态,也是中国传统文明和现代文明结合的精神观照,折射出来的是弱德之美。
弱德之美,不只是诗词美学之美,而是人性之美。西子捧心美不美?是隐忍的美。林妹妹焚稿美不美?是病中之美。而叶先生的诗教所呈现的弱德之美,是健康的美、柔软的美、舒展的美,是自内而外的美。弱德之美,它不是强者,但也绝不是弱者,是德者、善者。
弱德之美,不自美而向善。叶先生是教育者、是长者,但是她不自美。特殊的生命经历,在痛苦中寻找自我,在磨难中帮助别人。弱德之美、温柔心性,一是心地善良;二是心气高尚;三是心灵通透。这三点都全了,就是弱德之美。无为而为之,无为而言之。爱人惜物,有万不同。比如做金融的不能姓“金”而是姓“融”;做企业的,做大不如做强,做强不如做长,做长必须做善。叶先生的弱德之美,引导不自美而向善。叶先生专门讲到柳永。柳永在浙江做过盐官,《煮海歌》恤民善政,“煮海之民何所营”,“愿广皇仁到海滨”。“堂前扑枣任西邻”,“能与贫人共年谷”,这些都是弱德之美的呈现。
弱德之美,不恃强而报国。报效国家不是喊口号,是真性情。叶先生受感召归国从事诗教数十年,坚忍不拔,意志坚毅。她讲李清照讲着讲着就设身换位,说是婉约派,人比黄花瘦,但是,“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为诗教人比黄花瘦,弱;为国家死亦当鬼雄,强。
弱德之美,不极端而通一两行。这是弱德之美非常特殊的表现。真正的弱德之美,慈怀包容,极高明而道中庸。方是方非,因是因非,绝不做以其非而非其是、欲其非而非其是的事。叶先生的诗教是身教,她宽厚,不纠结是非而抱逸怀正气。从她身上体现出来的弱德之美的真正内涵和价值就是“真、善、美”。
兴象诗教
在人生一百岁的时点上,我们回看叶先生的百年人生,视宁度特别清晰。台湾大学、辅仁大学、哈佛大学、加拿大哥伦比亚大学、天津南开大学共有一位中华诗教女先生。她躬身诗教,推动中西方文化交流,成为解构、组合、衍生、传承中国文化的“工程师”。她始终认为诗词中的语码既是文学存在又是人文存在,“语码”反映人类的特定存在,中国诗词语码反映东方大国特色文明的客观存在,是直击人心贯穿历史的永续存在。叶先生认为,中国传统文化对外交流最核心的就是诗词语码,如果向外星球传导信号只能用一个字的话,那就是“诗”。诗词中的“语码”,简练达意,内涵丰厚,是东方文化的密码,也是地球人类文化的密码。诗词语码构成中华文化的芯片,因为有了这一芯片,才有了中华文化的专利权,形成以中文为衍生体的“话语权”和“话事权”,彰显中华文化之真。
1979年4月,叶嘉莹先生第一次到南开讲学
叶先生在中华诗词教育实践中,发现了中华诗词最重要的表现方式——兴象。唐人也提到过诗的兴象,认为诗的艺术形象应具有“兴”的托物言志和寓情作用,诗人的情感精神对物象的统摄,使之与诗人的心灵颤动融为一体,从而获得生命并具有个性和活力。从形象生成的角度看,兴象主要是指形象蕴含的更为深远的意旨,并能够超出形象本身的情蕴。叶先生则进一步强调,兴象是诗词的激光,没有兴象的诗词就会两眼发黑,六神无主。好的诗词通过语码的组织构成好的兴象,感发激越,凝练志意,形成信任与信仰的力量。它与拟像有所不同。拟像是幻想、幻觉、恐惧、妄想,是滑动的所指,是浮动的能指;兴象是憧憬、理想、向往,是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悲慨交集的力量,形成的是信仰,是特定的所指,是感发的能指。心性存在,真实可信,文明生活形态,历历在目事事在心。指穷为薪而火传,叶先生始终认为,兴象可以对标,可以传习:达观的欧阳修,悲慨的苏东坡,达生的邵雍,易感的秋士,善怀的春女,豪放、韶秀、婉约,彰显中华诗词文化之信。兴象达信,有了兴象,就有了诗人灵魂的光辉。兴象是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抓住诗人瞬间的灵光,激射出永久的光芒。何思何虑,灵光灵现,直击心灵最深处。说辛弃疾,就出现了豪迈;说苏东坡,就出现了放达;说冯正中,就出现了热情;说晏殊,就出现了观照;说欧阳修,就出现了意兴。兴象,激光、激情、激越,令人激动不已。
叶先生在诗教实践中极力主张诗词活化。她始终认为,所有语码组织而成的兴象,都是社会生活文明形态的场域和人的精神文明心态的场境。古诗词的讲解,不是考古式的挖掘,而是复活性的再现;不是简单的欣赏性存在,而是主动再造的共生性存在;不是传统的记忆性存在,而是现代的赋能性存在。叶先生的诗意人生,以诗为教,教而为诗,化而为诗。新时代文明生活形态中一定有诗。中国传统文化的根脉在乡村田园,活化诗词人文、赋能乡村土地,是中国乡村缩短与城市化距离、防止城乡二元化隔离的最佳路径。她坚定地倡导“诗教润乡土”。城市化、工业化、商业化一定离不开文化。土地厚植靠绿化,土地润泽靠文化。叶先生耕耘在有诗的土地上,她记住了她的老师的教导:以无生的彻悟,来做有生的事业;以书生的情怀,来做民生的润泽。
叶先生在一次讲课中提到,“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该走的路已走过,该守的道已守住,就对得住自己的一生。而社会历史的真实是,洛城花开不败看不尽,银须皓首的水仙花之后是雪里映红的山茶花,然后梅花、桃花、杏花、牡丹花、荷花、桂花、兰花……“芳菲次第还相续,不奈情多无处足”,当得有心有情,诗教之花就会长长久久地开放。
(作者为浙商总会顾问,本文为贺叶嘉莹先生2024年7月6日百岁而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