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葬花是《红楼梦》里最美的桥段之一——
随着宝玉一回头,看见这样的黛玉:肩上担着花锄,锄上挂着花囊,手内拿着花帚。只觉心神荡漾,不愧为绛珠仙子,干净得仿佛不染人间烟火。当宝玉提议将地上的落花扫起来,撂在溪水里时,黛玉道:“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仍旧把花糟蹋了。那犄角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它扫了,装在这绢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过随土化了,岂不干净。”只这一席话,便觉黛玉方是真正的怜花之人。
不过,在这幅美绝的画面背后,却是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而凄美绝伦的《葬花词》就是黛玉求爱不得、弱年夭亡的预示。在中国的文学传统里,历来有“诗谶”一说,《大唐新语》中曾记载,刘希夷尝为《白头翁》,咏曰:“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既而自悔曰:“我此诗似谶,与石崇‘白头同所归’何异也。”乃更作一句云:“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既而叹曰:“此句复似向谶矣,然死生有命,岂复由此?”乃两存之。诗成未周,为奸所杀。
《葬花词》与《白头翁》,彼有“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此有“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彼有“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此有“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两者何其相似。而“凹晶馆联诗悲寂寞”一回中,当黛玉吟出千古绝唱的“冷月葬花魂”一句时,史湘云禁不得感叹:“诗固新奇,只是太颓丧了些,你现病着,不该作此过于清奇诡谲之语。”妙玉更是说这些句子:“过于颓败凄楚,此亦关人之气数而有,所以我出来止住。”葬花葬花,葬的不是别个,正是黛玉花朵般的灵魂。
黛玉是绛珠仙子,下世之前曾许诺要把一生的眼泪还给神瑛侍者,这已经注定了黛玉的泪尽而亡。她的泪是为了宝玉而流,也是为了自身的爱情而流。在古希腊人的眼中,厄罗斯(eros,也被音译为爱若斯、爱洛斯等)是爱欲,也是爱神,厄罗斯直接产生于混沌,是万物诞生之始。阿里斯托芬在《鸟》中写道:
一开头只有混沌、暗夜、冥荒和茫茫的幽土,那时还没有大地,没有空气,也没有天;从冥荒的怀里黑翅膀的暗夜首先生出了风卵,经过一些时候渴望的情爱(eros)生出来了,他像旋风一般,背上有灿烂的金翅膀…最初的世上并没有天神的种族,情爱交合后才生出一切,万物交会才生出了天地、海洋和不死的天神。
阿伽通则称:“爱神(eros)是一位卓越的诗人,一切诗人之所以成为诗人,都是由于受到爱神的启发。一个人不管对诗歌多么外行,只要被爱神掌握住了,就马上成为诗人。”
黛玉正是一个被爱欲(eros)主宰的诗人,她因为爱欲而出生,她生命的全部意义都来自于爱欲,她的诗也都是爱欲的产物。但遗憾的是,在黛玉的诗中我们看不到享受爱情的幸福,对爱情的赞美,看到的只有黛玉对爱情求而不得的痛苦。
赫西俄德的《神谱》中,厄罗斯(eros)与大地该亚、地狱塔尔塔罗斯一同产生于天地未分、万物未判的卡俄斯(chaos,混沌),赫西俄德赞厄罗斯:“在不朽的诸神中数她最美,能使所有的神和所有的人销魂荡魄呆若木鸡,使他们丧失理智,心里没了主意。”第俄提玛在谈论爱欲时,说:“他为自己源源不断赢得的,又源源不断流走,所以,爱若斯(eros)既不贫又不富,毋宁说总处于有智慧与不明事理之间。”林黛玉也正处于这样一种情境,一方面聪慧异常,一方面又刻薄无理,正像贾雨村在 “正邪两赋”论里所说:“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
但是,黛玉为什么一直处于这种伤心欲绝的状态之中呢?为什么会又聪俊灵秀又不近人情呢?难道宝玉不爱黛玉吗?难道黛玉不相信宝玉对她的感情吗?难道两个人不是天天在一起吗?为何一场爱情反而会让黛玉泪尽而亡呢?
从命定论的角度讲,黛玉要为宝玉倾尽一生的眼泪是其前生的承诺。而贾宝玉,他虽然是绛洞花王,本应充当护花使者的角色,反而让黛玉倾尽了一生的眼泪。《葬花吟》开篇便问:“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那待到黛玉香消玉殒,有谁怜?宝玉吗?从书中第五十八回“茜纱窗真情揆痴理”一节,不难推测出当黛玉死后,宝玉应该会同藕官心里牵挂着菂官、依旧和蕊官恩恩爱爱一样,心里记挂着黛玉,依旧同宝钗恩恩爱爱。虽说,这是人之常情,既不忘旧,又不负新。能做到这般,已是不易。然而,对方可是宝玉啊,是那个三生石畔给绛珠草灌溉甘露的人啊。所以,黛玉对宝玉一直处于一种期待之中,可是,就连宝玉都没办法做到,黛玉又怎会不悲哀?
