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金性尧《唐诗三百首新注》:古诗评注的向上之路(下)

《唐诗三百首新注》,[清]蘅塘退士选,金性尧注,浙江教育出版社|新东方大愚文化,2024年即将出版


论古谈今,鉴析诗艺

金性尧先生学养深博,能写旧诗,悟性极高,潜心文艺,早年因散文创作得到鲁迅、周作人等名家的奖掖,晚年以文史随笔蜚声文坛。他不仅熟稔传统诗学的格律、技法和范畴,也精通现代文艺学的理论、方法与话语,能够结合作品实际,自由地出入古今,点拨其在诗艺上的长短得失,常常三言两语就能切中要害,允当赏鉴。读者阅读其书,不仅能获得美感、学得知识,亦可提高眼光、习得方法。

唐诗大体可以分为唐人新近创造的近体诗和沿袭前朝的古体诗两大类。近体诗在句数、字数、平仄、用韵、对仗等方面都有严格规定,而古体诗则不求对仗,句数、平仄、用韵等也比较自由。不过,由于近体诗格律成型有一个过程,加上唐人为了追求某些独特的艺术效果,有意打破常规,因此,选录有唐一代之诗的《唐诗三百首》中,也有一些“破体”或异常之作。对此,金先生一般都会特意提点。比如,绝句多为律绝,所以他在评析王维《竹里馆》时说,这“在绝诗中是‘古绝’”;押韵一般用平声,因此他在评析柳宗元《江雪》时云,“此诗和他的七古《渔翁》,可以看作姊妹篇,而且都以入声字为韵,更显得峭陡挺拔”;七律多为一题一首,所以他在评析杜甫《咏怀古迹五首》之一时说,“这五首诗可与《诸将五首》《秋兴八首》参看,都是七律连章诗,每首虽自为一章,又互为消息,也是杜诗七律中独创的形式”;一句诗的用字,不论古体诗还是近体诗,多平仄搭配,因此他注李商隐《韩碑》“封狼生??生罴”时指出:“此句七字皆平声。”再如,他评析钱起《赠阙下裴舍人》“二月黄鹂飞上林,春城紫禁晓阴阴”云:“此诗照通例,应平起,即应将一二两句对换,平仄才协调。”评析王维《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云:“此诗也像常建《破山寺后禅院》一样,一二两句对得很工,三四的‘柴门外’和‘听暮蝉’却不成对。前人说这是‘偷春格’,意思是像梅花偷春色而先开。”

对仗是诗词特别是近体诗的重要格法,一般要求上下两句平仄相对,词义或词性相类,对得工整稳切。但诗人也会避开套路,或句内亦对,工中求工,或以不对为对,制造张力。金先生对此亦很敏感。如柳中庸《征人怨》:“岁岁金河复玉关,朝朝马策与刀环。三春白雪归青冢,万里黄河绕黑山。”他评析说:“此诗不但句与句相对,一句之中也自相对搭,如‘金河’与‘玉关’、‘马策’与‘刀环’,又如以‘青冢’对‘黑山’、‘黑山’又对‘黄河’,虽都很工整,却感到有些拼凑。”再如他注杜甫《丽人行》“紫驼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盘行素鳞”,引王嗣奭《杜臆》云:“语对意对而词义不对,诗联变体。”评析刘禹锡《西塞山怀古》“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云其“用‘江底’对‘石头’,即以虚对实,不工而工”。注李商隐《隋宫》“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云:“‘日角’之典本较僻,却用极熟的‘天涯’对之,而又对得这样工稳自然。”评析常建《破山寺后禅院》“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云:“前人叫作‘十字对’,因其十字一意,完全浑成之故。”评析刘禹锡《蜀先主庙》“得相能开国,生儿不像贤”云:“即所谓‘爱憎格’。”

有时,金先生点明“破体”或异常之处后,还会结合诵读感受、诗史进程等分析声情效果或成因。如他评析刘眘虚《阙题》“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幽映每白日,清辉照衣裳”云:“末两句是拗句。俞陛云《诗境浅说》云:‘此诗起结皆不用谐律,弥见古雅。初学效之,恐有举鼎绝膑之患(意谓力小者不能胜重负),仍以谐音为妥贴。’”评析崔颢《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云:“似对非对,且上句连用六仄,下句连用五平,作者写时当是信手而就,一气呵成,读来依然音节浏亮,并不拗口,李白不喜俳偶,故也特爱此诗。”评析李白《夜泊牛渚怀古》“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云:“此诗虽为五律,却并无对偶,孟浩然《舟中晓望》中的‘舳舻争利涉,来往接风潮。问我今何适,天台访石桥’二联,句法也同……方回在《瀛奎律髓》中评李白《鹦鹉洲》的话最得要领:‘是时律诗犹未甚拘偶也。’这就是能从诗的发展观点来看,因而也适用于上述孟浩然诗。施补华《岘佣说诗》云,此类诗‘须一气挥洒,妙极自然。初学人当讲究对仗,不能臻此化境’。”

对于不同诗体之间的“互参”或类似,金先生也加以提点。比如,他评析王维《桃源行》云:“这里选的王维三首七古,中间多参以律句,也即尚沿唐初体裁。”评析常建《破山寺后禅院》“潭影空人心”之“空”云:“应用仄声而却用平声,沈德潜说是‘此入古句法’,也即还带些古体诗的作法。”再如,金先生评析韩愈《山石》时指出,该诗开头四句“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支子肥”,“其实就可以独立成为一首绝诗”。评析杜甫《八阵图》“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云:“此诗也可看作截五律的后半首。”评析孟浩然《宿建德江》“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云:“这首诗,也可看作截五律之上半首。”金先生曾指出绝诗有古绝,显然他这里不是从诗体源流上认同“绝句乃截律诗一半”说,而是从结构、对仗等方面着眼,点明律绝与律诗有相似之处。

一些读者比较陌生的非常规诗题,金先生亦会略加诠解。如他注李商隐《无题》之题云:“作者对内容有所忌讳,不便在题目中点明,称‘无题’。张采田云:‘无题诗格,创自玉溪。且此体只能施之七律,方可宛转动情。’”评析韩偓《已凉》云:“诗以末句头两字为题,和李商隐《为有》以首句头两字为题一样,都与内容无关。”注刘眘虚《阙题》之题云:“题目原缺。阙,通‘缺’。”注韩翃《酬程近秋夜即事见赠》之题云:“酬:以诗词赠答。秋夜即事:是程近诗的题目。即事,写当前的情事。见赠:相赠(从受赠者言)。全句意为‘为酬答程近《秋夜即事》赠诗而作’。”注韦应物《赋得暮雨送李曹》题中“赋得”云:“古人与朋友分题赋诗,分到的题目叫‘赋得’,义似‘咏’。此题是咏‘暮雨’,故云‘赋得暮雨’。后来科举时代的试帖诗,也冠以‘赋得’二字。”

