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的基点是足够贴近现实的叙述,还是产生能够解释问题的想象?作家童末在其新作《大地中心的人》中,以上世纪三十年代的大凉山为背景,结合历史、神话、想象,构成了一个独特的文学空间。近日,童末和评论家刘欣玥在上海图书馆东馆带来了一场阅读分享会,讨论这本书背后的故事。
“大地中心的人”是大凉山彝族的自称,“驷匹尕伙”则是他们对大凉山区域的传统称呼,在童末的小说里,这个地处中国西南腹地的山地世界是整个世界的缩影。2017年初,童末四第一次去四川彝族凉山。在此之前,她从彝族传统祭祀经文《指路经》里了解到了彝族的生死观,意识到在人类文明中,彼此或许共享着对于生死的理解。她被《指路经》中的文字叙述所打动,这驱使她走进了凉山深处。“我看了更多的书,自己在整个凉山走了一圈之后,脑子里面很多东西活跃起来,有一些人物和形象开始在那片山地中出现,我觉得好像有了一个写作的最初动力,所以就开始动笔,慢慢在写作过程中让所有情节和人物往前走。”童末说道。”
在小说里,汉族人铁哈是第一个出现的人物,他被彝族人带到山里,成为奴隶,后来开始了逃亡的经历,在逃亡的过程中两度濒死。“人的命运是我一开始就想要去处理的主题,我想把他推到生存的极限。”童末解释道,铁哈身处凉山社会的边缘,相当于“寄灵人”的状态,这也是文学中经常会出现的人物,“‘寄灵人’游走在他所处的文化和社会边缘,会有观察者的视角,我们跟随他的经历,就可以看到这个社会和文化中形形色色的人,去看到他们的选择和背后的价值。”
从小说的第二部分开始,女性书写逐渐涌现。孜那原来是部族的继承人,因为突破了跨阶级之间不能产生爱情的禁忌,被她的族群放逐到荒野里。无名的“兹莫女儿”则因为疾病,被族群隔离。她们联合陷于困境的诸多山地女性,试图亲手去搭建一个新的世界。在童末看来,无论是铁哈还是孜那与“兹莫女儿”,她想写的是人所面对的普遍的困境。“这种困境和九十年前凉山这个时空是有共通之处的,”童末说,面对危机的时刻,“逃亡”是一种开口和机遇,“一个人要重新思考所有的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往哪里去,我要怎么活下去,支撑我生活的意义是什么。”
可能是我们今天都面临的困境,也可能是世界上其他人的困境,都是和九十年前凉山这个时空有共通之处的。如果有一个粗略的命名,其实就是文化濒临危机的时候,所有支持我们的价值也好或者信念也好,理念也好,它是有一种濒临解体的状态。在这个时刻,一个人要重新思考所有的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往哪里去,我要怎么活下去,支撑我生活的意义是什么,这些问题在危机时代,全部要重新问的,而且以前是没有答案的,我想通过这种逃亡,写一个文化结构濒临崩溃的时候,它其实才给了逃离的人一个开口,才有一个机遇。
对刘欣玥来说,小说里的世界与她有着特殊的连结。她的外曾祖母是彝族人,但是她说,她对于当地的信仰、生活方式和文化经验“一无所知”,带着一种支离破碎的经验投入了阅读。而小说提供了一种“不断解密”的过程,“它有扎实的历史根基和史料准备,你可以当作是一个离中原或者华夏文化中心比较遥远的故事去读,但是我们又会注意到它是一部虚构的小说,”刘欣玥认为,“在真正进入到这个故事之前,首先扑面而来的是一套全新的知识和时空,或者是某种世界的构架,然后才是语言讲故事的部分,构成了一种很奇妙的阅读体验。”
刘欣玥指出,除了文本,《大地中心的人》还提供了故事的地图,让读者可以跟随人物的迁徙,在凉山之间移动。“行走是他们建立和这个大地切实的关联、创造出自己的历史文化的重要实践。当支离破碎的地图靠人的身体、世世代代的行走,最后被拼凑在一起,形成一个集体经验的时候,我觉得大山里面的路被打通了,这些人的故事、历史,也都被联结在了一起。”
让这些故事彼此相连的除了走路,还有女性的歌唱与吟诵。在小说的结尾,铁哈和“兹莫女儿”用文字和图画,把原来诉诸于口头或是声音流传的女性故事定格下来。而在如今的彝族神明崇拜占据主导之前,那里存在着母系氏族的起源神话,后来才被逐渐取代和遗忘。童末说,在构思这个山地世界以及其中的女性角色的时候,她借鉴了彝族神话《孜孜尼乍》与古希腊古本,回溯了她所读过的所有女性角色身上的力量或是遭遇,“虽然小说里的人物是九十年前的虚构人物,但是她们身上或多或少都有源头性的文本意味,”她说道,“她们向我打开,我的创作也向她们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