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的一场废立风波

东汉安帝元初六年(119年),邓太后下诏“征和帝弟济北、河间王子男女年五岁以上四十余人,又邓氏近亲子弟三十余人,并为开邸第,教学经书,躬自监试。尚幼者,使置师保,朝夕入宫,抚循诏导,恩爱甚渥”。邓太后对邓氏子弟的爱护,集中在“近亲子弟”身上,疏远者不在此列。有意思的是,她对刘氏宗室子女的爱护,同样有差别。

汉章帝育有八子,分别为清河王庆,和帝,济北王寿,河间王开,千乘王伉,平春王全,城阳王淑,广宗王万岁。到元初六年时,千乘、清河、济北、河间四王均有后代在世。但是,邓太后却只征召济北、河间二王的子女入京。

千乘王的情况比较特殊。千乘王伉及其子宠“父子薨于京师,皆葬洛阳。子鸿嗣,安帝崩,始就国”。既然刘鸿在安帝崩后“始就国”,且此前的千乘王父子都葬在京师,则刘伉、刘宠、刘鸿三人似均未就国,一直住在洛阳,邓太后自然不用征召他们。至于清河王这边,次子祜已被立为安帝。至元初六年时,其二子虎威、常保早已亡故,但延平继嗣为王,仍然在世。此外,清河王庆尚有数位女儿,其中不乏年幼者。那么,邓太后为何不将清河王的后代征召至京呢?

这要从安帝即位之事说起。元兴元年(105)冬十二月,和帝崩。和帝留有二子,长子胜,次子隆,均非邓太后所生。邓太后择立少子刘隆,是为殇帝。邓太后临朝称制。延平元年(106年),刘胜被封为平原王。邓太后舍胜而立隆,一则“以皇子胜有痼疾,不可奉承宗庙”,再则“贪殇帝孩抱”,自己可以名正言顺地控制朝政。后者才是最主要的因素。

延平元年八月,殇帝夭折。臣僚们以为刘胜的疾病并不严重,于是纷纷属意于他。不过,既然此前抛弃了刘胜,此时若再行立之,恐怕会引起他的怨恨,邓太后不能再作此想。而且,她对刘隆能支撑多久,起初心里并无把握,故而预先作了准备。当殇帝即位之初,和帝的三位兄弟清河、济北、河间三王各自回到封国,邓太后把清河王的长子祜留在京师,“欲为储副”。未几殇帝崩,邓太后与其兄车骑将军邓骘定策禁中,以十二岁的刘祜为和帝之嗣,是为安帝。

刘祜被立为帝,并不是偶然的。据说他居清河邸舍时,舍中曾有神异之象,且年少好学,为和帝所称。这大概已使刘祜占据一定的优势。不过,最重要的因素则是“清河王子年少,号精耳[聪]”,聪敏固然重要,年少更重要。这样一来,邓太后可以继续控制朝政。

邓太后是东汉有名的贤主,被时人称为汉之“文母”。然而,太后临朝毕竟是皇帝幼弱时的非常之举,事属权宜。永初三年(109年),刘祜十五岁。此年正月庚子,“皇帝加元服”,意味着安帝可以亲政视朝。郎中杜根、成翊世即上书请求太后归政。这触犯了忌讳,惹得邓太后大怒,于是“收执根等,令盛以缣囊,于殿上扑杀之”。杜根幸为人所救,得以逃生,成翊世则坐抵罪。

邓太后为了能够专权,对安帝也颇为笼络。延平元年十月,清河王庆薨,邓太后“赐龙旂九旒,虎贲百人,仪比东海恭王”。李贤注云:“旂有九旒,天子制也。”可谓备极哀荣。次年,邓太后又“分清河为二国,封庆少子常保为广川王,子女十一人皆为乡公主”,对刘庆的儿女们同样照拂有加。及至永初三年,庆嗣子虎威薨,无子。邓太后又立乐安王宠子延平为清河王,以奉其祀。此外,邓太后以族孙邓褒尚安帝之妹舞阴公主,以弟邓弘为安帝授读《尚书》,以安帝皇后阎氏戚属为邓弘之妻,这些都是邓太后拉近与安帝距离的手段。