古人品诗,常用“诗眼”指称一首诗或一句诗中用得最精炼、准确、形象、生动、传神的字。有时,诗眼也是全句或全诗的主旨所在。金先生颇擅长拈出诗眼并赏析其精妙。如杜牧《金谷园》:“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他评析道:“在洛阳时所作,看到金谷园的荒芜遗址而兴吊古之思。首尾四句,都扣一‘散’字。”次如杜审言《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蘋。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巾。”他评析说:“全诗对仗工整,结构细密,紧贴‘物候’二字。中间‘出’‘渡’‘催’‘转’等字,都是‘诗眼’,‘渡’字尤精巧。”再如,金先生评析韩翃《酬程近秋夜即事见赠》“星河秋一雁,砧杵夜千家”云:“颔联‘秋’字‘夜’字,本是熟字,用在这里便显得生辣。”注王之涣《登鹳雀楼》“白日依山尽”之“白日”云:“‘白’字生辣,也切旷野落日之景。”评析卢纶《送李端》“少孤为客早,多难识君迟”云:“五六两句的‘迟’‘早’两字,于工整中尤显得悲凉回荡。”评析柳宗元《渔翁》“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云:“句中这一‘绿’字和王安石‘春风又绿江南岸’之‘绿’,同是一字之微,全境俱活。”评析张籍《没蕃故人》“欲祭疑君在”云:“从前六句看,这位故人当是死了,但犹带幸存之想,所谓‘疑’,也只是希望之意,故而题目仍作‘没蕃’。”

鉴析“诗眼”之外,金先生还不时结合作品介绍“对面着笔”“句中折旋”“两层夹写”“顿挫”等诗话、评点中提到的有价值的诗法。如他评析杜荀鹤《春宫怨》“年年越溪女,相忆采芙蓉”云:“这是从越溪女伴这一边说,使怨情宛转而出,所以纪昀说:‘结句妙,于对面着笔,便有多少微婉。’”类似笔法,金先生在评析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杜甫《月夜》等时也有阐发,如鉴赏后者说:“诗本来写他自己思家,却写成妻子在想念他,故而感情也曲折而深刻。”再如他评析杜甫《别房太尉墓》“他乡复行役”,引方回《瀛奎律髓》云:“他乡已为客矣,又复行役,则愈客愈远。此句中折旋法也。”注杜甫《春望》“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云,“因感伤国事,看到花开,泪水便溅在花上……因与家人分离已久,听到鸟声也觉得心惊。这一联是律句中加一倍写法”。评析崔涂《除夜有怀》“乱山残雪夜,孤烛异乡人”云:“和马戴的‘落叶他乡树,寒灯独夜人’同工,也是用两层夹写法,也即加一倍写法。”评析王翰《凉州曲》“蒲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云:“施补华《岘佣说诗》评此诗云:‘作悲伤语读便浅,作谐谑语读便妙。在学人领悟。’这里所谓‘谐谑语’,也含有视死如归的旷达之意。从诗的技巧上说,则颇得顿挫之法。”

除了承袭古典诗学传统外,金先生的注评也受现代文艺学影响。他能够因“诗”制宜、出入古今,灵活分析其在写景、造境、绘形、传神、摹心、抒情、发论、明理以及构思、立意、谋篇、布局、遣词、表达、体格、风神等方面的特色,往往片言中的、解人心颐。如金先生评析杜甫《阁夜》“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云:“三四两句,正是霜雪初霁后才更觉分明,也为杜律中之伟丽者。”注王维《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云:“写景须曲肖其景,如这两句确是晚村光景,就像常建的‘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确是古寺光景。”评析韦庄《金陵图》“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云:“诗虽非咏画的诗,却也是一幅有韵的好画。”评析孟浩然《青溪》“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云:“是心境也是诗境,即以清川的淡泊来印证自己的素愿。”评析孟浩然《宿建德江》“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云:“一首小诗,写出一个境界。三四两句中的情景,从前在水乡坐过船的人,可能也有这种感觉。诗里没有用‘秋’字,但野旷加上江清,秋色就萦绕在读者眼前了。”评析李商隐《贾生》“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云:“全诗虽是议论,但第三句又使我们看到烛影摇曳下的形象的活动。”评析刘长卿《送灵澈》“荷笠带斜阳,青山独归远”云:“第三句的‘荷笠’,就写出了行僧模样。”评析杜甫《丽人行》“慎莫近前丞相嗔”云:“七个字就刻画出了这位国舅的气焰。”评析王建《新嫁娘》“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云:“真实地刻划了古代新妇那种怯弱谨畏的心情,如同沈德潜所说:‘诗到真处,一字不可移易。’”评析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云:“全诗没有一点虚饰。凡是好诗,作者的感情也一定是自然的、真实的。”《哀王孙》云:“后半段对王孙小心殷勤的叮嘱,口吻真实而亲切,同时又点出了当时的恐怖气氛。”评析王维《终南别业》“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云:“是写景也隐含哲理:随遇而安的结果,自有一种意外的收获。”评析王之涣《登鹳雀楼》云:“一首二十字的小诗,却写出了那么雄浑浩茫的气魄,也写出了宇宙之无限。末了两句,一直被人们作为一种追求崇高的精神世界的象征。”评析岑参《逢入京使》“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云:“末了两句,在人们日常生活中,本来也碰到过,却被诗人写成了绝唱。善于写平凡是需要大手笔的。”评析李商隐《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云:“此诗佳处,在于情思委曲,以现在之景预期未来,又期未来重显现在。末句‘巴山夜雨’,于重出中则绾实有与虚拟之景。”评析李端《听筝》“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云:“末两句转了一个小小的弯,诗意就出来了。”评析韩翃《寒食》“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云:“特权常常表现在生活的享受上。诗从侧面来写,蕴藉而巧妙,是古代讽刺诗的杰作。”评析李白《蜀道难》云:“手法也和《梦游天姥吟》等一样,文句参差,笔意纵横,间杂散文的结构。总之,语言一到了他手里,不拘言之短长,声之高下,无不听从驱遣,而这又径通着他豪放洒脱的个性。在语言个性化上,历代诗人中实不多见,李白是其中最突出的一个。”评析王勃《杜少府之任蜀州》云:“全诗开合顿挫,却又气脉流通,应是唐人律诗的正格,也是王勃的杰作。”评析王维《送梓州李使君》“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云:“佳处实在头四句之挺拔流动。”评析孟浩然《与诸子登岘山》“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云:“三四两句自然清逸,写来毫不着力,尽孟诗之长。”总体来说,金先生欣赏感情真挚、诗意深婉、境界逼肖、形象鲜活、理趣隽永、立意新奇、结构跌宕、文脉贯通、炼字精切、气韵生动的作品,而这,也是古今中外文艺所共同验证、追求的“一般原理”。

