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尔金的足迹:伯恩茅斯

……我遇见了自己个人“传奇故事”中的露西恩·缇努维尔,她有着长长的黑发、美丽的脸庞和星辰般的眼睛,以及悦耳的嗓音……但现在她先贝伦一步离去,留下了确实断腕的他,但他没有能力打动铁面无情的曼督斯,在这阿尔达的堕落王国中,没有“死而复生者之地”多尔斐恩-伊-圭纳,而魔苟斯的爪牙却备受崇拜……(托尔金书信第332号)

1971年11月,托尔金的妻子伊迪丝在伯恩茅斯去世,次年一月,托尔金在给儿子迈克尔的信中写下这段话,解释为什么要把“露西恩”这个名字刻在妻子的墓碑上,而他自己去世后,根据遗愿,“贝伦”这个名字也被刻到了他和妻子这块合葬的墓上。

伯恩茅斯是英国南部海滨小城,托尔金曾多次携家人在那里度假。退休后,为了照顾伊迪丝的健康,他们二人决定搬到这个英国中产阶层老年人热爱的度假城市定居。伊迪丝过世后,托尔金搬回牛津,但依然会南下度假。1973年,托尔金在伯恩茅斯访友时急性胃溃疡出血,因感染扩散离开了人世。相隔21个月,这对从少年时就相爱的夫妻在同一个城市离世。

伯恩茅斯位于英格兰南海岸线的中间位置,以海滨城市的标准看,它其实资质平平,既没有莱姆里吉斯(Lyme Regis)那样神奇的史前化石(该地同样是托尔金常去的度假地),也不像布赖顿(Brighton)那样以酷儿文化著称,总体上不是一个吸引年轻人去旅游的地方。《托尔金传》作者卡彭特写道,伯恩茅斯是个“特别不讨人喜欢的地方”,“城市布局杂乱无章……是法国里维埃拉的英格兰劣质版”。冬日的英国多雨又日照时间极短,实在不是旅行的好时节,但适逢圣诞假期,就决定探访伯恩茅斯,想来这样的地方也不用担心天气不好影响了风貌。和很多英国小地方一样,伯恩茅斯火车站离最热闹的市中心有些距离,大约要步行20分钟,一路大多是水泥盒子式的现代建筑,加上阴冷的天气,实在算不得美好的第一印象。

托尔金和伊迪丝真正搬到伯恩茅斯居住的时间只有1968至1971这三年,但在此之前,从20世纪50、60年代开始,他们就习惯到伯恩茅斯海边东崖(East Cliff)上的一家米拉玛旅馆(Hotel Miramar)度假。旅馆所在的建筑建于爱德华时期,有着草坪和无敌的海景,据说原本是作为奥匈帝国外交官的别墅,但随着一战爆发,外交官离开了英国,也没为工程埋单。之后,这里成了旅馆。计划伯恩茅斯行程时,原本也想在这家四星级旅馆享受一下,看看能不能好运地住进当年托尔金写作用的37号房间和隔壁伊迪丝享受阳台下午茶的39号房间——如今两间房已经打通——没想到它完全订满了。最后我们在它后面那条街找到一家小旅馆,虽然没有海景,但前后都是林荫道路,倒显得有些宜人了。

  


  


米拉玛旅馆


放下行李天已经擦黑,其实才傍晚五点钟,过了小马路穿过停车场,就可以从后门进入米拉玛旅馆,从对着草坪的正门出来,半圆形门廊下,红砖墙上醒目地挂着蓝色铭牌,纪念托尔金曾在这里度假。在一张老照片中,托尔金坐在躺椅上,身后门廊的立柱和黑白相间的格子地砖今天还是一模一样,不过外墙上原本爬满的藤蔓如今已清理干净,整齐的红砖墙反倒丢失了时间感。旅馆底层供客人休息的咖啡厅倒也对外开放,当我们了解到第二天平安夜他们还会正常营业,便在中午过来吃些简单的三明治。占据了靠着落地窗的桌子,我们发现自己是唯一一桌年轻人,也是唯一的外来族裔,络绎不绝填满咖啡厅其他空座的,都是老年白人,很显然,这正是半个世纪前托尔金夫妇在此度假时身处的氛围,是卡彭特所描述的,让伊迪丝感到亲切但让托尔金感到无聊的那种圈子:“中产阶级上层、生活富裕、没有知识分子”,他们“观念保守,喜欢聊自己的孩子和孙辈,喜欢谈论共同的朋友,喜欢在客人休息室打发大半天,偶尔去海边走走,喜欢坐着喝一杯餐后咖啡,睡前在电视房看九点档新闻”(卡彭特,《托尔金传》)。20世纪50、60年代,这样的人群在英国无疑是最普遍的存在,而今,当我们习惯于伦敦等大城市的多元面貌,习惯于在街上看到各种肤色,突然置身这么“白”的环境,倒是有些不适应了。