然而,邓太后与安帝之间还是产生了嫌隙。《后汉纪·孝安皇帝纪》云:“初,上少号聪明,故太后立之,后有不可意”,所谓“不可意”即不称意,表明邓太后对安帝已经心生不满。《后汉书·邓骘列传》说“帝少号聪敏,及长多不德”,从安帝亲政以后的所作所为看,确实多有“不德”之举。不过,安帝与太后在归政问题上出现矛盾,可能才是后、帝之间产生嫌隙的关键所在。安帝成年以来,对于亲政的愿望自然也更为强烈。对于邓太后的专权,他可能也心存不平。安帝身边的亲近之人,如乳母、妻子、外家等,或许还会在其中推波助澜。如此以往,后、帝之间产生嫌隙是不可避免的。

由此再看元初六年邓太后召济北、河间二王之子女入京,唯独弃清河王庆的后代于不顾,恐怕就与后、帝之间已生嫌隙大有关系。当然,这只是问题的一面。另一方面,如果联系到元初年间宫廷内的废立传闻,则邓太后征召济北、河间二王之子女入京,似尚有更深一层的用意。

安帝元初年间,宫中曾一度传闻安帝将被平原王刘得取代。《后汉书·孙程列传》记载:“时邓太后临朝,帝不亲政事。小黄门李闰与帝乳母王圣常共谮太后兄执金吾悝等,言欲废帝,立平原王德(得),帝每忿惧。”邓太后临朝时,李闰、王圣等人经常对安帝说,太后之兄邓悝等人打算废他而立平原王刘得。这引起了安帝的忿恨与恐惧。《后汉书·邓骘列传》的说法略有不同:“及太后崩,宫人先有受罚者,怀怨恚,因诬告悝、弘、阊先从尚书邓访取废帝故事,谋立平原王得。”则废立之事乃由受罚之宫人揭发于太后崩殂之后。这两处记载并不矛盾。大概太后生前,废立之事就已在宫中私下流传,被小黄门李闰等人探知。及太后崩,安帝当政,众人已少有顾忌,受罚之宫人遂将此事公开。

宫中所传邓悝兄弟欲行废立之事,当非实情,确可称“谮”称“诬”。邓悝兄弟贵为外戚,权倾一时,但擅行废立乃悖逆不道之举,人臣岂敢轻易怀思。况且邓氏一门长期处于权力高层,饱经人事兴替,对于高处不胜寒的政治风险,自有深切的体会。观其平日深自畏惕,言行谦让恭谨,所谓“功成身退,让国逊位”,谅亦不敢出此。不过,废立非寻常小事。无端捏造废立传闻,关乎性命,似无人有此胆量。因此,李闰、王圣等人的说法,也不会是空穴来风。安帝成年以来,对于亲政的愿望愈发强烈,由此引发与邓太后之间的矛盾,导致邓太后对安帝心生不满。在此情况下,邓太后打算废安帝而立平原王得,也是合乎情理的。

邓太后有废立之思,不免要征求邓氏兄弟的意见。因此,邓悝等人虽不敢擅行废立,但不代表他们不知情。这些情形被李闰等人探知,遂播弄于御前,引起安帝的忿恨与畏惧。最终,被推到前台的是邓悝兄弟,矛头指向的却是邓太后。碍于邓太后的身份,且此时已经崩殂,李闰、王圣等人只能将罪名归到邓悝兄弟的头上。这样的移花接木,乃是出于政治斗争的需要。