金先生的有些评赏,很“超前”。像王国维拈出“境界”那样,他数次使用“气氛”范畴评赏诗词,暗合了今日有些学者提倡的“气氛美学”([德]格诺特·波默:《气氛美学》,贾红雨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张晶:《审美感兴与中国古代诗词的气氛之美》,《文艺研究》2022年第十二期)。如李商隐《北青萝》:“残阳西入崦,茅屋访孤僧。落叶人何在,寒云路几层。独敲初夜磬,闲倚一枝藤。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金先生评析说:“因为访的是孤僧,所以诗中也用‘独敲’‘一枝’‘人何在’等词眼。第七句的‘微尘’,其实也与孤僧相照应。要说此诗有什么特色,那就是既单纯又多样统一,能够为主题创造出气氛。”再如他评析司空曙《喜外弟卢纶见宿》“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云:“全诗的最大特色是创造了气氛。”注李商隐《无题二首》之一“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云:“写室内景物和气氛。”评析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云:“在离奇恐怖的气氛的创造上尤为出色。”另外,在《前言》中,金先生说:“我们的祖国到处有名胜古迹,一经诗人得之于手,遂使广土众民,无不可亲,无不可爱。”评析张继《枫桥夜泊》时亦云:“本来是很平常的一座桥、一行树、一条水,经过诗人的题咏,便成为流传古今的胜迹,但诗的本身必须在艺术上站得住,才能赋予无情的自然以有情的生命。”强调名篇对名胜的塑造作用,与近年方兴未艾的“景观/名胜研究”观点一致(商伟:《题写名胜:从黄鹤楼到凤凰台》,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0年)。

当然,《唐诗三百首新注》还蕴含着其他一些有待发扬、拓展的“法门”,这里仅就管见所及,再略举一二。金先生对写“感觉”“印象”的诗词颇欣赏。王维《鹿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影入深林,复照青苔上。”他评析说:“一二两句写幽静却又非寂灭,唐汝询所谓‘幽中之喧也’。写感觉,捉印象,是王维诗一大特色。”刘方平《月夜》:“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他评析道:“诗词里写的多是秋虫的凄厉之声,这里却让这些小动物叫出了大自然的变化可爱,生趣横溢。写‘感觉’就需要诗人的灵感,而灵感也正是诗人平时对事物的细致感受,蕴蓄于心,刹那间爆发的现象。”再如,金先生强调写诗要有真情实感,但也指出,设身处地的“想象”很重要。朱庆余《宫中词》:“寂寂花开闭院门,美人相并立琼轩。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他评析道:“作者不曾在深宫中生活过,却生动地写出了宫女的内心隐衷,可见想象在诗人的创作中实占很重要的地位。”这些角度或话题,颇值得深入研究。

金先生欣赏唐诗,但没有拜倒在唐人脚下;他对作品特别是其艺术性的分析,既肯定、阐发亮点,也批评、指摘瑕疵,显示了高超的诗学造诣和审美眼光。如金先生评析刘禹锡《西塞山怀古》云:“方东树《昭昧詹言》评此诗,中有很警辟的话:‘此诗昔人皆入选,然按以杜公《咏怀古迹》,则此诗无甚奇警胜妙。大约梦得才人,一直说去,不见艰难吃力,是其胜于诸家处,然少顿挫沉郁,又无自己在诗内,所以不及杜公。’方氏论咏古诗,主张诗中要有魂,‘所谓魂者,皆用我为主,则自然有兴有味’。”评析韩翃《同题仙游观》云:“文句工秀宛转,可以吟咏,却无甚深意。”评析温庭筠《送人东游》云:“此诗和前面李商隐的《凉思》《北青萝》等,皆脱去温李秾艳之习,但浑厚就嫌不足,如此诗之起调固高,但通篇总觉缺少深意,结末尤平弱,这也是晚唐之有逊于盛唐。前人论诗,很重结句,姜夔《白石诗说》即说‘一篇全在尾句’,严羽也说‘结句好难得’,谢榛《四溟诗话》云:‘起句当如爆竹,骤响易彻;结句当如撞钟,清音有余。’”评析王维《山居秋暝》云:“黄培芳于《唐贤三昧集笺注》中评云:‘写景太多,非其至者。’这话也有一定见地。”《汉江临眺》“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云:“全诗最警策的为三四两句,也最为历来所传诵,五六两句差,纪昀说是‘五六撑不起,六句尤少味,复衍三句故也’。因为‘郡邑’句,也是说水势之盛,却不及‘江流’句之自然雄浑,接下来的‘波澜’句,仍是在说水势,却又嫌过熟,说明‘复衍’是诗家之忌。”评析元稹《行宫》云:“这首诗概括性强而又很蕴藉,潘德舆《养一斋诗话》卷三云:‘“寂寞古行宫”二十字,足赅《连昌宫词》六百余字。’只是‘寥落’和‘寂寞’嫌复。”评析祖咏《望蓟门》“万里寒光生积雪,三边曙色动危旌。沙场烽火侵胡月,海畔云山拥蓟城。少小虽非投笔吏,论功还欲请长缨”云:“两联写景雄丽,只是末用典嫌熟滥。”这些评析,皆褒贬得当、深中肯綮,即使起作者于地下,也当颔首笑领。

金先生的评析文字,清隽通透,一些还带有生动的象喻性和渊永的诗味儿,本身就是一首优美的诗。如李商隐《春雨》:“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远路应悲春晼晚,残宵犹得梦依稀。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金先生评析道:“此诗是因春雨而感怀,并非专咏春雨,但由春雨带来的怅念远人的情绪,却真像雨丝那样不绝如缕地隐现纸上了。”再如,他评析韦应物《滁州西涧》说:“滁州的西涧并非一个名胜,这首诗却成为名篇……是诗人的审美才能,才使渡船横到他的笔底。”

引史解诗,发皇心曲

陈寅恪先生曾指出:“中国诗与外国诗不同之点——与历史之关系:中国诗虽短,却包括时间、人事、地理三点。如《唐诗三百首》中有的诗短短二十余字耳,但……外国诗则不然,空洞不着人、地、时,为宗教或自然而作。中国诗既有此三特点,故与历史发生关系。”(唐筼:《元白诗证史第一讲听课笔记片段》,陈美延编:《陈寅恪集·讲义及杂稿》,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483页)的确,除了少数代言体和有“母题”的拟效之作(如拟古乐府)外,中华诗词有着强大的抒情传统,与诗人生平和时事关系密切。因此,古诗注评必然要“知人论世”、引史解诗,注明关涉的历史事件、文化背景等,联系诗人生平系年系地,这样才谈得上进一步“以意逆志”,“发皇心曲”。金先生对此颇为重视。

