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才情之外有学问

冰心:才情之外有学问

1993年,本文作者王炳根(左)与冰心在一起。资料图片

冰心:才情之外有学问

中国现代文学馆内的冰心雕像。光明图片/视觉中国

学人小传

冰心(1900—1999),原名谢婉莹,福建长乐人。1900年10月5日出生于福州,后随父亲移居上海、烟台。在烟台,冰心开始读书,家塾启蒙学习期间,已接触中国古典文学名著,7岁即读过《三国演义》《水浒》等。与此同时,还读了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说部丛书”。辛亥革命后,冰心随父亲回到福州,1912年考入福州女子师范学校预科。1913年随父迁居北京,次年入贝满女中,1918年升入协和女子大学理预科,“五四”运动的爆发和新文化运动的兴起,她全身心地投入时代潮流,开始发表了引起评论界重视的小说《两个家庭》《超人》等,引起社会文坛反响的小诗《繁星》《春水》。

1923年,出国留学前后,冰心开始陆续发表总名为《寄小读者》的通讯散文,成为中国儿童文学的奠基之作。1929年,冰心与吴文藻在燕京大学举行了婚礼。成家后的冰心,仍然创作不辍,小说的代表性作品有《分》《我们太太的客厅》等,1932年,《冰心全集》分三卷本(小说、散文、诗歌各一卷),由北新书局出版,这是中国现代文学中的第一部作家的全集。

1938年,吴文藻、冰心夫妇携子女于抗战烽火中离开北平,来到云南,1940年移居重庆,出任新生活运动妇女指导委员会文化事业组组长,遴选为国民参政会女参政员,参加中华文艺界抗敌协会,热心从事文化救亡活动,写了《关于女人》《再寄小读者》等有影响的作品。1946年11月,她随丈夫吴文藻赴日本,曾在日本东方学会和东京大学文学部讲演,后被东京大学聘为第一位外籍女教师,讲授“中国新文学”课程。

经过选择,冰心1951年回到北京。她先后出访过印度、日本、瑞士、法国、埃及、英国、苏联等国家,在世界各国人民中间传播友谊。同时发表大量作品,歌颂祖国,歌颂人民的新生活。她勤于翻译,出版了多种译作。进入新的历史时期后,冰心迎来了生平第二次创作高潮。她始终保持不断思索、永远进取、无私奉献的高尚品质,曾言“生命从八十岁开始”。短篇小说《空巢》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这一时期,她写作小说、散文、回忆录,其数量之多,内容之丰富,创作风格之独特,都使得她的文学成就达到了一个新的境界,出现了一个壮丽的晚年景观。

一般认为,冰心以天分与才华写作,学者的色彩不浓。《冰心全集》中对体现冰心学者型的作品,有的缺失,有的未入,所以包括研究者在内,也认为冰心才高于学。自然,作为一位诗人、作家,才气是最重要的,但仅靠才气是不够的,其作品的深度与语言的练达都会受到影响,恰恰是因为有了厚重的学人功底,才托出了冰心作品的凝练、单纯、优雅与丰厚。

“集龚”与元曲研究

此前的研究,基本上都以署名“女学生谢婉莹”的《二十一日听审的感想》(北京《晨报》1919年8月25日),或者以首次署名“冰心女士”的小说《两个家庭》(北京《晨报》1919年9月18至22日连载),作为她的处女作。但实际上,“集龚”才是冰心“真正的少作”。

成为“冰心”之前的谢婉莹,在就读贝满女中时,喜欢玩一种自称为“七巧板”的游戏,即将清代诗人龚自珍诗词打乱(主要是《己亥杂诗》315首),重新组合,搭配成为一首新诗,诗意与原诗发生了变化,这就是“集龚”。

19世纪末叶后的不少文人,爱玩“集龚”,既是一种喜爱,也是一种训练。冰心在贝满时有几十首的“集龚”诗作,不仅从《己亥杂诗》中集,还从其他的诗词中集,涉及面相当广。比如有一首“集龚”的绝句——