米拉玛旅馆墙上挂着托尔金在此度假的老照片(下方)


旅馆咖啡厅里全是老年人


  


  


米拉玛旅馆门口的伯恩茅斯海边


沿着米拉玛旅馆大门前的东崖公路往西走几步,进入步行坡道,大约十来分钟,就到了伯恩茅斯市中心区域,以一座栈桥为标志。英国的海滨城市常常可以看到此类从岸边延伸到海中的长桥,大多建于维多利亚时期,其底部是钢铁结构,上面多是餐饮、酒吧和娱乐设施,伯恩茅斯这座也不例外。栈桥一端连接着一个小广场,摩天轮在夜空中闪闪发光,意料之外,这里的人流摩肩接踵。顺着人流往坡上走,就到了围绕伯恩河(River Bourn)的小公园。说是“河”,其实只有小溪那么宽,沿河装点着各种圣诞主题的彩灯和许多棵圣诞树,风格和配色都颇丑,但这不妨碍人们携家带口在灯会留影。我不知道半个世纪前托尔金是否也见过这样土气的灯会,以及会有什么样的评价。不过正如《托尔金传》中的记录,很多接触过他的人都会对他生活中平凡的日常和他非凡想象力之间的反差感到惊讶,比如诗人奥登(W. H. Auden)曾经评论托尔金在牛津黑丁顿的房子(也是搬来伯恩茅斯之前的住所)为“丑陋”,还说里面挂着“拙劣的图画”,卡彭特认为,奥登实际上想说的是,“托尔金的生活方式竟然如此平凡”,他的房子“装修风格又是如此随大流”——“这一生活方式并不能特别反映托尔金自己的口味,”卡彭特继续写道,“其实甚至他自己都没注意到,他有一些禁欲主义的特质。”(卡彭特,《托尔金传》)卡彭特提醒读者,在对托尔金本人的生活下结论之前,应该把握住这一点,实际上我也发现,在寻访托尔金生平足迹的旅途中,如果指望看到中洲故事里描述的那种壮丽美景,那多半是要失望的,而若只是以托尔金为借口给自己一个离开家门的理由(别等着甘道夫来给你的门上做记号了),或许还能有不错的意外收获。

摩天轮


圣诞灯会


顺应托尔金在伯恩茅斯的度假和养老节奏,这次我们的行程颇为悠闲,如同我与友人开玩笑所言,也是名副其实的“看房之旅”。沿着海岸线往西走,穿过西崖(West Cliff)上的花园和林子,一直到三公里外隔壁的普尔市(Poole),穿过幽静的富裕居民区,可以来到树荫环抱的湖畔路(Lakeside Road)——不过,这是个让人困扰的路名,因为周边并没有湖泊。1968年夏天,托尔金和伊迪丝卖掉了牛津北郊的房子,在普尔的湖畔路上买了幢平房,进入到“半隐居”状态——《魔戒》出版之后,托尔金在牛津的住址受到关注,许多读者不仅给他写信,还寄去各种礼物,根据《托尔金传》记录,甚至有人径自上门,要求他在书上签名,或者“隔着窗户拍他家的照片”,这种混乱让托尔金不堪其扰,这次搬家后,他的“地址、电话,甚至托尔金正住在南部海岸这个信息本身都隐藏得很成功”(卡彭特,《托尔金传》)。实际上这份清静只是副产品,托尔金搬家的主要目的还是照顾伊迪丝的健康,关节炎使她行走日渐艰难,南部沿海相对更温润的气候有助于缓解病情。这幢单层的平房省去了上下楼梯的烦恼,还有设施齐全的厨房、中央供暖和花园,总之对伊迪丝来说,这次搬家为她的生活带来极大改善。遗憾的是,湖畔路19号的这栋平房已于2007年被拆除,原址上盖了两幢现代化的小房子,或许是开发者事后了解到托尔金曾在此居住,便将两幢房子分别命名为“贝伦屋”和“露西恩屋”。虽然来之前查资料时已经了解到这一点,但现场看到相隔颇远的这两块牌子,还是觉得有些好笑,朋友打趣说,到了当代,连贝伦与露西恩这对中洲最著名的爱人也发现了独立空间的好处。