陈寅恪先生


首先,他为每位诗人撰写了一篇扼要而精彩的小传,以备读者“知人论世”。金先生除勾勒传主生平履历外,重在说明其思想个性、情志抱负,特别是在诗歌创作上的成就、特点,如主导内容、诗体、笔法、风格、诗论等,注意联系唐史及唐诗发展进程客观评述。为了增加趣味性,时引可靠或传神的轶事传说。他取精用宏,在参考史传、笔记、诗话、辞书及傅璇琮《刘长卿事迹考辨》和《唐故文安郡文安县尉太原王府君墓志铭并序》等当时最新发表的研究成果、学术资料基础上,提要钩玄,斟酌弥纶,力图写出自己的心得、见解。

即使是李白、杜甫、韩愈等前人研究成果丰富、已有公论的大家,在金先生笔下,也展现出新鲜的风采。比如,他提到,“杜甫是一个严肃的人,一个具有高度政治热情的诗人,虽然他参加实际的政治生活时间,总起来不过三年,但关心国事,同情人民却是贯串始终……希望有一个好皇帝,使百姓温饱,风俗淳厚,希望有广厦万间来大庇寒士,免得雨漏床头,彻夜不眠。所以他也不大讲究虚幻缥缈的神仙佛道。而他的政治热情和生活态度又较为一致,很少有轻薄的绮艳语句,对妻儿弟妹也有着深挚之爱”。杜甫的“好多作品,使人真有相濡以沫,相呴以湿之感……万方多难、千家野哭的客观历史是人人心中共同感受的,但倾诸纸墨,使读者感到如泣如诉,引起强烈共鸣的却不是人人笔下所有。从这一意义上说,就不能不感到杜甫之难能可贵了”。这些笔墨,饱含着感情,亲切形象,且能点发神采。读完这个小传和金先生所评注的杜诗,确实让人感觉到,“一个几经万方之难,笔染民间涕泪,晚余多病之身的地地道道的儒家诗人杜甫,仿佛便站在月影星光之下”(金性尧:《两本三百首》,《伸脚录》,出版博物馆编:《金性尧全集》第四卷,百家出版社,2009年,161页)。

蒋兆和《杜甫像》


前人研究比较薄弱或资料不多的中、小诗人,金先生撰写小传时,也不时发明、补正,或提出洞见,今天看来仍颇具启示价值。如唐玄宗小传这样评述其文艺才能及对唐诗繁荣的贡献:“他爱好音乐,讲究声律,能自度曲,并亲自教导梨园子弟,又善书法,在艺术上不失为一个行家。对大臣文士也能礼遇,贺知章回乡,曾作诗送之。唐之能诗诸帝中,他要算是高明的一个。唐诗之革新发扬,并能吸收外来的乐曲,达到盛唐的境界,他的爱好倡导也是一个重要的因素。”再如王昌龄小传说:

他的诗以七绝最好。在同时诗人中,可以和李白七绝争胜的,只有王昌龄。李攀龙推他的“秦时明月汉时关”为唐代七绝压卷之作。七绝的体制本易为读者吟诵欣赏,通过他的流畅的语言、明快的节奏、蕴藉的词意,这一诗体更显出它的特色。似乎也可以说,没有这些七绝,他在盛唐诗坛上不可能享有“诗家天子王江宁”的盛名。

薛用弱的《集异记》,记开元中王昌龄、高适、王之涣饮于旗亭,令伶人唱曲,于王诗就唱“寒雨连江”和“奉帚平明”二诗。这记载虽不可靠,但说明这两首诗在当时已风行于社会。

他的七绝,多写边塞哀愁和闺中幽怨,后者也包括宫怨。在封建社会中,民间也好,宫廷也好,妇女们总是有这样那样的难言的苦痛。王昌龄就以同情的态度、奇特的构思揭开了她们的灵魂世界,让她们有一个倾吐的机会。这种题材,如果抒情上没有本领,就很难写得好。

对王昌龄最具代表性的诗体七绝之内容题材、艺术特色、传播影响、成就地位等的评说,十分中肯、精彩!整体而言,金先生撰写的诗人小传,避免了套路化和枯燥性,像他的文史随笔一样简洁、隽永、活泼、有趣,且与诗作评注互相呼应,诸传之间也有勾连,串联起来,便是一部取舍有法、评价公允、形象生动、雅俗共赏的纪传体唐诗小史。

其次,金先生在评注中常常引史解诗,阐明相关的历史事件、人物身份、文化背景等,并联系诗人生平系年系地,还原言说情境,稽考创作本事。如他注杜甫《兵车行》“况复秦兵耐苦战,被驱不异犬与鸡。长者虽有问,役夫敢申恨”云:“当时鲜于仲通等南征,‘凡举二十万众弃之死地,只轮不还,人衔冤毒,无敢言者’。见《旧唐书·杨国忠传》。此皆杜诗之切时事者。”注裴迪《送崔九》之“崔九”云:“王维有《送崔九兴宗游蜀》及《秋夜坐怀内弟崔兴宗》诗。又据《唐诗纪事》,裴迪初与王维、崔兴宗俱居终南。则此崔九当为崔兴宗。”评析全诗云:“诗是劝崔九既要隐居,必须坚定……莫学武陵人之暂游即出,因为当时正有些‘终南捷径’之类的假隐士。”评析李商隐《瑶池》“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云:“不来就是死了。唐代帝王多迷信神仙,乱服丹药以求长生,结果却送了命。此诗即有感于此而作。”注王维《积雨辋川庄作》“松下清斋折露葵”云:“《旧唐书·王维传》说:‘维弟(王缙)兄俱奉佛,居常蔬食,不茹荤血,晚年长斋,不衣文采。’此诗也是他晚年生活的自我写照。”评析骆宾王《在狱咏蝉并序》云:“据清陈熙晋《续补唐书骆侍御传》中所载,高宗仪凤三年(678),作者迁任侍御史,因上疏讽谏,被诬以赃罪下狱。此诗即作于此时。他另有一首《狱中书情通简知己》诗,有‘绝缣非易辨,疑璧果难裁’句,也可证与赃罪有关。”评析刘长卿《江州重别薛六柳八二员外》“生涯岂料承优诏,世事空知学醉歌”云:“作者曾两度谪迁,第一次是肃宗至德三载(758),贬南巴尉,中间曾移往洪州暂住。后回归,有《自江西归至旧任官舍赠袁赞府》诗,中有‘万里南来喜复悲,生涯何幸有归期’及‘湘路来过回雁处’等句,与本诗口吻间有相似处。疑此为由南巴回来过江州时作,故首句有‘岂料承优诏’语。但究是贬官回来,故次句又流露无可奈何情绪。傅璇琮先生曾有《刘长卿事迹考辨》一文,载《中华文史论丛》第八辑,可参考。”