光影犹存急网罗,江湖侠骨恐无多,夕阳忽下中原去,红豆年年掷逝波。

便是分别从《己亥杂诗》中的第80、129、182首集来的,第三句不在“杂诗”中,而来自《梦中作》。这显然就是一首新诗,意境与意趣,均属冰心。

1990年春节,严文井写信索字,冰心将少女时代“集龚”诗句,跃然纸上,先是写了3首,此后又加了5首,全是从记忆中打捞出来的。其中有“偶赋凌云偶倦飞,一灯慧命续如丝,百年心事归平淡,暮气颓唐不自知。”“少年哀乐过于人,消息都防父老惊,一事避君君匿笑,欲求缥缈反幽深。”“卓荦全凭弱冠争,原非感慨为苍生,仙山楼阁寻常事,阅历天花悟后身。”这些诗句与她不久前发表的《关于“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中对龚自珍的引用一样,表现了她那时复杂的心境与情感,也即是“时事沧桑心事定,胸中海岳梦中飞”(冰心“集龚”,梁启超手书的楹联)。

曾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的严文井完全被老太太“集龚”弄懵了,那些年少之作,今日和盘端出,严文井受宠若惊,却又不解其意,急令出版社古典文学功力深厚的林东海来做注释,并在《当代》杂志发表了冰心真正的处女作。

林东海拿到诗稿,取出《龚自珍全集》逐一查找,“因龚集至今未编索引,查找三十二句龚诗的出处并加以校核,殊非易事。虽说用的是死功夫,却也弄得眼花缭乱,晕头转向。”“由此我联想到冰心在少女时代对龚自珍诗词就下了很大功夫,其国学根基十分深厚。今日从事文学创作的青年,不少人很难望其项背,连治古典文学多年的我辈也自愧弗如,不禁感慨系之!”

查找以“死功夫”还能办到,但如何解释诗中的用意,却也把林东海这位古典文学专家难住了。登门请教,老太太只是轻轻一句:“当时只觉得好玩,像玩七巧板似的,没有什么用意”,并告之“你们也不要推测了”。严文井对“并无深意”则不信:“我这个穿凿成性的人有时又禁不住往龚自珍身上想。那个了不起的龚自珍,他反对‘衰世’,叹息‘万马齐喑’,想挽救被扭曲的‘病梅’,颂扬‘山中人’,喜欢王安石,支持林则徐,等等,是他的哪一种思想吸引了那个刚脱男装不久的少女呢?”(冰心的“集龚”诗8首、楹联3副,林东海的刊校注者附记、严文井《一直在玩七巧板的女寿星》,均刊于《当代》1991年第3期)

“集龚”诗未入《冰心全集》,但她的大学毕业论文《元代的戏曲》却是收入进了。这是一篇高屋建瓴、宏观而微的研究元曲的论文。论文从元曲的分类、渊源、作家入手,对元曲的结构、角色、思想、艺术及与新文学的关系,进行了系统的研究。

冰心认为,在中国三千余年的文学史上,“最能发泄民众的精神,描写社会的状况的,却是没有一时代的文学,能与元曲抗衡”。这个结论是作者对历代文学总体把握的基础上得出的,而非现成的结论转述。元曲作家与戏曲作品的介绍不用说,甚至一些唱词从何化解而来,她也都会指出——

“如薛昂夫‘楚天遥’一阕之‘一江春水流,万点杨花坠,谁道是杨花?点点离人泪’是将宋词内的‘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略改数字而成的。又白仁甫‘忆王孙’一阕内,简直抄了‘银烛秋光冷画屏’一句唐诗。”

这些不仅体现了冰心细读之功夫,同时也显示了她的文学观念,“元曲中此类极多,大家略不介意。以上两端,元作家的自由气派,大可效法。”至于她提出元曲与新文学的关系,也很耐人寻味——

“古文学自风雅,乐府,而五七言诗,而词而曲,层层蛻变层层打破束缚。风雅和乐府是非唱不可的,而五七言诗,即可不入乐。五七言诗是有字数限制的,而词就不必每句相同,或两句相同。词是尚典雅藻丽,而曲则俚言白话都可加入。但是曲还有个声韵格律。时至今日,新文学运动起,新诗出来,连有束缚性灵的可能性的音韵格律,都屏绝弃置,文学家的自由,已到了峰极。然而自‘风’,‘雅’至‘词’,‘曲’蜕变的痕迹,是节节可寻。‘新文学必以旧文学做根基’,虽不成理论,却是个事实。元曲和新文学时代紧接,而且最民众化的。为着时代的关系,新文学家不能不加以参考、注意!”

