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杨照在评论芥川龙之介的小说时,写下这样一段话:“进入二十世纪,现代主义中文学和读者的关系彻底改变了。现代小说往往刻意骚扰读者,放入许多读者原先认为不应该写、不能写的内容,诸如血腥残暴、扭曲欲念,以及许多会让你恶心呕吐的成分。如此写作的目前,其实就是唤醒在现代生活中变得麻木的人。”
这段话,适用于芥川这样擅写奇谈的作家,也适用于改写过芥川作品,并将其延展到更为诡谲境地的鬼才作家——小林泰三。
小林泰三出生于1962年,广义来说,属于日本“缝隙世代”(昭和三十年代前半期)的一员。和之前出生的,被媒体讨论关注更多的“团块世代”(战后“婴儿潮”一代)相比,“缝隙世代”的日本人,活得更加疏离,更愿意埋头自己的世界。理工科出身的小林泰三,他的主业是三洋机电的一名“社畜”,刻板规律又自足自乐的生活,直到他1995年第一次发表作品《玩具修理者》,才有了某种“打破”。
虽然出道的缘由,是妻子想投稿日本恐怖小说大赛却迟迟写不出作品,看不下去的小林才“玩笑般”地三天挥就“神作”,但其后的高产足以表明:这位此前独自在心中酝酿某种幻想宇宙的男人,一旦爆发,将产生多么可怕的能量。
除了斩获日本恐怖小说大奖短篇奖,他的经典科幻作品集《看海的人》曾与特德·姜、刘宇昆等国际级科幻圣手们并肩获得日本《科幻杂志》读者票选大奖,他的《天狱与地国》和《奥特曼F》更是分别夺得第43届和第48届日本星云奖长篇部门奖。
要谈小林作品的独特魅力,其实绕不开他强大的“白切黑”能力。而谈论“白切黑”,就要聊聊构成“小林宇宙”的两条主线:“白小林”与“黑小林”。
日本文坛常常把拥有“两副面孔”的类型文学作家们,冠以“黑白”两种定语以区分,一般把比较浪漫唯美的那部分称呼为“白”,而阴暗诡异的部分则称呼为“黑”。最有名的可能是作家乙一,以至于为了在“白乙一”和“黑乙一”之间游走,他还拥有中田永一、山白朝子、越前魔太郎等多个笔名。
小林的“黑白”则多以作品来区分。之前提到的口碑与奖项加身的《看海的人》,就是典型“白小林”风格的作品。它以“科幻版一千零一夜”式的唯美感,串联起七个灵巧动人,又不失硬科幻内核的短篇故事,带着一种“文字版星际穿越”式的巨大温柔,令读者过目难忘;而灵感源自芥川龙之介作品集的《杜子春的失败》,以惊悚的地狱乃至食人描写,当之无愧归于“黑小林”一边;至于他的遗作《逃离未来》,因为是长篇作品,由此“黑白”交汇,互为表里,较为完整地展现了小林在科幻、悬疑、惊悚等多领域的世界观与探索深度。
《逃离未来》
如果是初读小林的读者,可能会对他写作上刻意营造的不适感到晕眩。毕竟《日本最新科幻书籍导读150》曾经这样介绍他:小林泰三很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揭开膝盖上的伤疤给朋友看,一边揭一边故意摆出龇牙咧嘴的表情,而且还要配上丰富的效果音,一直弄到皮开肉绽的时候,再把肌肉纤维一丝丝拉出来向朋友展示分析,然后很满足地叹一口气,带着满身的血开心地舞蹈起来。但“变态”只是小林部分作品最浅表的“假象”,真正读解他,还需要深入他的作品本身。
对于一个能够在“黑白”间游走的作家来说,最重要的其实是确立自己的核心议题。无论是短篇还是长篇,小林总能够在他自己的框架里反复提醒读者们思考这样几个终极之问:人可以相信自己的记忆吗?究竟是什么定义了人类?人,真的可以信任自己的头脑乃至心灵吗?