也许是受经、史传统强大统摄的缘故,中国古代诗歌解读十分流行“本事”批评,人们对与诗歌创作、流传有关的轶事津津乐道。金先生虽然引史解诗,但对“本事”的真假及其与诗作的关系,或者说对诗与史的张力,也有警醒,偶尔会予以提点。如他评析孟浩然《岁暮归南山》引《新唐书·孟浩然传》所载“转喉触讳”本事,却指出,“此事恐系出于附会。《旧唐书》只说他‘年四十,来游京师。应进士不第,还襄阳’(全传也只有四十余字)。或者他确有怀才不遇的牢骚,对玄宗也有所不满”。评析白居易《琵琶行并序》云:“前人曾经怀疑诗中的故事是否真实,但在《琵琶行》之前,作者还写过五言的《夜闻歌者》一诗,也是写他在秋江月夜,听到邻船有一歌女在悲歌,因而寻声相见的经过,可见并非完全出于虚构。这一类流落天涯的卖艺妇女,在旧社会本是常见,身世大多是凄凉畸零,作者这时正官贬闲职,为人又较通脱,这类歌女的故事,心中或许已有积累,成为他诗歌的素材,贬官江州则是触发他创作的一个契机,‘同是天涯沦落人’是全诗的主题。也就是说,大家都是被丢弃的。在写法上,可能脱胎于杜甫的《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注韦应物《淮上喜会梁州故人》“何因不归去?淮上有秋山”,引《唐诗别裁集》云:“语意好,然淮上实无山也。”上述辨析,既考虑到了史实考据的征信原则,又照顾到了文学创作的虚构特点,颇为通达透辟!

金先生对诗、史关系的允当把握,尤其集中体现在他对地名泛指(或借指)、特指的精准区辨上。我常说:“‘诗史互证’应充分考虑诗词表情达意的‘编码’语法。诗可证史,但诗反映史实,并非‘平面镜’,而是‘哈哈镜’,有一定的‘变形’规则,需要据此理解还原。”(陈斐:《再说〈满江红〉是否为岳飞所撰》,《中国艺术报》2023年2月24日)具体到诗中地名,特别是一些频繁出现者,究竟是用典泛指(或借指),还是据实特指,需要注家结合诗意、历史背景及该地名的使用习惯等灵活分辨,不能一概而论。在这方面,金先生展现出了高超通脱的诗学造诣和精益求精的治学精神。如他注张祜《题金陵渡》题中“金陵渡”云:“在今江苏省镇江附近,当是特称。皇甫冉《同温丹徒登万岁楼诗》:‘丹阳古渡寒烟积,瓜步空洲远树稀。’前人曾以金陵距瓜洲甚远为疑。按,今镇江唐也称金陵,王楙《野客丛书》引《行役记》,谓甘露寺在金陵山上。赵璘《因话录》,谓李勉(误。应作‘李约’)至金陵屡赞招隐寺。皆可证。”注白居易《长恨歌》“峨嵋山下少人行”之“峨嵋山”云:“在今四川峨嵋县南。这里只是泛指蜀地之山。沈括《梦溪笔谈》卷二十三:‘峨嵋山在嘉州,与幸蜀路并无交涉。’”评析岑参《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云:“封常清破播仙事,史传失载,据闻一多先生《岑嘉州系年考证》所考,在天宝十三载(754)冬。诗中的具体地理位置,有的当系借用,如阴山,距轮台、渠黎本甚远(说见《唐宋诗举要》),但就当时西部边疆交战方位而言,唐与播仙的战争地势,大体上还可想见。”金先生对地名泛指(或借指)的阐发,与程千帆先生《论唐人边塞诗中地名的方位、距离及其类似问题》一文的论述相近,后者指出,唐人边塞诗里的地名,之所以经常“出现方位不合、距离过远的情况”,和用典有关,“乃是为了唤起人们对于历史的复杂的回忆,激发人们对于地理上的辽阔的想象,让读者更其深入地领略边塞将士的生活和他们的思想感情”(程千帆:《唐诗的历程》,叶嘉莹主编、陈斐执行主编:《名家谈诗词》第一辑,生活书店出版有限公司,2021年,200、195页)。

程千帆著、张伯伟编选导读:《唐诗的历程》


在《重版附记》中,金先生对初版中的三个地名作了修订。前两个是沈佺期《杂诗》“闻道黄龙戍,频年不解兵……谁能将旗鼓,一为取龙城”之“黄龙戍”与“龙城”。初版中,金先生将“龙城”像大多数唐诗注家那样,注为在今蒙古国的“匈奴祭天处,这里泛指入侵者聚集处”。现在指出,两者为一地,即在今辽宁朝阳市的营州治所龙城县。王昌龄《出塞》“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杨炯《从军行》“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等唐人诗中的“龙城”,皆指此地。营州本辽西郡,“北与契丹接界。故高宗、武则天时常为奚及契丹所攻陷。唐之营州上都督府一度移置幽州”。“唐人诗中为什么会屡屡提到‘龙城’或‘辽西’?就因为是他们的思想感情在经常活动的地方”;“当时人期望中所要收取的,应当是有现实性针对性的地方,不应是这样遥远渺茫的‘匈奴祭天处’。虽说这是诗人的信笔泛指,但诗人构思时也总有一个界尺,有一个概念”。显然,《重版附记》的注解更为合理,由此可见注诗之难及金先生对诗、史关系理解的深入透辟。

