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月》是鲁敏的第20本书,从2014年7月写到2016年10月,鲁敏改了六遍,到最后一稿仍旧标注着“一直改到印刷之前”。鲁敏写作核心只有一个:人与人性。在诸多的人性中,她倾向于幽暗与残酷的部分。《奔月》沿袭了她对人性暗疾的关注,探讨了人打破固有、逃离庸常的渴望和对自我身份的困惑。
《奔月》是我的第20本书,我五年都没有出过新长篇,写这个长篇对我来说很慎重,在讲精神疑难偏灵魂的东西,我写的时候还是有点犹疑的,我的小说偏于人的精神上的不是特别明亮的部分,又不太跟外面大的社会试件事件背景相契合,所以对于写长篇来说有点冒险,但是对于我来说,需要做权衡的事情。
我特别想写这个小说,因为我做了很长时间的关注。一方面社会上每个人可能或多或少的都想离开现有的固定角色、固定的人际关系、固定的时间和空间给你分配的这种可能性,只不过有的人采取健康的方式,可能出去旅游或者离职、离婚,或者出国,大家会用看起来比较健康的方式改变原来的生活,包括大家喜欢看穿越的东西,或者想找一个九又四分之三的站台等等,都是对自我现在存在状况的质疑。
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后来也开始做所谓的“社会调查”,我在公安局的户籍部门问,资料特别特别多,当时给我一个本子,一个专门的档案室放这些资料,我搜集这些资料,也有好多这方面的分析,包括一些小众的宗教,对这个有自己的理解。
更好玩的是,我居然找到一本书,日本有一本书专门指导你如何完美的失踪,不会造成破绽,绝不是想想而已的事情,真的有人去做,而且做成了。那么多失踪名单里面,比如是高官在逃,可能过失杀人,或者是明星想躲开生小孩,那些人是有具体的原因,但是有好多人没有原因,就这么莫名其妙失踪了。
我后来发现报纸上这类的新闻很多,我是江苏人,无锡有一个驴友,他有一次借着去西藏玩儿的时候就没有了,那个旅游局和他父母急的要命,花15万找他,其实他彻底的想借这个机会消失,离开原来的生活,后来家人几番劝说又回去了,他没有失踪成功。
我前两天还看到一个留学生,出国获得移民户籍之后,跟家里人诈死,而且他儿子还活着,让他父母养着,我无意做任何职责,也许他有具体的情境和原因,我们新闻看到的只是一句话,但是我老觉得后面会有无数个深夜最后做的这个决定,我很欣赏敬佩做决定的这个人,我又做不了,我绝大能够做的事情就是写我想的这个事情,所以我非常冒风险的写了这本书。
《奔月》里的小六这个人,从小到大无数次曾经想过要失踪,比如从一个什么会议上或者演出场所,突然就不见了。 小六这样的主人公生活非常好,她丈夫很英俊,很爱她,生活非常棒,她丈夫也觉得自己很爱妻子,妻子也很爱他,生活表面看来是非常平稳的,没有可挑剔的,你作什么呢?有什么可厌倦呢?多好的日子?她自身也不错。她的丈夫贺西南并不真的了解他的枕边人,小六作为一个女性她内心在想什么,她的丈夫不知道,或者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原来我准备写一句话“自由因它的不存在而熠熠生辉”,后来没有这样写,我在写作的过程中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决定让她走,走了以后怎么样?本来写到7万字的时候不是现在这样,我本来想着,你走了脱离这种世俗,我本来想找乌托邦所在的地方。
我正好认识一个气象局的工作人员,我跟他聊很长时间,因为气象局在比较偏远的地方设气象站,需要很少的人在那留职采集数据,我在想,我找一个特别有钱的人在那,就像包了一个气象站一样,在失踪者俱乐部当中是秘密地质,大家可以去。虽然戏剧性很好,各种各样失踪的人物角色,有的是驴友,有的是官员,有的是生孩子的明星,或者是简单的厌倦等等,但是我觉得这样不太对,这不是我对消失的理解,还是在生活中消失才是我想挑战的话题,如果一帮避世的人在一起,仅仅是戏剧的核,但并不是我想要找的这个结局的核。