冰心这篇字数不长、却是颇显学力的论文,发表于1927年6月创刊的《燕京学报》。

顺便说一句,《燕京学报》由哈佛燕京学社资助,之前曾有《燕大季刊》,学报追求学术含量与品位,组成了阵容强大的编委会,编辑委员会主任由容庚出任,编委都是燕大的重量级的学者、教授,如赵紫宸、冯友兰、吴雷川、洪煨莲、黄子通,再就是许地山与谢婉莹,冰心最年轻(27岁)、资历最浅,却出现在编委会的阵容里。

汉英、英汉双向翻译

在现代中国译界,福建有几个人是有影响的,严复是一,林纾是一,林语堂是一,陈季同也是一。其实,冰心也是这个行列中的一员。在尚未进入翻译实践时,她便有了理论,在1920年发表《译书之我见》(《燕大季刊》第1卷第3期)时,提出翻译三原则——顺、真、美。她说:“既然翻译出来了,最好能使它通俗……不通俗就会导致不明了,不流畅,这样会打断阅者的兴头和锐气。”

冰心把“顺”摆在了第一位。其次,她认为,翻译时要避免过多地参入己意,要准确地传达原文的内容及艺术境界。同时,她也意识到了翻译需要“美”,如何使译文变为“美文”,这就要求译者在文学上要有较好的修养。冰心提出的 “顺”“真”“美”,与严复的“信”“达”“雅”,林语堂的“忠实”“通顺”“美”等观念,大致相似,可说是支撑了中国的翻译理论。

冰心在美国威尔斯利女子大学留学时,攻读英国文学,莎士比亚是重要课程,《哈姆雷特》中许多精彩的台词,她都背得出来。但她没有以此作为硕士论文的选题,而是选择了汉译英李清照的《漱玉词》。英译诗词难,既有用典、象征、比兴,又有韵律、节拍与词牌的限制等,选择李清照可说是难上加难了。尤其是李清照的英译参考文本,威校的图书馆一本也找不到。

虽说李清照的词在中国享有盛名,但在欧美几乎无人知晓,冰心在哈佛大学的怀得纳(WIDENER)图书馆苦苦找寻,最后也只找到了三个人翻译过她的词,但不是英语,而是法语。一位是朱迪思·高迪尔夫人,翻译了《漱玉词》中的几首,同一本书中,另一位叫乔治·苏里·戴英杭的,翻译了7首。1923年法国巴黎出版的《宋词选》,有利·德·莫兰对李清照词的翻译。

这些翻译,很难传达李清照词意境的隽永和谐,与中文相距甚大。甚至连译者苏里·戴英杭也承认,“难得几乎无法翻译”。在哈佛大学中国图书馆中,冰心倒是找到她所要用的翻译蓝本、王鹏运选编的李清照《漱玉词》(1881年北京初版)。

在进入实际的翻译前,冰心与她的导师罗拉·希伯·露蜜斯博士确立了一些原则,这个原则使她的翻译中减少了一些困难,那就是放弃易安词的韵或节拍。词可吟诵,吟诵时有伴乐,翻译不可能保持中文吟诵时的伴乐,译作也不可能成为有伴乐的诗歌。因此,她认为,“在翻译中看来可以做到的,而且希望能够做到的是要逐字精确地翻译。要保持原诗中经常引喻的古代人名和风俗习惯的风韵,尽量保持词的情态”,最终呈现的是根据原词译成的“长短不一的英文格律诗。”

“逐字精确地翻译”“保持词的情态”“英文格律诗”这三点,成为冰心对李清照翻译的三原则,这与她在尚未进入实践时所主张的“顺”“真”“美”是一致的。冰心选择了《漱玉词》中的25首词进行翻译(其中之三《生查子》,为宋代女词人朱淑真所作,可能是王鹏运选编的《漱玉词》误收入的),完成了她最初的译作。1997年,香港昆仑制作公司将其出版,书名为《论李清照词——冰心女士硕士论文》。

