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恋时代:我们为何这么爱自己

【编者按】

自恋文化由来已久,早在希腊神话中就有那耳喀索斯的故事,但是近半个世纪,自恋文化已借助现代化的生活方式飞速传播至全球,最终造就了今天的“自恋时代”。

简·M.腾格(Jean M. Twenge),美国圣地亚哥大学心理系教授。W.基斯·坎贝尔(W. Keith Campbell),美国乔治亚大学心理系教授。这对心理学家伉俪在《自恋时代》一书中从专业视角解读了现代人心中膨胀的自我意识,聚焦一般人的自恋人格特质。本文摘编自该书引言《美国文化中日益滋长的自恋现象》,由澎湃新闻经后浪出版公司授权发布。

自恋随处可见,并不难找。

在电视真人秀节目中,一个女孩为了筹划自己的16 岁生日聚会,想要封锁一条主干路,以便在她盛装走上红毯的时候,一支军乐队可以在前面开路。如果妈妈们为了追随“妈妈大变身”潮流而选择做整形手术的话,一本名为《我的漂亮妈妈》(My Beautiful Mommy)的书会向孩子们解释什么是整形手术。如今,你可以雇一个冒牌狗仔队,在自己晚上外出时跟踪、抓拍——你甚至可以将一本以这些照片为封面的假名人杂志带回家。一首流行歌曲丝毫没有讽刺意味地唱道:“我相信世界应该围着我转!”人们会贷款购买昂贵的房子,即使这远远超出了自身的偿还能力——或者至少在次贷危机爆发前偿还得起。婴儿们戴着绣有“超级模特”或者“万人迷”字样的围嘴,吮吸着“珠光宝气”的奶嘴,聆听着父母从《逛普拉达的小猪》(This Little Piggy Went to Prada)一书中选出的充满现代气息的儿歌。人们极力想要打造一款“个人品牌”(也称作“自我品牌”),把自己包装得像是一件待售的商品。金融理财服务广告宣扬,退休可以帮助你重返童年,追寻自己的梦想。高中生们挥拳打向自己的同学,然后将打人视频放到You Tube视频网站上,以此吸引人们的注意。虽然这些现象看起来只是一些随机挑选出的流行趋势,但是实际上,它们都深深根植于大众心理中的一项根本转变:美国文化里肆意增长的自恋心态。如今,不仅自恋者比以前更多,而且日益强调物质财富、外表长相、明星崇拜以及引人注目的价值观,这也在不断引诱着那些不自恋的人。人们的价值观标准已经发生转变,谦逊的人也渐渐被卷入追逐浮华的旋涡中,开始想方设法地装饰自己的社交网站主页、选择去做整形手术等。一首非常流行的舞曲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金钱、成功、名望、光鲜”这些字眼,同时宣告其他价值观“要么不再为人信服,要么已被彻底摧毁”。

如今的美国正忍受着“自恋流行病”的折磨。对于“流行病(epidemic)”一词,《韦氏大词典》(Merriam-Webster's Dictionary)将其定义为一种折磨——“有可能会影响到……超出寻常数量的大批人口”。自恋显然非常符合这一描述。我们收集到的来自3.7万名大学生的数据显示,自20世纪80年代至今,自恋型人格特质的增长速度同肥胖症不相上下,其中女性的增长尤其明显。自恋的增长速度越来越快,其中21世纪初期的增速较之前几十年更快。截至2006年,有四分之一的大学生承认,自恋特质标准测量中的绝大部分项目都在他们身上有所体现。更严重的是,自恋型人格障碍(Narcissistic Personality Disorder,简称NPD)——临床医学对于自恋特质的诊断——也比人们过去认为的更加常见。在20岁左右的美国人中,将近十分之一的人会出现自恋型人格障碍的症状;而在所有美国人中,这一比例则是十六分之一。然而,这些惊人的数字也只不过是冰山一角,潜伏在更深层的是,自恋型文化正在将越来越多的人拖入自恋的“深渊”。自恋流行病如今已经蔓延至整个美国文化,既影响着自恋者,也影响着那些自我中心程度较低的人。