当然,我们也很难过分苛责宝玉,毕竟,宝玉有他自己的个性,他对花的怜爱是普遍的,他对女儿的欣赏与怜惜也是普遍的。他会因为偶然可以帮平儿理妆而感到喜出望外、怡然自得。会因为小红帮他倒了杯茶,便留了心。甚至对于素昧平生的二丫头,宝玉也会“恨不得下车跟了她去”。因此,黛玉会对宝玉说:“我很知道你心里有妹妹,但只是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诚然,能在污浊男儿世界里产生宝玉这样一个真正怜惜女性的人实属不易,但是这种普遍性的对女儿的怜惜,却让心里只有一个宝玉的黛玉,时时刻刻都处在一种极度的不安全感之中。
宝玉不满黛玉“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睛里,倒把外四路的什么宝姐姐、凤姐姐的放在心坎儿上,倒把我三日不理四日不见的”。却不理解正是黛玉对他爱之弥深,才求之弥切。宝玉说黛玉:“皆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这句话说中了黛玉的心病,所以她听后如轰雷掣电。诚然,黛玉从来没有放心过,但情势何时能够让黛玉放心呢?且不说有“金玉之论”时刻压在黛玉心头,宝玉对女儿的怜惜即是所有人都知晓的,以至于林黛玉见宝玉拿了张道士给的金麒麟,甚至会担心他借此生隙,同史湘云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可见黛玉的不安全感已经深刻到何种地步。
不必怀疑宝玉对黛玉的爱情,但黛玉从来都没有办法确认这一点。黄卫总曾对宝黛间的爱情曲折做出精彩的分析:黛玉因父母双亡而担忧自己和宝玉的婚事无人做主,宝玉则以各种“间接”的方式表白自己的爱意来排解黛玉的焦虑与怀疑,而这却常常使黛玉更加焦虑。正如书中所写:
原来那宝玉自幼生成有一种下流痴病,况从幼时和黛玉耳鬓厮磨,心情相对。及如今稍明时事,又看了那些邪书僻传,凡远亲近友之家所见的那些闺英闱秀,皆未有稍及林黛玉者,所以早存了一段心事,只不好说出来,故每每或喜或怒,变尽法子暗中试探。那林黛玉偏生也是个有些痴病的,也每用假情试探。因你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我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如此两假相逢,终有一真。
在这场爱情的角力中,我们仿佛在看两个谵妄症患者,就像福柯所描述:“这种谵妄既是肉体的又是灵魂的,既是语言的又是心象的,既是语法上的又是生理学上的。”他们无法理解彼此的感情,无法通过语言来沟通彼此的心灵。每次宝黛的争吵,他们的对话总是难以理解。而当宝玉试图通过引用《西厢记》里的语句表白时,林黛玉总是大发雷霆。毫无疑问,这种表白极端不正式,甚至充满了淫邪的挑逗意味。不过,出于礼教的压力,即使是正式的表白心意,林黛玉也不敢接受,所以当宝玉对她说“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说一句话再走”时,林黛玉反而一面拭泪,一面将手推开,说道:“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早知道了!”
值得庆幸的是,宝黛之间的感情最终是得到了确认的。这份确认很晚,直到听到宝玉不避嫌疑地说她“从来不说这些混账话”,直到宝玉送了她两方旧帕子,黛玉才真正明确了宝玉的心意。而就算黛玉明确了、知悉了宝玉的心意,黛玉的不安全感仍然难以消除,因为即使明确了宝玉的心意,黛玉对于这份爱情的结果仍然是不自信的。因此在听到宝玉不避嫌疑地称赞自己之后,黛玉虽然欣喜“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但也不禁悲叹:“近日每觉神思恍惚,病已渐成,医者更云气弱血亏,恐致劳怯之症。你我虽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纵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
金玉良缘及黛玉的泪尽而亡都是已经注定的事情,预言的实现对于黛玉而言却是一个漫长的痛苦过程。在这个过程中,黛玉对爱情始终处在一种期待之中,这种期待里掺杂最多的是求而不得的恐惧感。而这种恐惧感又反过来侵蚀着她的身体,不断促成预言的实现。这种恶性循环最终夺走了林黛玉年轻的生命。
黛玉在《葬花词》里说,“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如此纯净的灵魂,这个世界恐怕难以挽留。“质本洁来还洁去”,当绛珠仙草重新回到太虚幻境,感叹自己求仁得仁的时候,她应该早已从这份漫长的痛苦里解脱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