托尔金的平房所在的湖畔路


托尔金当年所住的平房已被拆除,原址上建了两幢小楼


贝伦屋


露西恩屋


事实上,从《托尔金传》的记录来看,虽然他和伊迪丝从少年时代起就相恋,经历被迫分离之后又重逢,可谓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美满结局,但他们并非被现代人理想化的那种“灵魂伴侣”。在很多方面,两个人可以说差异很大,比如在生活作息上他们就不一致,托尔金习惯晚睡,而伊迪丝则睡得比较早。伊迪丝喜爱伯恩茅斯当年那种保守的中产阶层社交圈,但托尔金在此地找不到同类,这里没有知识分子,没有人能像在牛津的朋友们那样和他谈论语言、文学或者诗歌。结婚之后,伊迪丝没有太多参与到托尔金的智识活动中,早年,托尔金不吝于将自己的写作与伊迪丝分享,她也曾帮他誊抄手稿,却并没有记录提到她对他的写作内容有什么评价(当然,也可能伊迪丝留下了书信,但这些档案尚未公开);在牛津的时候,她未能融入托尔金的社交圈,他似乎也从未鼓励伊迪丝参与他的学术和创作活动;她年轻时在钢琴上有些才华,可正如卡彭特写道,“那个年代的正常情况下,是不会要求一个中产太太婚后还自谋生路的,这等于说她的丈夫赚不到足够的钱”(卡彭特,《托尔金传》),所以她没有走上钢琴教师甚至独奏家的道路,音乐终究沦为一项爱好。用当代的目光看,我们可能会觉得伊迪丝受到了不公的对待,她的声音被忽略甚至压制了,她的主体性和独立性未被尊重,但放到托尔金所处的时代,他的家庭生活完全符合当年的普遍情况。无论我们现在如何看待“男主外,女主内”的性别二元论,在托尔金那个年代,伊迪丝本人其实接受那一套贤妻良母的保守思想——当然我们也可以说她被时代束缚了。带着如今的新思想去看,我们必然会为伊迪丝感到遗憾,却不应该简单地给托尔金贴上“厌女”之类的标签。作家也好,普通人也好,每个人或多或少都生活在自己的时代局限性之中,理解他们的历史语境,并不是为他们不符合当代标准的言行开脱,而是能让我们更充分地认识到人的复杂性。况且,我们也不能保证,当下被视为“正确”甚至“前卫”的价值观,会不会在20年后被当作“保守”和“落后”。