就像疾病一样,自恋也是由某些特定因素引起的,会通过特殊的渠道进行传播,显现出不同的症状,也可以通过预防性措施和各种疗法得以治疗。自恋是一种心理文化上的问题,而不是生理上的疾病,但是两者的模式却极为类似。

如同肥胖流行病一样,自恋流行病影响人的方式也不尽相同。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患上肥胖症,就像越来越多的人变得自恋一样,但仍然有人坚持锻炼,保持着健康的饮食习惯,也仍然有人保持谦逊,并且懂得关心他人。不过,即使是那些自我中心程度较低的人,也会发现那些充斥在电视、网络,以及亲友、同事交谈中的自恋行为。引发2008年金融危机的次贷危机,其中部分原因就是过于自负的购房者们自认为可以买得起超出负担能力的昂贵房子,同时贪婪的贷款机构愿意拿别人的钱来冒险。不管怎样,自恋流行病已经深深地影响了每一个美国人。

过去几年间,“自恋”已经演变成一个流行语,用来描绘人们的行为:从经常招嫖的前纽约州州长艾略特·斯皮策(Eliot Spitzer),到以博出位而出名的帕丽斯·希尔顿(Paris Hilton)都包含在内。其他人则开始了自我诊断:前美国总统候选人约翰·爱德华兹(John Edwards)为婚外情事件辩解时这样说道:“在几次竞选活动过程中,我开始相信自己很特别,变得愈发自我中心和自恋。”正如《纽约时报》(The New York Times)所说的那样,自恋“已经成为专栏作家、博客主和电视心理学家惯用的说法。我们喜欢为他人的冒犯行为贴上标签,以区分自己与他们的不同。‘自恋狂’是我们现在最喜欢用的词”。

我们认为,对待自恋这样复杂的问题,首先应该从实证研究着手。

“自恋”是一个容易引起人们注意的字眼,因此我们不会轻易使用它。在书中,我们讨论了一些有关自恋型人格障碍的研究,但焦点主要还是关于一般人的自恋人格特质,即那些远没到必须进行临床诊断,但是会给个体本身和他人带来危害的行为和态度。实际上,这种所谓的“一般型”自恋由于较为常见,带来的危害可能会更大。

自恋绝非仅仅是一种自信的态度,或者对于自我价值的健康感受。自恋者所表现出来的是自负,而不只是自信,并且——与绝大多数自尊心较强的人不同——自恋者对于情感上的亲密关系一点儿也不在乎。在书中,我们也会讨论关于自恋的一些讹传,比如“自恋者缺乏安全感”(他们通常是不会的),“在当今社会,自恋是取得成功的必备要素”(长期来看,自恋在大多数情况下往往会成为成功之路上的绊脚石)。

了解自恋流行病非常重要,因为从长远角度考虑,自恋会给整个社会带来灾难性后果。美国文化对于自我欣赏的关注,已经导致整个社会开始逃离现实,去追求浮夸的幻想。比如,我们有很多虚假的富人(所拥有的只是抵押贷款和累累债务)、伪造的美人(靠整形手术和化妆品来维持靓丽的外表)、作假的运动员(靠使用兴奋剂来增强体能)、冒牌名人(靠真人秀和You Tube 而蹿红)、有水分的天才学生(成绩注水)、虚假的国民经济(欠有高达11万亿美元的政府债务)、孩子们自欺欺人的特殊感(来源于注重培养自尊心的子女养育方式和教育方式),以及虚假的朋友(借助于社交网络的爆炸式发展)。以上这些幻想或许都会让人感觉良好,但不幸的是,最终现实总会战胜幻想。次贷危机的爆发与随之而来的金融危机,便是膨胀的欲望终究会坍塌的最好例证。