郑思肖《心史》书影


中华诗词有着“善传心曲”的“抒情”传统,带有浓厚的“心史”意蕴。诗词注释在引史解诗,注明相关历史事件、文化背景,联系诗人生平系年系地的基础上,还要进一步“以意逆志”,“发皇心曲”(陈斐:《〈天地间集〉:赵宋遗民的另一部“心史”》,《中山大学学报》2022年第五期)。这样,才算完成了注释的任务,正如仇兆鳌《杜诗详注·原序》所云:“注杜者必反覆沉潜,求其归宿所在,又从而句栉字比之,庶几得作者苦心于千百年之上,恍然如身历其世,面接其人,而慨乎有余悲,悄乎有余思也。”(仇兆鳌:《原序》,杜甫著、仇兆鳌注:《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第2页)有着丰富生活阅历和深厚国学素养,人情练达、世事洞明的金先生,正是“发皇心曲”的高手。他特别善于抉发诗歌文本所寄寓的幽微心态。如评析张九龄《感遇二首》之一云:“开元二十五年(737),作者贬荆州长史,《感遇》即作于此时,原诗共十二首,此处选了二首,后人常将它与陈子昂的《感遇》并论。他们的时代相近,行径也相类,诗的寓意立境又上接阮籍的《咏怀》。诗中一面表达了恬淡从容的襟怀,但忧谗惧祸的心情也隐然可见。据郑处晦《明皇杂录》记载,张九龄知道李林甫要中伤他,便写了一首《归燕》诗,末两句云:‘无心与物竞,鹰隼莫相猜。’李览后‘知其必退,恚怒稍解’。他当时的处境不难想见。”评析孟浩然《临洞庭上张丞相》云:“玄宗开元二十一年(733),张九龄为相,作者游长安,以此诗相赠,实际是向他乞仕。后张九龄出镇荆州,曾招之于幕府。故浩然有‘共理分荆国,招贤愧楚材’句……旧时评者以此诗长处在干乞不露痕迹,倒是沈德潜说得有意思:‘读此诗知襄阳非甘于隐遁者。’我们还可以和他的‘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的牢骚联系起来,更可看出他‘羡鱼’之情的急切。”评析柳宗元《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云:“诗作于贬谪永州之后,诗人的傲睨一切的性格也力透于纸背了。”评析杜牧《泊秦淮》云:“诗一开头即点明水月的凄迷,接下去又用《后庭花》的典故,虽然这时离唐亡还有六七十年,但一个衰朽的时代,已进入诗人心中了。”评析李商隐《蝉》云:“此诗起句为闻蝉而兴,末则以蝉自警。诗中的蝉,也便是作者自己的影子……商隐此诗是牢骚人语。”这些解析,可谓以心印心,灵犀相通。

仇兆鳌《杜诗详注》书影


“发皇心曲”并不意味着迁就诗人,作其“佞友”,而是要洞鉴是非,当其“诤友”。金先生正是如此,他对于诗人人格、言行上的瑕疵,毫不隐讳。如他评析元稹《遣悲怀三首》之一,在引用陈寅恪先生语“贫贱夫妻,关系纯洁。因能措意遣词,悉为真实之故。夫唯真实,遂造诣独绝欤”后,不动声色地指出:“据刘逸生先生《读诗小札》所说,这三首是在韦丛死后两年,即元和六年(811)作,时元稹已贬江陵士曹参军,也正是‘纳妾安氏’的时候。”评析岑参《寄左省杜拾遗》云:“肃宗至德二载(757),杜甫等曾荐岑参可充谏官之职,故诏以参为右补阙。次年乃作此诗。下半首借白发而自伤迟暮,如已到花落时节,无可尽力,别人却像鸟入青云那样飞腾,实也有些牢骚。因这时他只四十四岁,还比杜甫小三岁。”堪称洞见肝肺!

《唐诗三百首新注》在一定程度上亦可视为金先生的“心史”,字里行间寄托、回荡着他特殊时期的心声。此书撰于1979年,其时“文革”刚刚结束,古籍从业者还没有走出“深怕以古犯今,只好因噎废食”(金性尧:《〈唐诗一百首〉的沧桑》,《读书》1980年第十一期)的阴影。金先生虽说撰作时“轻松自在的心情”,“未曾有过”,但也坦言,“这本书的加工是在曾惊秋肃之后,所以执笔时还是有些瞻前顾后、欲说还休的拘忌”(金性尧:《两本三百首》,《伸脚录》,出版博物馆编:《金性尧全集》第四卷,百家出版社,2009年,160页)。因此,此书也像钱锺书《宋诗选注》那样,是面“模糊的铜镜”,一些地方折射着历史的风云(钱锺书:《模糊的铜镜》,《随笔》1988年第五期)。比如,小传提到,李白“性格中豪放通脱的深处,却也径通着颓废放荡、玩世不恭的另一端,即轻率多于严谨”,“以诗的内容而论,反映民生疾苦、社会矛盾,令人感到沉郁苍凉的就不及杜甫之多”;李商隐爱情诗“固然也在不同程度上反映了封建礼教束缚下男女相爱的不自由,但有些诗的情调却是不健康的”。作品评析中,更是浸透着一位饱经沧桑的智者对人情世事、家国天下的感叹和期盼。如他评析杜甫《寄韩谏议注》云:“内容写得很隐约,也许不得不这样写,也见得当时政局的险恶。”评析王昌龄《闺怨》云:“作者另外写了好些从军的诗,其中有以雄伟的笔意写出将士的昂扬气概……但也写了‘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这样的诗句。即是说,生活本来是复杂的,他也能多方面地来描写它。”评析杜甫《赠卫八处士》云:“以忧患余生(时年四十八)而话家常,故而句句是真情实感。”《前言》云:“有如王维的‘每逢佳节倍思亲’……它们的好处就是写出了‘平凡’,写出了‘人人心中所有,笔下所无’的人情味,让感情‘飞入寻常百姓家’。惟其真,才有善,才有美。”评析杜甫《咏怀古迹五首》之五云:“杜甫侨寓蜀中时,写了不少赞美诸葛亮的诗篇……是的,历史上有志未成的老臣宿将,板荡之际,也更容易令人怀念。”《天末怀李白》云:“友情的建立是不容易的,而可贵的友情也只有在患难中才能建立。文人相重,末路相亲,竟于杜甫身上见之。”评析司空曙《云阳馆与韩绅宿别》“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云:“三四两句是久别忽逢的绝唱。混乱的时代,使人把分明的现实当作梦境了。”评析李白《下江陵》云:“全诗只有二十八字,干净紧凑之中,却蕴涵着诗人的多少喜悦,一种绝处逢生的心情,真是不啻若自其口出。”评析孟浩然《春晓》云:“一场风雨,不知道给春花带来多少灾难。幸喜天已晴了,处处都有鸟儿们在啼唱。”金先生感慨,“多少年来,我们这些编辑就是在仰观天象、看风使舵、却又自以为是在‘把关’的可怜的夹缝中,谨小慎微地缝制着尺寸整齐、式样划一的嫁衣裳”,庆幸自己还能看到“日月重光、政通人和”,并出版了此书(金性尧:《两本三百首》,《伸脚录》,出版博物馆编:《金性尧全集》第四卷,百家出版社,2009年,163页)。他“为今天的学术松绑而喜悦和庆幸”,认为是和党的“正确路线分不开的”。回顾自己的编辑、治学生涯,金先生发自肺腑地呼吁:“忌讳多,禁区大,这对学术繁荣总究是一种阻力。有人说九十年代是学术年,那末,在面临新世纪即将到来的今天,让学术自个儿站起来,不做矮人,不做跛子,不做风派,更是出版工作者殷切期望的。”(金性尧:《古籍编辑出版的禁区》,上海市出版工作者协会、上海市编辑学会编:《我与上海出版》,学林出版社,1999年,334页)