回到托尔金和伊迪丝,他无疑一直是爱她的,只是他心中的夫妻之爱跟现代语境中被神话的那种刻骨铭心的所谓爱情不太一样。托尔金曾给二儿子迈克尔写信,予以他关于婚姻的忠告,他在信中提到,妻子不是指引前路的星辰,而是经历可怕的船难之后,与你相伴、相互扶持的难友。这一意象显然来自托尔金和伊迪丝的实际经历,两人都在年少时就失去双亲,直到他们结婚,才终于又有了完整的家。在当代关于婚恋的迷思中,我们会把互为精神伴侣当作婚姻的最高境界(或许也是由于这种情况极其罕见),但对于托尔金来说,伊迪丝就是家,这一点比精神的契合度重要得多。1972年夏天,也就是伊迪丝去世的次年,托尔金在写给小儿子克里斯托弗的信中如此描述他和伊迪丝的爱情:“与我亲近之人应当知晓那些档案未曾记录的事情:我们将彼此从各自童年那可怕的痛苦经历中拯救出来,但也未能完全治愈那些纠缠一生的伤痛;还有我们的爱情萌发之后所承受的那些磨难——这一切(加诸在我们个人的弱点之上)或许能让人原谅或者理解有时给我们生活蒙上阴影的过失和黑暗——也能解释为何这些过失和黑暗从未触及我们内心深处,也未曾使得我们对于年轻时那份爱的记忆褪色。(尤其在独自一人时)我们永远都还会相遇在那片林间空地,手牵着手,逃离迫近的死亡阴影,直到最后的分离。”(托尔金书信第340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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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彭特在《托尔金传》中提到,湖畔路那幢平房后院有个私密小门,可以通往林木茂盛的布兰克森溪谷(Branksome Chine)。如今当然不可能闯入那两栋新建小房子的后院,但沿着湖畔路上坡,绕过一个诸圣教堂(All Saints Church),就能找到进入林地的步道。我们并不清楚托尔金住在此处时,有没有沿着溪谷散步,但今天这里显然是周边居民休闲、遛狗的去处,虽是隆冬,这地处南部的林地依然一片苍绿。顺着小溪流,可以一直走到海滩。与我在英国寻访托尔金足迹过程中走过的大多数林中步道类似,这里的景色远谈不上摄人心魄的美,但贵在贴近生活,人们不用去“远方”也能走入自然——正如托尔金的夏尔给人的印象,霍比特人的土地或许不如中洲许多其他地方那么瑰丽宏伟,却最能让读者找到家的感觉。

  


  


  


布兰克森溪谷


  


沿溪谷可以走到海滩


沿着海滩走回伯恩茅斯,大风吹得细沙漫天,倒丝毫不能扑灭英国人抓住每个不下雨的日子玩耍的热情。回到城里,还能赶上伯恩茅斯奥拉托利会教堂(Bournemouth Oratory,也叫做“耶稣圣心天主教堂”[Catholic Church of the Most Sacred Heart of Jesus])的平安夜弥撒。奥拉托利会是一种罗马天主教神职人员的修行方式,1848年,英国的圣若望·亨利·纽曼将其引入英格兰,在伯明翰建立了英国第一个奥拉托利会教堂。托尔金的母亲梅贝尔曾带着年幼的托尔金两兄弟在伯明翰奥拉托利会教堂做礼拜,并与那儿的摩根神父成为好友。梅贝尔临终时将托尔金两兄弟的监护权委托给了摩根神父,此举奠定了托尔金一生虔诚信仰的基础。我本以为奥拉托利会教堂仅伯明翰一座,没想到牛津和伯恩茅斯都有,或许这也是托尔金晚年选择伯恩茅斯的原因之一吧。2023年9月2日,这所教堂还为纪念托尔金逝世50周年举办了主题弥撒。

伯恩茅斯奥拉托利会教堂位于市中心的商业区边缘,外观并不引人注目,内部也较为朴素,时逢圣诞节,一侧的祭坛前布置了耶稣马棚降生的微缩场景。

伯恩茅斯奥拉托利会教堂外观


  


伯恩茅斯奥拉托利会教堂内部


祭坛前布置的耶稣马棚降生的微缩场景


16世纪以来,英格兰就以英国圣公会为国教,天主教徒占的人口比例不到10%,但让我意外的是,奥拉托利会教堂的这场平安夜弥撒坐满了信众,更没想到在这节日氛围中的弥撒不是仅仅重复《圣经》故事,而是紧跟时局,一开始就提到了加沙地区当时已持续两个月的新一轮冲突,并且谴责了战争。从今天撕裂的舆论场来看,仅仅呼吁和平而不明确支持巴勒斯坦,这样的立场似乎不够进步,然而“站边”的冲动本身,其实已经落入了简单二元对立的陷阱——现实中的人们似乎热衷于二元对立,讽刺的是,《魔戒》出版之时,攻击托尔金的文学评论家们却认为故事表现了简单化的正邪之战,但若《魔戒》的故事果真如此,那么山姆在看到伊希利恩突击队和投靠索隆的“南蛮子”之间短促的战斗之后,应当为刚铎的胜利鼓掌,然而在故事中他的反应却是:

这是山姆第一次看见人类与人类之间的战斗,他不怎么喜欢。他很庆幸自己看不见那张死人脸。他纳闷那人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内心是不是真的很邪恶,是什么谎言或威胁让他离开家乡长途跋涉到此,以及他是否真的不愿待在家乡过着平静的日子……(托尔金,《魔戒》,卷四第四章)

托尔金还在不少信件中直接表达了对战争的厌恶。二战期间,他的小儿子克里斯托弗应征加入英国皇家空军(Royal Air Force),他在给儿子的信中写道:“战争带来了愚蠢的浪费,不仅是物质层面,更是道德和精神层面的,这些对于必须忍受它的人们来说如此令人震惊……有时想到全世界此刻人类悲惨状况的总和,我感到惊骇:数百万人在这毫无裨益的日子里流离、不安、蹉跎岁月——更不用说那些酷刑、痛苦、死亡、丧亲和不公。”(托尔金书信第64号)倘若托尔金活到今日,想必他的态度依然会是谴责战争以及让战争持续的那个系统,在这样崇尚所谓“实力”的霸权系统中,曾经的受害者成了新的压迫者,恐怖与憎恨的大能者魔苟斯播下的谎言,在这个新世纪再次重新发芽,并且“结出黑暗的果实”(托尔金,《精灵宝钻》)。面对这样邪恶的系统个人能如何应对,其实托尔金早就在1969年的一封信中写过,“如今,存在于权力顶峰的邪恶如此强大,又有如此众多的化身,我们能做的似乎寥寥无几,唯有在个体层面去拒绝膜拜那九头蛇的任何一头……”(托尔金书信第312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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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托尔金在湖畔路的平房往西,在叫作“沙岸”(Sandbanks)的小半岛坐轮渡到港湾对面,倒是有更有趣的风景,这里被称为“旧哈里岩”(Old Harry Rocks)的白垩岩悬崖是著名的“侏罗纪海岸”(Jurassic Coast)东边的起始点。所谓旧哈里岩,是白垩岩海岸被侵蚀后断裂,形成了伫立于海中的柱状岩石。侏罗纪海岸绵延154公里,从伯恩茅斯附近的斯塔德兰(Studland)一直到东德文郡(East Devon)的埃克斯茅斯(Exmouth),它见证了一亿八千多万年的地质变迁,2001年被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名录。另一处托尔金热衷前往的海滨度假地莱姆里吉斯也属于侏罗纪海岸,托尔金小时候曾在那里看到过恐龙化石,后来,他在牛津大学博物馆一次关于“龙”的讲座中提到这段记忆,还说恐龙蛋化石年代太古老,无法再孵出恐龙,但足以孵出传说,意指人可能由恐龙化石创造出“龙”这一神话形象。没有记录表明托尔金住在伯恩茅斯期间或者此前常来度假时是否去过旧哈里岩,不过,他若是从自己平房后院沿着布兰克森溪谷走到海滩,就能看见10公里开外的海岬如巨蛇匍匐着伸入海中,况且我们这回来都来了,就选择多留一日,去这处成形于远古的海边悬崖徒步。

从伯恩茅斯市区坐一个小时公交车可以直接坐到斯沃尼奇(Swanage),这条线路上你甚至可以坐在巴士二层体验汽车轮渡。旧哈里岩位于斯塔德兰和斯沃尼奇之间的海岬上,在斯沃尼奇下车后,沿着海滩稍走不远,就可以找到上山的步道。相较于平缓的伯恩茅斯海滩,旧哈里岩这儿的悬崖有70多米高,听上去不是什么惊人的数字,但站在毫无防护的崖顶往下看,白色崖壁直插入海中,还是颇让人着迷又晕眩的。悬崖顶上是草坡,冬日这深绿夹杂着枯黄的色彩为风景平添萧瑟感。白色悬崖底下,退潮时会露出遍布黑色砺石的狭窄海滩,加上盘旋的海鸥的鸣叫,这场景立刻让人想到《魔戒》中那首“波洛米尔的挽歌”:

大河入海,沙丘与岩石罗列,

南风飘忽而至,挟着海鸥悲鸣在门外呜咽。

“叹息的风啊,今夜你从南边带来什么消息?