一个人脱轨以后他应该往哪去?你到了另外一个地方,可能还是在苦苦的经营,当然也可能被动的经营,最后获得的还是乌鸦炸酱面,还是这个东西。所以到那个世界建立的各种各样的人际关系、职业关系、身份认定,这才是渥堆自由的一个追寻,我写的时候也有点六神无主,不知道风应该往哪吹,到底怎么样解决人的出走和他对自由生活的理解和你的本我到底在哪里。
我写到后面跟小六一样,及时发现人只要在地球之上,只要你还有清明的理智,失踪这个事情是内心的坐标定位,不是物理上的变化或者职业上、或者你跟周围人的关系,那只是一些数据,也许你回到原来的生活,这已经是一个闭环,她走了以后,她周围的闺蜜、情人、丈夫、母亲,他们把这个生活的链条试图弥补起来,让生活还是照常运转,就像我们经常开玩笑讲你离开这个世界、世界照常运转,所以这个世界霸她闭合,变成自己流动的环。 所以我让小六处于从原来的环里面脱节,这个结尾不是我一开始设计的结尾,只是人这样走了之后造成这样的结尾。我也是跟她一样,对于这个命题的追问当中,自由到底是什么?一个女性出走以后,当然不是女性的问题。
书我写完以后,找了八个试读者,里面有男性,有女性,男性看完以后有点愤怒,愤怒原因是两个,他说喜欢小六这个人,但是我不要她做我的女朋友或者妻子,我觉得她这个人格太丰富,难以发现这个人是这样。他说为什么不把这个人写成男的,男的在社会承担的责任更多,男性对失踪的苛求可能比女性更大,女性化妆就觉得自己失踪了,她有很多方式让自己隐身一下,但是男性白天黑夜到哪都得装成一个人,他说我们更需要失踪,你为什么不写男的?
我后来想了半天,这里面次要的主人公,比如她的丈夫、她的情人,包括她后来到小城遇到的人,那些人在生活中采取各种各样的间接的、有点病向的方式,其实也是以某种方式掩盖或者保护自己,他也是以别的方式逃离,只不过没有做成动作性的逃离。
后来我回答他,男性女性不重要,男性也在失踪,你可能没有意识到,像他的情人张灯,一开始喜欢的只是不知名的小六,后来小六失踪以后通过网络各种各样的数据复原,开始爱上网络复原的小六,后来小六真的冒出来的时候,他非常惧怕跟真实的小六接触,他立刻喜欢网上各种各样的小六,小六跟他一样爱看球,按照我的标配去配成的小六更喜欢,如果真的失踪的回来了,从贺西南的怀抱回到我的怀抱,他反而不要,这种人是让自己的情感方向处于不在线的状态。所以我觉得男性、女性不重要。
讲现实逻辑,我一直在斗争,我怕跟读者之间建立的阅读契约,他信不信你这个事情,读者能不能接受我做的整个布局。包括书都快出来了,那个到日本旅游的人,出了这个消息我就知道他不可能回来,不管是死还是活,他肯定是到陌生地方重新处理这个人生,各种各样的事件,这个我是非常有信心的,以及人类对自我身份和空间的追问。
我后来采取一些有点庸俗的包装手法,前面写的全是丈夫发现情人等等这种纠葛,包括她的母亲为了抚平自己的创伤,认为女儿是遗传而失踪,做了这些包装是为了使阅读相对来说平滑一点,不要使得主题过分的自我化和灰色化,但是我特别想表现这样一个核心的问题。
我写完这个故事之后很高兴,我终于可以不用惦记这个问题,主人公小六也是惦记很多次这个问题,正好大巴失事,她觉得终于可以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对于我而言也是,我前面这些年惦记的事情用一本书来交待,我不知道这个书将来怎么样,但是对于有点自私和主观的写作者来说,我做了我挺想做的事情,就写了这个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