尽管金先生撰著《唐诗三百首新注》时,已尽可能参考、利用了当时最新发表的研究成果、学术资料,但受制于学科发展的阶段性和个人思力的有限性,今天看来,此书还是存在一些可以商榷的地方。特别是,近三四十年来,随着墓志铭等新资料的发现和数据库检索的使用,唐代诗人生平研究取得了很大成绩,填补、修订了不少履历中的空白或错误。比如,李频小传中,金先生根据两《唐书》及《唐诗纪事》等传世文献记载,说:“他早年时,给事中姚合以诗为世所重,他不远千里求其品评,合颇赏识,以女嫁之。”然新出土的《姚合墓志》表明,姚合卒于会昌二年,此时李频并未及第,姚合仅有女一人嫁太原郭图,“别女二人,俱稚年”(胡可先、杨琼编著:《唐代诗人墓志汇编·出土文献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332页)。再如李益小传中,金先生据传世文献,云其为“姑臧(今甘肃武威)人”,“大历进士”,“北游河朔时,幽州节度使刘济召为从事”。然新发现的《李益墓志铭》载,李益乃“陇西狄道人”,“大历四年,年始弱冠,进士登第”,“问望休洽,弓旌屡招。首为卢龙军观察支使……辞不就命。后山南东道洎鄜畤邠郊,皆以管记之任请焉,由监察、殿中历侍御史,自书记、参谋为节度判官”,德宗朝“复为幽州营田副使”,“密旨敦谕,往践乃职”(王胜明:《新发现的崔郾佚文〈李益墓志铭〉及其文献价值》,《文学遗产》2009年第五期)。不过,这些需要更新的史实,多涉中、小诗人生平细节。金先生撰写的小传,自有其不可取代的经典性。

世间哪有无瑕的美玉?金先生的个别注评,细究起来,也可斟酌。这里略述己见,以供读者参考。如他注孟浩然《宿业师山房待丁大不至》“之子期宿来,孤琴候萝径”云:“作者原与丁大相约过一天就来,因此抱琴而待,结果却没有来。之子,这个人。宿,隔夜。”“宿来”乃唐诗常用语,意为投宿、住宿。白居易《曲生访宿》:“知是君宿来,自拂尘埃席。”皮日休《宿木兰院》:“今夜宿来还似尔,到明无计梦云泉。”如果要表达“隔夜”意,则用“隔宿”,如项斯《春日题李中丞樊川别墅》:“上路移时立,中轩隔宿来。”注李白《子夜吴歌》“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之“捣衣”云:“捣衣:即将洗过的衣服,放在砧石上,以木杵捣去碱质。诗中写捣衣多在秋天,今乡村水边犹常见。”唐代闺怨诗中的“捣衣”,应非洗衣,而是为征人赶制寒衣的工序之一,故在秋日。古人用杵臼舂捣生绢等制衣之料,使之柔顺,便于裁缝。如王建《捣衣曲》:“月明中庭捣衣石,掩帷下堂来捣帛……回编易裂看生熟,鸳鸯纹成水波曲。重烧熨斗帖两头,与郎裁作迎寒裘。”注无名氏《杂诗》“等是有家归未得,杜鹃休向耳边啼”之“等是”云:“等于。”应解为同样是、都是,诗人言自己和杜鹃。相传杜鹃为古蜀王杜宇之魂所化,啼声哀切,若“不如归去”。注刘长卿《长沙过贾谊宅》“寂寂江山摇落处”之“摇落”云:“荒凉。”“摇落处”,应指草木凋零的时候,呼应颔联“秋草”“寒林”及首联“楚客悲”。《楚辞·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注杜甫《丽人行》“当轩下马入锦茵”之“轩”云:“车辆。”此注与“下马”扞格,应指水边宫殿或游览营地的门,谓对着门下马,踏着红毯进入,以写国舅杨国忠的权势。注王维《洛阳女儿行》“侍女金盘脍鲤鱼”之“脍鲤鱼”云:“鲤鱼片。”“脍”应为动词,指削片。杜甫《阌乡姜七少府设脍戏赠长歌》:“姜侯设脍当严冬,昨日今日皆天风……饔人受鱼鲛人手,洗鱼磨刀鱼眼红。无声细下飞碎雪,有骨已剁嘴春葱。”注韩愈《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下床畏蛇食畏药,海气湿蛰熏腥臊”之“湿蛰”云:“蛰伏在潮湿地方的蛇虫。”此注与上句中的“蛇”重复,应为描写“海气”的形容词,写人之触觉,潮湿刺肤。注李商隐《风雨》“心断新丰酒,消愁又几千”之“几千”云:“泛指酒资,非实数。”应指所饮酒的数量。李白《夜别张五》:“龙泉解锦带,为尔倾千觞。”《江夏赠韦南陵冰》:“愁来饮酒二千石,寒灰重暖生阳春。”注骆宾王《在狱咏蝉并序》“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云:“自己正当玄鬓之年,却来默诵《白头吟》那样哀怨的诗句。”此句应承上联“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谓年老头白的自己不堪忍受凄切的蝉声,“玄鬓”谓蝉,“白头”言己。注王之涣《出塞》“一片孤城万仞山”之“孤城”云:“指玉门关。”评析云:“诗写凉州之险僻。”注、评扞格。“孤城”应指凉州。注孟浩然《宴梅道士山房》“忽逢青鸟使,邀入赤松家”之“青鸟”云:“青鸟:神话中鸟名,西王母使者。见《汉武故事》。这里指梅道士。”应指梅道士的童仆。注《金陵酒肆留别》“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之“欲行不行”云:“要走的人(自己)和不走的人(金陵子弟)。”此解无书证。应是说,已准备出发的诗人,因感送行者(金陵子弟)之盛意,故停下来(不行),与其各自举杯而饮。注李商隐《筹笔驿》“鱼鸟犹疑畏简书”云:“诸葛亮治军以严明称,这里意谓至今连鱼鸟还在惊畏他的简书。疑,惊。”这样解释,“犹疑”与“畏”重复。“犹疑”主语应是诗人,唐诗习用,这里是倒装,意为“犹疑:鱼鸟畏简书,风云常为护储胥”。武元衡《春晓闻莺》:“犹疑蜀魄千年恨,化作冤禽万啭声。”注岑参《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半夜军行戈相拨”之“拨”云:“因是深夜,故以戈拨地导步。”应是形容士兵所荷之戈因行走而难免互相撞击。汪元量《燕歌行》:“战车轧轧驰先锋,甲戈相拨声摩空。”注李颀《古从军行》“行人刁斗风沙暗”云:“意谓行人在风沙的昏暗中只听到刁斗的声音。这是写夜晚。”应是写白天行军途中,风沙一起,天昏地暗,只能依稀辨得刁斗之声。陶翰《赠郑员外》:“风沙暗天起,虏骑森已行。”李昌符《登临洮望萧关》:“渐觉风沙暗,萧关欲到时。”注王维《酬张少府》“松风吹解带”之“吹解带”云:“吹着诗人宽解衣带时的闲散心情。”应犹“开襟受风”。宋玉《风赋》:“有风飒然而至,王乃披襟而当之,曰:‘快哉此风!’”注孟浩然《夜归鹿门歌》“鹿门月照开烟树”:“意谓烟和树本缭绕着,在月光下却各自分明了。”应谓在月光照耀下,原先迷离的树木变得清晰了。注刘方平《月夜》“更深月色半人家”云:“意谓更深时月到中天,有一半人家照着月色。”此诗写室内诗人的感觉(视觉、听觉及肤觉),这句应是说夜深了,约有一半庭院沐浴着月光。注元稹《遣悲怀三首》之二“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云:“写过去夫妻间随口说的话,今日却成为悼念的资料,因而也愈感到真切沉痛。”应谓妻子生前开玩笑说及自己如果死了当如何如何,没想到一语成谶,都应验了。白居易《哭李三》:“落然身后事,妻病女婴孩。”注温庭筠《苏武庙》“云边雁断胡天月,陇上羊归塞草烟”之下联云:“指苏武回国后,羊仍回原地。陇,通‘垄’,高地。”此联应是设想苏武滞留胡地思乡、牧羊情景。注常建《破山寺后禅院》“潭影空人心”之“人心”云:“指人的俗念。寺中旧有空心亭。”此句应谓:潭水空明澄澈,可映万象,且无挂碍,物来影生,物去影灭,临潭照影,使人俗念全消,顿悟心体本空之理。程元初《盛唐风绪笺》:“澄潭莹净,万象森罗,‘影’字下得最妙,形容心体空明,无如此语。”钱锺书《谈艺录》六九:“‘潭影空人心’,以有象者之能净,见无相者之本空。”(陈斐:《说诗忌“照字硬译”》,《诗刊》2019年增刊《子曰》第四期卷首“读诗”)