据汤姆·沃尔夫(Tom Wolfe)于1976年发表的文章《唯我的十年和第三次伟大觉醒》(The Me Dacade and the Third Great Awakening)与拉什的《自恋文化》所记载,美国文化对自我欣赏的重视始于20世纪70年代——个人主义文化开始成为关注焦点的时候。自那之后的30年时间里,自恋现象开始以这些作者从未想象过的速度蔓延开来。于是,60年代“追求更好生活”的奋斗目标,到了80年代就演变成了“事事都要争第一”。父母对子女的教育变得更加纵容,偶像崇拜之风开始滋长,电视真人秀节目则成了自恋者展示自我的平台。互联网在带来实用技术的同时,也使得一夜成名成为可能,造就了“快看我!”这种心态。肉毒杆菌可以抚平面部皱纹,维持永远年轻的面庞,进而衍生出了一个巨大的产业。宽松信贷使得人们的经济状况看起来比实际上富足得多。简的第一本书《我一代》(Generation Me),探讨了以自我为中心的文化转变影响着60年代之后出生的人们,尤其是80、90年代生人——因为这种转变保持着增长的趋势。年轻人首当其冲承受着文化转变所带来的冲击,因为他们只了解这一个世界。但是,那些许诺退休后便能过上奢华生活(拥有自己的葡萄园!)的退休广告却表明,自恋这一流行病已经蔓延到了中老年人身上。虽然我们在书中用数据证明了自恋者的数目正在增长,但我们的注意力主要还是放在研究文化性自恋上,即那些反映自恋文化价值观的行为和态度的变化,无论个体本身是自恋者,还是仅仅被社会趋势所裹挟。

在观察文化转变,尤其是消极转变时,有把年龄上的衰老误认为是真正的文化转变的风险。老年人很难接受改变,因此容易妄下结论,认为整个世界就要这么完蛋了。为了避免这样的偏见,我们一直在努力寻找更多的确切数据,尽可能将多方因素纳入考虑范畴。很显然,许多文化转变都是可以量化的:短短10年间,整形手术总量就翻了五倍;名人八卦杂志发行量大幅增长;人们花的钱比自己挣的还要多,欠下了大量债务;住宅面积变得越来越大;给小孩起特殊名字的风气日渐盛行;民意调查数据显示,名利的重要性与日俱增;婚姻出轨的人数也越来越多。除数据研究以外,我们也通过www.narcissismepidemic.com 网站开展在线调查,收集故事和意见(在某些情况下,我们修改了参与者的名字和个人信息)。我们也探讨了一些重大的新闻事件、流行文化趋势,以及互联网现象。同时,我们也与自己的学生对谈,以了解年轻一代的看法。说实话,当我们发现许多研究生——多数都在25岁左右——认为很多事情在他们这一代变得更加糟糕时,我们多少感到有些震惊。与研究生们相比,本科生虽然更能接受当下这种文化,但也常常表示,他们面临着巨大的压力——为了在这个追求物质享受的世界中推销自己,不落后于他人。

文化性自恋的出现是一个复杂的故事,而且常常伴有很多微妙的争论。因此,我们强烈建议你还是不要妄下结论,同时也要避免以偏概全。我们说自恋通常不会带来成功,并不意味着它从来没有帮助人获得过成功。我们把物质主义同自恋联系在一起,也并不是说想要一座大房子就会使你变成自恋狂(整形手术也是一样)。我们说父母不应该一再跟孩子强调他们很特别,意思并不是让父母告诉孩子“你不是什么特别的人物”。我们指出自恋和攻击性有关,但这并不代表所有的犯罪都是由自恋引发的。某些宗教鼓励人们自我欣赏,也并不意味着那些宗教不好。此外,尽管当前的文化在整体上变得更加自恋,但是仍然会有例外,比如那些自愿帮助他人或者愿意服兵役的人。

由于我们两个都是美国人,而且书中的大多数资料来源于美国,因此我们的讨论重点也都大多放在发生在美国的自恋现象上。然而,就像很多全球性的流行趋势都起源于美国一样,自恋流行病也已经出现在了欧洲、亚洲和澳大利亚。从芬兰的校园枪击视频,到中国的“小皇帝综合征”,都是例证。