在《看海的人》里,虽然七个故事看似互不相干,但小林泰三巧妙地设置了一组师生对话的“画外音”,“学生”大概是宽松世代(1987-2004年出生的一代)的少女,而“老师”大概可以代入缝隙世代的中年人。“学生”和世界上所有年轻人一样,会有“历史虚无,科学无用,世界再无希望,人类不必存在”等青年人特有的躁动与喟叹,而“老师”则在故事与故事间循循善诱,告诉下个世代的人们:要思考,要实践,之后再来评判这个世界。“你的使命是你自己的,没人可以代替你完成”。
厄休拉·勒古恩在讨论科幻短篇集时说,如果这些短篇小说共同讲述了一个故事,那么读者不得不在那些裂隙之间,在吉光片羽之间阅读这个故事——这是一种有风险的开局,但它反而提供了独特的走棋自由和更多可能性。而小林正是一位擅长在短篇集中谋划更大“棋局”的作家。事实上,《看海的人》中的《天狱与地国》是他更恢弘的长篇写作计划的一部分。小林泰三不仅是一位可以有机“缝合”自己短篇的作家,也是一位有野心把短篇扩展为长篇,在写作上始终雄心勃勃的作家。
《破烂回收店》
近年日本类型文学圈有一位比较瞩目的新星,即1990年出生的白井智之,当然他“吸睛”的原因,也和“黑小林”的一些特质相似:敢于且善于进行超感官刺激的惊悚设定。白井智之的代表作《晚安人面疮》《东京结合人间》等作品,与小林泰三的《破烂回收店》《玩具修理者》,在阅读上几乎可以形成对照。在这些作品中,他们往往直接让主角以一种生物体之间互相嫁接的状态出现,起笔就营造了充满黏液感乃至呕吐感的不适氛围,然后让角色在“异形”状态下展开主线剧情,而剧情的推进与这种设定又密切相关,最后在对设定的合乎逻辑的突破中迎来结局。
其实无论这些作品多么怪异,根本上他们都是以人体作为物质载体,进行一种新的“忒休斯之问”:如果你的身体缝合了其他人身体的一部分,那么究竟双方乃至多方的比例如何分配,才能保证,你,还是你?
听上去有些起鸡皮疙瘩,乃至坐立难安是不是?的确,这样独特风格的作家就是从设定到内核都致力于不断打破读者的舒适区,尽管很多人选择类型文学是想享受“一读到底”的快感,但对自我有要求的作家肯定也不愿意错过与读者们的智力与感受交手的机会。
我甚至从两位作家这种“极限操作”里读到某种令人感动的传承:即如杨照所说的,“骚扰读者”是为了唤醒麻木。如果我们可以在幻想的世界里推演一切极端的状况,那是否回到现实世界时,我们在思考类似的问题时,会更加坚强有力呢?可能生活日常中不会有生物缝合的直接案例,但假如我们代换一下:我们如今的人机关系,或我们与人工智能的关系,是否也进入了一种过度密切,过度依赖乃至逐渐“融合”的状况呢?从伦理学上说,我们把多少东西让渡出去后,我们还可以称之为人呢?
小林泰三的深刻迷人之处,其实也在于他没有用一些似是而非的,貌似温情的明确答案糊弄读者,他总是抛出你必须要面对的问题,逼迫你想,至少在你心中种下一些种子。其实很多科幻作品之所以高开低走,就是总在设定上花费心力,却不曾思考过这种设定最终要给受众怎样的启发。比如今年由刘宇昆参与编剧的美国动画《万神殿》第二季,它出街后没能够延续第一季火爆的讨论热度,部分原因也在于这一季是用糖水般的“爱最大”作为结局,没有给期待硬核思辨的观众们真正的思想触动。而小林泰三作为技术中立主义的科幻作家,虽然游走黑白,但不曾拿简单的爱恨来处理人类终局。他在“黑”的那一面拿取近乎恐怖谷效应的元素来刺激读者思考“何以为人”,又在“白”的那一面用归属和群体的概念来提醒我们到底要选择怎样的环境自处。勒古恩在谈论科幻惊悚小说对读者心理的拿捏时,仿佛已经道出了小林泰三这种“黑白游走”风格的魅力所在:“尽管有害怕,有怀疑,但人类的心灵依旧渴望某种更大的归属,更宽广的身份认同。”是的,小林的“黑”或“白”都不会直接给出答案,答案永远不言自明地藏在读者们的心中。
小林泰三在2020年去世,他的中文译者丁丁虫说,小林去世前,仍有相当丰厚的写作计划待完成(譬如长篇版本的《天狱与地国》还没完成),以他在世时日产两万字的强健笔力,如果他可以健康地活着,读者们心中的“小林宇宙”,一定会更加绚烂精彩。著名推理作家绫辻行人也说过:“如果小林泰三没有去世,日本科幻或许会迎来一个新的时代。”很可惜,那个“新时代”,恐怕只有在平行世界里,才能看见了。
如今我们只能说,鬼才已逝,但宇宙长存。如同小林改编过芥川一样,白井智之某种角度也在传承着小林的衣钵,而深爱小林的读者如我们,当然希望小林的作品仍可继续影响一代又一代的作家,也让一代又一代的读者,深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