张萱《捣练图》(局部)


这次再版(浙江教育出版社|新东方大愚文化,2024年即将出版),在吸纳已有诸版编校成果的基础上,我们认真复核了所有引文,力争后出转精,校改了不少讹错。如刘长卿《寻南溪常道士》“芬草闭闲门”,“芬草”罕见,以“草闭闲门”四字检索“中华经典古籍库”等古籍数据库,未见作“芬”者,皆为“春”或“芳”,据改为“芳”。李颀《听安万善吹觱篥歌》“速客思乡皆泪垂”,“速客”罕见,以“思乡皆泪”四字检索古籍数据库,未见作“速”者,皆为“远”,据改为“远”。评析杜甫《旅夜书怀》引朱彝尊语,实出自李因笃。评析其《登岳阳楼》引黄生语,实出自黄鹤。评析其《咏怀古迹五首》之五引卢世?语,“?”原误为“漼”。王勃小传引陆时雍《诗镜总论》,“镜”原误为“境”。注李白《下江陵》“千里江陵一日还”之“江陵”,引《水经注》“空谷传响,哀转久绝”,“哀”原误为“衰”。注杜甫《望岳》“齐鲁青未了”,引王嗣奭《杜臆》云,“语未必实,而用此状岳之高,真雄盖一世”,“状”原误为“伏”。附录陈鸿《长恨歌传》“方士受辞与信”,“与”原误为“于”。评析李白《清平调三首》之三“沉香亭北倚栏杆”之“沉香亭”,原云:“用沉香木造的亭子,在唐兴庆宫图龙池东面。”“图龙池”费解。按,李诗王琦注云:“杨齐贤曰……按《雍录》:阁本《兴庆宫图》:龙池东有沉香亭。”(李白:《李太白全集》,王琦注,中华书局,1977年,306页)知“图”为因《兴庆宫图》而生的衍文,据删。评析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云:“前人说,杜诗强半言愁,其言喜征者唯寄弟数首及此诗而已。”按,此言出自黄生《杜诗说》,该书并无“征”字,知为衍文,因删。李白小传引白居易诗“但是诗人最薄命,就中沦落莫如君”。按,此句出自《李白墓》,《白居易诗集校注》“最”作“多”,“莫如”作“不过”(谢思炜:《白居易诗集校注》,中华书局,2006年,1383页)。检索未见金先生所引版本,他未引诗题,应是凭记忆引用,无意间改了,现据集本回改。对于引文,我们只是校改没有版本依据者,有依据者,即使文意不是太顺畅,也保留原貌。此外,我们修改了一些用字、措辞、书名、标点、注音等方面不太规范、准确或统一的地方。用字规范如“频烦”改为“频繁”,“引伸”改为“引申”,“色采”改为“色彩”,“那末”改为“那么”之类。再如评析张祜《集灵台二首》之一云:“诗原为讽喻而作,对当时具体的历史情节并不完全符合。”称“对”,不通,现据文意改为“与”。注刘长卿《自夏口至鹦鹉洲望岳阳寄元中丞》“汉口夕阳斜渡鸟”之“汉口”云:“即上夏口。这里指汉水入口处。”“入口处”不辞,现据文意及“汉口”地理位置改为“入江处”。评析杜牧《将赴吴兴登乐游原》,云诗乃“宣宗大中二年(850)”作。按,“大中二年”实为公元848年。《杜牧年谱》系此诗于四年秋(缪钺:《杜牧传·杜牧年谱》,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192页),据改。张乔《书边事》“调角断清秋”之“调”,原注“diào”,现据《汉语大词典》《王力古汉语字典》改为“tiáo”。注李颀《送魏万之京》题中“魏万”云:“李白也有《送王屋山人魏万》诗。”“诗”原置于书名号内,但该诗标题并无此字,因改。许浑小传引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卷次前脱“前集”,因补。注评引《三国志》,或云“魏志”,或云“蜀书”,现据《三国志》所题统一为“某书”。总之,我们只是“洗脸”,而非“整容”。相信经此编校,金先生这本普及唐诗的经典读物,会焕发出更加耀眼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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