我们为缓解(如果不能完全治愈)自恋流行病所开出的药方,其中有些是针对个体的,比如心怀感恩之情、改变教育子女的方式,或是避免与自恋的人交朋友;其他更多的是结构性建议,比如教给孩子们一些交朋友的技巧,以及奖励储蓄而不是花钱。

我们希望这本书能成为一个发端,激起人们对于美国当下文化状况的讨论。同时我们也有个人的考量:我们一共有三个小女儿,我们很在意这样的文化在她们的成长过程中会带来怎样的影响。在她们小时候,要避开“小公主”连体服和“珠光宝气”的奶嘴相对比较容易,但接下来这种文化就会慢慢从门缝里渗透进来——尤其是现在的孩子们从4岁左右就被暴露在青少年价值观之下。例如,小女孩们(包括基斯的大女儿)会观看《汉娜·蒙塔娜》(Hannah Montana)这类青少年电视剧,8岁的孩子过生日时就开始办化装舞会等。自恋流行病给女孩带来的影响尤其严重。谁又敢说,等我们的女儿高中毕业时,最常见的毕业礼物不会是隆胸手术呢?(我们可不是在开玩笑,仅在2006—2007年的一年时间内,青少年隆胸手术率就猛增了55%,而且有些父母确确实实会把隆胸手术作为送给孩子的毕业礼物。)

与已经被广为人知的肥胖流行病相比,美国民众似乎已经习惯了由自恋引起的不懂礼貌、好出风头,以及明星崇拜。他们认为婴儿戴着写有“超模”字样的围嘴会很“可爱”。评论家罗杰·金博尔(Roger Kimball)曾在《新准则》(New Criterion)杂志上这样写道:“由于自己本身已经发生了改变,所以我们再也察觉不到我们的变化了。”我们的转变实在太大,以至于一些人认为自恋是有好处的。即使意识到自恋趋势所带来的消极影响——比如You Tube 上的打架视频,或者青少年上传到网上的不雅私人照片——人们也极少会把这些现象串联在一起,发现它们与自恋的增长有关。

了解自恋流行病是阻止它的第一步。在这里,把自恋流行病同肥胖症放在一起比较,会起到很好的作用。我们目前已经开展了一些与肥胖症斗争的实际措施,比如撤掉学校里的饮料售卖机、推广锻炼课程、实行营养学教育计划等。但对待自恋却不是这样的。在多数案例中,人们针对自恋行为的治疗建议是“对自己感觉良好”。他们的想法是这样的:要是14岁的梅根自尊心够强的话,就不会在社交网站上发她自己的不雅照片了。因此,父母会加倍努力,不断地告诉梅根她很特别、很漂亮,而且非常棒。这就好比是在对一个肥胖者说,甜甜圈吃得越多,就会感觉越好一样。但是,梅根之所以想让所有人看看她有多么漂亮、多么特别,其实并不是因为她觉得自己长得很丑,而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很性感。也许更重要的一点是,因为她生活在一个自恋的社会中,她不得不通过在网上炫耀性感照片来吸引人们点赞、关注,以及“加好友”。

实际上,自恋所带来的负面影响恰恰就是人们希望通过提高自尊心来避免的东西,包括攻击行为、物质主义、缺乏对他人的关爱,以及肤浅的价值观。美国民众一直在努力建设一个崇尚自尊、自我表达和“爱自己”的社会,但一不小心造就了更多的自恋者,和一种将我们身上的自恋行为都显现出来的文化。本书就记述了美国文化从看似良好的自我欣赏,到具有侵蚀性、可能感染所有人的自恋的转变过程。(文/[美]腾格、坎贝尔)

自恋时代:我们为何这么爱自己

《自恋时代:现代人,你为何这么爱自己?》,[美]简·M.腾格、W.基斯·坎贝尔著,付金涛译,

江西人民出版社·后浪出版公司2017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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