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花瓶和痰盂,现在都是奢侈品

“有一天,我好像在我和所有出版商的地址以及书目之间关上了一道门。我对自己说,现在我可以写了。现在,我可以给自己做一个花瓶,就像被老罗马人带上床去的那个,他一边亲吻着,一边缓缓地磨损它的边沿。”

床,花瓶,一个老男人和他慢慢移动的手——如果这是一个电影画面,它一定很色情,色情到无可名状。

福克纳的这段话写于《喧哗与骚动》开工前的自序里,这本书1928年写完,次年出版,但在写的时候,福克纳考虑的只是满足自己的欲望:创作一件完美、纯洁的艺术品,纯洁到只能供自己据为私有。不过,他在作品还没写完、甚至还没开始的时候就在闭着眼抚摸和享受它;色情就是围绕着尚未存在的完美的一团灼热的默想。

花瓶的意象,不仅代表完美的作品,也代表作品中的人物。《喧哗与骚动》里有个姑娘,康普生家的女儿凯蒂·康普生,福克纳深爱她,称她为“美人”和“宝贝”。他之前写了个短篇《暮色》,完稿后,发现自己爱上了故事中的凯蒂:“我太爱她了,不能让她只活一个短篇故事的时间。她应得的不止那些。”

于是,《暮色》扩成了《喧哗与骚动》,书中的凯蒂能爬树,能下河,能号令一干男孩子,果敢强干。当凯蒂的身体慢慢发育,跟男人有了第一次,后来正式出嫁,她的哥哥昆丁和弟弟班吉痛苦不堪,他们都紧紧依恋着凯蒂,昆丁甚至想象自己跟凯蒂乱伦,当成了真事向父亲坦白。

《喧哗与骚动》,电影版与中英文书影

直到现在,有文学阅读习惯的人,依然得承认《喧哗与骚动》很难读,福克纳的世界门槛太高。当初,这本书系由一家新成立的出版社出版的,又赶上美国大萧条,虽有批评界的好评,销量惨淡得很,直到1946年才不过重印了两次,总共卖出3000本。在这十多年里,福克纳一直在为生计发愁,无奈之中的他想到,既然自己精雕细琢的花瓶不能引起大众的共鸣,那么索性写个反面的吧——写个完全跟艺术无关的,写个他不仅不喜欢,而且还打心眼里唾弃的女人。用现在的话讲,他下决心要写本小黄书了。

于是他写出了《圣殿》。书中的女主人公谭波儿,被他称作“痰盂”。

《喧哗与骚动》和凯蒂是花瓶,仅供私用,《圣殿》和谭波儿则是用来喂大众的了。一听说小说中有“一根玉米棒子主导的强奸戏”,大众还能坐得住吗?《圣殿》顷刻之间畅销。实际上,福克纳实验性很强的笔法,古怪的比喻,或明或暗的意识流,在这本书中同样不时出现,但这回读者不在乎这些了。他们期待着预期中的高潮:别玩若即若离的色情了,我们要看真刀真枪的交配。

他的花瓶和痰盂,现在都是奢侈品

《圣殿》,福克纳唯一开始就获得商业成功的长篇

虽然赚到了钱,福克纳却心中不安。虽然痰盂也是必需品,人人都离不开它,福克纳却明白,以他的自我定位,如今为投合大众的趣味而写,实在是一桩不大不小的罪孽。花瓶就是花瓶,大众再诋毁,再说它中看不中用,那也是花瓶。艺术的价值在于艺术本身,跟它能招徕多少观众,跟它能卖一个高价还是无人问津无关。他坦言,自己写作的动机不纯,他勾画南方黑社会里的暴力,醉醺醺的酒鬼,满嘴粗口的赌徒,夜总会里随处可见的嫖客,他把耸人听闻的强奸情节加亮成为小说的卖点。

故意告诉读者,我的书格调低下,不要去读——这样的事情不管发生在哪个作家身上都是很奇怪的,更何况,拿到现在来看,要把《圣殿》称作格调低下,还真是太看得起大众,这些被频道头条、边栏链接、爆款消息以及入木三分的小黄文培养得随地便溺的人,一般还真用不起痰盂这样的奢侈品。把《圣殿》作为“暴露和批判社会阴暗面”的作品来看是完全成立的。再去读谭波儿被奸污的那场戏,福克纳使尽了艺术家的解数,想让它产生如“恶之花”一般不无朽腐的美感。

奸污谭波儿的“金鱼眼”是个阳痿男,所以才用上了工具。福克纳深悔自己不得不写这样社会新闻的题材,而不能多写几次凯蒂。丑恶的东西不应该由他来写。谭波儿与糟蹋她的人同流合污,最后上法庭,还帮着把赃栽给了书中唯一一位性格方正的人物李·古德温,在一个流氓横行、黑白不分的社会中,古德温还算是一个做事有原则的人;他的妻子也在帮助他。此外还有一位侦探,做了很多却没什么用,恶势力太强大,而好人,则总是被自己的好所削弱。

对一个志在制造花瓶的人来说,制造痰盂实在是自我糟践,然而要是自我糟践了还赚不到钱……福克纳不敢想象。焦虑万分之下,他在《圣殿》完稿之前写信给朋友,说自己可能一辈子赚不了钱,算是先给自己一口毒奶。其实,这话或多或少也是安抚他内心的愧疚感。再怎么说,向商业低头了,妥协了,他就是在背叛自己。

《圣殿》是在《喧哗与骚动》还没出版时就动笔了。《喧哗与骚动》给了他以一种不同寻常的“底气”:我已完成了艺术,现在可以写点大众读物了。而一般情况下,作家的底气恰恰来自相反的方向:只有在写出了足够畅销的书,名利双收之后,才有可能考虑写本严肃文学。没错,福克纳是反常的,另类的,肚子还填不饱的时候,他就把不能吃的花瓶看成了生命的第一要务,非得先不顾一切地造它出来,将自己内心中最珍贵的资源掏出来塑进去,才觉得安心。

作家们最大的焦虑就是写了没人读:书海浩瀚,自己的书就算占了个专架,旁边周围,仍有那么多敌人环伺。他们焦虑,他们要拉一帮在其眼里级别更高的同行前辈,给自己当拉拉队,或者吉祥物,面对镜头,这个人夸几句书,那个人夸几句作者不老的长相,作家就满意了,觉得自己名下可以兑换成销量的积分又涨了。

在一个什么都能折算成钱的社会里,既不敢鄙视大众又不敢嘲弄自己的作家,只能以此来回避自己已成可怜人士的真相;他们真不敢赌一把,像福克纳一样,在接近五十岁的时候才真正地被认可为伟大作家。

福克纳的运气还是不错的,但配得上这种运气的人又有多少呢?(文/云也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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