英俊的波洛米尔行迹何处?他迟迟未归令人心忧。”

“别问我如今他在何方,那儿有无数枯骨

在白沙与黑岩河滩上,在风雷灰暗的天空下,

多少骸骨顺安都因而下,终归海洋。

向北风打听吧,是他为我送来的消息。”

“啊,波洛米尔!城门外南方大路迤逦向海,

却望不见你在海鸥悲鸣中归来。”

(托尔金,《魔戒》,卷三第一章)

汽车轮渡


  


  


通往旧哈里岩的路


  


  


旧哈里岩


从托尔金平房附近的海滩可以远眺旧哈里岩所在的海岬


当然了,20世纪50年代托尔金和伊迪丝开始经常到伯恩茅斯度假时,《魔戒》基本已经完稿,因此即便托尔金到访过旧哈里岩,诗中的白沙黑岩河滩很难说是受到此地的启发,但大河入海以及海岬高崖这类形象,在中洲和英格兰的地貌中都十分常见,比如在最后版本的《刚多林的陷落》中,图奥在天鹅的指引下来到贝烈瑞安德西部的海岬,找到悬崖顶上图尔巩曾经的温雅玛宫殿。所以如今在英格兰的这些寻访中,或许也可以反过来,与其纠结于某地是否给托尔金带来过灵感,不妨从地貌与文本的契合之处,确认中洲从来不是“另外的世界”,而就是我们这个星球的过往。

***

在伯恩茅斯养老的日子里,托尔金当然也不完全闲着,《魔戒》的出版和成功让读者对中洲第一、第二纪元故事的兴趣大增,托尔金从20多岁起就一直在创作的《精灵宝钻》终于有了付梓的可能性——前提是,他能从多年来不断重写的稿本中整理出一个前后连贯的叙事。“多年来的各种改写重写,让故事成了一大团细节组成的乱麻。有的地方改了人名,有的地方没有。”卡彭特这样描述此项任务的难度,“地形描述杂乱无章、互相矛盾。最糟的是,手稿本身的数量大幅增加,他都不确定哪个代表自己关于某个章节的最新想法。”(卡彭特,《托尔金传》)

到了1971年,《精灵宝钻》工程终于开始有所进展,然而伯恩茅斯的日子却戛然而止。11月中旬,82岁的伊迪丝突发胆囊炎,她被送去医院,但因病情危重,还是在11月29日去世。当托尔金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就决定已不再需要留在伯恩茅斯。次年三月,牛津大学默顿学院邀请他成为常驻名誉院士,并在默顿街的学院楼房中给了他一套房间,于是托尔金搬回了牛津。这其实是非常完美的安排(而且总体上托尔金最后两年在牛津也过得颇为舒心),但他不可避免地怀念伊迪丝,他给儿子迈克尔写信说,自己还常常想着要跟伊迪丝说某件事,“但突然之间我觉得自己成了沉船后流落在荒岛之人,独自站在冷漠的天空下”(托尔金书信第332号)。

实际上,托尔金对于死亡并不陌生,幼年时他就已经体会到了生命的无常,他在同一封信中回忆,1904年11月,自己母亲去世时他“徒劳地向天空挥手,说‘这真是空旷而寒冷’”(托尔金书信第332号)。那年托尔金12岁,而他的父亲在他四岁时就已经离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他几乎所有最亲密的朋友除克里斯托弗·怀斯曼一人外全都阵亡了。托尔金素来不赞成通过作者的生平来解析作品,“这是我最强烈的主张之一,通过调查作家的生平来研究他的著作……是完完全全徒劳和错误的”(托尔金书信第329号)。但是,他从大学时期刚开始进行创作,就确定了精灵和不死之地等意象,很难说这与他早早接触到死亡毫无关联——在一封讨论《魔戒》主题的书信草稿中,他甚至写道,“对我来说真正的主旨是更恒久也更艰涩的东西:死亡和永生”(托尔金书信第186号)——精灵在某种意义上是永生的,“只要世界不灭,精灵便不死,除非被杀或为悲伤所耗尽(这两种貌似死亡的命运他们无法避免)。他们也不会被岁月消磨了力量,除非有谁渐渐厌倦了成百上千个世纪的时光。他们死后会聚集在维林诺曼督斯的殿堂中,迟早可以由那里返回世间。”(托尔金,《精灵宝钻》)根据托尔金的描述,精灵可以被刀剑或者悲恸等外因杀死,但不受衰老和疾病等困扰,他们的命运与整个世界关联在一起,当精灵被杀死,他们的灵魂会在曼督斯的殿堂中等候,然后重新降生,并且最终在新的肉体中获得“前世”的记忆。我们或许可以简单地将精灵理解为人类的“升级版”,他们形貌俊美,在语言、音乐、艺术等方面拥有远超人类的创造力,但或许对许多读者来说,最让人羡慕的还是精灵一族“不死”的命运。