在完成论文《李易安女士词的翻译和编辑》的同时,冰心还在写作《寄小读者》,显示了她既是一位灵性极高的作家,也是一位扎实做学问的学者,《漱玉词》中25首词的翻译与注释,词法与韵律的分析,只有专业知识功底极深、西方诗歌造诣很高的人才能做到。《序》与《词人小传》,概括力强,见解独特且极富文才,体现了她广博的历史知识与纵横向诗词比较的能力。

冰心的硕士论文完成后,威校校刊(Wellesley College News)以《威校毕业生翻译中国诗词》为题,进行了专门报道,称“谢小姐实属把她的诗词翻译为英文的第一人”。需要再说一下的是,《冰心全集》收入了这篇硕士论文,仅附《漱玉词》原词,而无冰心汉译英文本。其实,汉译英的《漱玉词》才是冰心的作品。在我后来选编的《我自己走过的道路》(《冰心佚文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才将这个文本收入。

冰心的英译汉,有人们熟知纪伯伦的《先知》《沙与沫》,泰戈尔的《吉檀迦利》《园丁集》以及泰戈尔的诗、小说、诗剧等,大多成为经典。为了表彰冰心对纪伯伦介绍与翻译的成就,1995年黎巴嫩总统埃利亚斯·赫拉维授予冰心“雪松骑士勋章”。

而冰心参与英译汉三部重要的著作,却未引起人们的注意。

“文革”中,冰心的隶属关系一度从中国作协转到中央民族学院(现在的中央民族大学),1971年从湖北潜江“五七”干校回京后,与吴文藻先生同在该校的研究室工作。

这一时期(1971—1974),冰心参加了三部书的翻译,首先是尼克松的《六次危机》,分工合作,冰心译第二章,吴文藻译第五章,之后两人互为校正,抄正誊清之后,冰心再做文字润色。之后,张锡彤译的第一章也出来了,吴文藻校正,冰心做文字润色,流水作业,全部译稿校完、交出,前后仅用35天的时间。

第二是美国历史学家海斯、穆恩、韦兰三人合著《世界史》的翻译,用于高中阅读课本。该书从文明演进的角度论述人类的历史,即从人类的文明产生,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冰心既是译者,也为全书文字润色。书开始讲述的“石头的故事”,便是冰心先试译,从而奠定该译作的文字基调(这个试译的手稿,由冰心文学馆收藏并陈列展出)。《世界史》(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1年3月版),译者署名是这样的:冰心、吴文藻、费孝通等译。

第三是翻译H.G.Wells(韦尔斯)《世界史纲》,这是一部20世纪80年代开眼看世界的书,当时许多青年学者都受其影响。冰心是全书的文字润色者,吴文藻日记中有详细的记载:从4月19日开始,校阅徐先伟译稿。吴文藻在“有疑难处重加修改”,并认为译稿的“质量较高易改”。之后,冰心在校正稿上进行文字修改与润色:“先看莹改徐译稿第37章十九世纪最后二节(第十九节),学习文学,次就李译稿第38章最后一节(第九节)修改处重阅一遍,疑难处拟出初稿待商榷,然后转入第39章,‘二十年的犹豫及其后果。’”8月27日:“上午第二次校订第37章第10到18节,莹改过之处,全部看完,亲送给文瑾同志付抄缮。”这部书的署名顺序由费孝通亲自排定,最后为:吴文藻、谢冰心、费孝通、邝平章、李文瑾、陈观胜、李培莱、徐先伟。直到今天,《世界史纲》仍不断再版,包括上述两部书,冰心参与的翻译、润色,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也体现了她作为学者对原著的完整把握与理解。

2017年10月5日是冰心先生诞辰117周年的纪念日,谨作此文以缅怀与致敬。

作者:王炳根,1951年10月出生,江西进贤人,冰心研究会会长,冰心文学馆创馆馆长,福建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评论集《特性与魅力》,专著《侦探文学艺术寻访》《郭风评传》《少女万岁——诗人蔡其矫》《林语堂:生活要快乐》《郑振铎:狂胪文献铸书魂》《玫瑰的盛开与凋谢——冰心与吴文藻》,散文、随笔集《慰冰湖情思》《雪里萧红》等二十余种,曾获全国第八届“五个一工程”奖、冰心文学奖(纪实文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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