月升


托尔金本人是否也向往过精灵之“永生”,我们无从得知,但作为一位创作者,像精灵那样拥有无限的时间去打磨自己的创造,那无疑是渴望而不可得的恩赐——独一之神伊露维塔说,精灵“将是大地上最美的生灵,比起我其他的儿女,他们将拥有、孕育并创造出更多的美”(托尔金,《精灵宝钻》),但祂紧接着话锋一转,决定要给人类一样全新的礼物,即是死亡。由此,托尔金在叙事中赋予了死亡一种新的含义,它是伊露维塔的礼物,是不受世界和命运束缚的自由,并且托尔金断言,“不朽的精灵对这种命运又嫉羡又悲伤”(托尔金书信第131号),因为在漫长的岁月中,一方面精灵积累了智慧,另一方面,伤毁的阿尔达不可避免地随着时光流逝而衰败、变得灰暗,他们对此无能为力,只有徒增回忆和悲伤,这是人类无法理解的永生的重负。正如汤姆·希比指出,托尔金两次书写了精灵选择凡人的必死命运的故事(露西恩与阿尔玟),似乎是要说服自己,必死的命运终究有其吸引力,“只是别无选择的人类看不到”(希比,《世纪作家》)。当然,他依然不想死得太早,毕竟《精灵宝钻》尚未整理完,卡彭特在《托尔金传》中提到,他曾对一位学生说,自己祖上很多人寿命不短,所以自信还能活很多年,但终局很快到来。1972年,托尔金开始出现严重的消化不良,却查不出病因,只得节食和戒酒。1973年8月底,他去伯恩茅斯看望一位医生朋友丹尼斯·图尔赫斯特(Danis Tolhurst),托尔金和伊迪丝此前住在那儿时正是这位医生照料他们的健康。这一次,托尔金住在医生位于伯恩茅斯城北的家里,这是一片幽静的、看起来富裕的居民区,小房子看起来很可能正是50年前那一幢,但并未挂任何标识。

可能是当年图尔赫斯特医生的家


8月30日,托尔金参加图尔赫斯特夫人的生日聚会,“觉得身体不适,没吃多少,但喝了点香槟酒。当晚他感到疼痛,次日早上送去私立医院,诊断出有急性胃溃疡出血”(卡彭特,《托尔金传》)。治疗持续两天,感染还是扩散了,1973年9月2日清晨,托尔金去世,享年81岁。1955年,托尔金写过一首名为“伊姆兰”的诗,与中洲的故事仅有若隐若现的联系,讲的是爱尔兰一位早期的圣徒克朗弗特的圣布伦丹(Brendan of Clonfert)回忆自己的航行,他到了世界的边缘,看到一颗星(暗示埃雅仁迪尔之星),在“圆形世界骤然下坠/古老的直路延伸”之处,但圣布伦丹没有驶上笔直航道,而是回到尘世,接受了凡人普遍的命运。这似乎也可以看作托尔金自己整个写作过程的象征,我们可以想象他或许登上了海中央的努门诺尔遗存美尼尔塔玛岛,瞥见过不死之地的隐约微光,看到过化作星辰的最后一颗精灵宝钻,然后返回来,写下这些故事,并最终与死亡和解,接纳了伊露维塔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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