元初六年六月,处于废立传闻中心的平原王刘得亡故。恰在此年,邓太后征召济北、河间二王之子女至京。这恐怕不是偶然的巧合。明末清初的学者尤侗对此曾评论说:“(太后)既见安帝失德,后征济北、河间以备不虞,此其先识远矣”,洵为有见。太后征召济北、河间王子入京,就是为了废立作准备。可资类比的是,顺帝时皇后之父梁商被宦官诬陷,罪名正是“欲征诸王子,图议废立”,可见皇帝在位时忽然征召诸王子进京,往往被认为是废立的前兆。因此,邓太后征召济北、河间二王子女入京,更深一层的用意,当是从中考察合适的帝位人选。既然如此,安帝本为清河王之子,则清河一系的延平不会在考虑之列,且刘庆的下一代只剩下女儿们,自然也不必征召。

这些王子征至京师后,宫内确实再度传闻有废立之事。此次卷入旋涡的,是河间王之子刘翼。《后汉书·章帝八王列传》云:“蠡吾侯翼,元初六年邓太后征济北、河间王诸子诣京师,奇翼美仪容,故以为平原怀王后焉。留在京师。岁余,太后崩。安帝乳母王圣与中常侍江京等谮邓骘兄弟及翼,云与中大夫赵王谋图不轨,窥觎神器,怀大逆心。”明末清初的王夫之对邓太后多有批评,说她“视天位如置棋,任其喜怒”,其表现之一便是“宠平原王翼,欲废帝而立之”。王氏所说,于史书确有以下线索可寻,一则,邓太后“奇翼美仪容”,说明她对刘翼特为留意;再则,刘翼被封为平原王,继刘胜之嗣。刘胜系和帝长子,本当继承帝位,却被封为平原王,嗣子刘得又是传闻要取代安帝之人。如此一来,平原王就成为最接近大统的位子;最后,及太后崩,王圣等人又称刘翼等人图谋不轨,觊觎帝位。这些迹象表明,在所征召的济北、河间二王诸子中,刘翼确曾是邓太后意中的帝位人选。

当然,邓太后终究没有废安帝而另立他人。废立乃动摇国本之举,牵涉太广,风险极大,“非常人所及”。能行此事者必为如霍光、董卓般强圉果毅之权臣,所废之帝亦须即位日浅,根基未深者,且必待谋诸宰执、咨诸群臣而后方可。邓太后究为女主,施政近于仁义,与霍、董之为人,终不可同日而语。她虽曾操纵过帝位人选,但与中途废立毕竟不同。其时安帝即位日久,法统已入人心,倘若邓太后擅行废立,恐会引起上下哗然,甚至可能激成大变。这个后果,邓太后不能不考虑在内。

而且,就在永宁元年(120年)的春季,河西的羌人与西域的车师后王先后兴兵作乱,好不容易才恢复平静的西北边疆,再度掀起波澜。这些外部的突发情况,同样会对邓太后的废立之思有所牵绊。

羌人世居河西,东汉以来陆续归降内迁。内迁的羌人被分散在诸多的郡县之中,“皆为吏人豪右所徭役,积以愁怨”,时常遭到不公正的待遇。久而久之,他们必然要与政府或豪强产生矛盾,爆发冲突。时值安帝永初元年(107年),朝廷派遣骑都尉王弘发金城等地的羌人征西域,结果羌人在途中多有叛亡,“诸郡各发兵徼遮,或覆其庐落。于是勒姐、当煎大豪东岸等愈惊,遂同时奔溃”。不久,滇零羌在北地郡自称“天子”,并纠集武都、上郡等地羌人,“东犯赵魏,南入益州,杀汉中太守董炳,遂寇抄三辅,断陇道”,朝廷对此竟无办法。直至元初二年(115年),负责征讨羌人的中郎将任尚接受虞诩的建议,利用骑兵与羌人征战,此举果然奏效。此后,邓遵等人率领南匈奴的骑兵,继续遵用此法,又派人刺杀羌人头领,于是羌人或遁或降,终于在元初五年(118)基本被瓦解。

就在次年,邓太后即征召济北、河间二王子女进京,考察继位人选,为废立作准备。显然,邓太后选择在这个时候重新考虑帝位的人选,其外部条件就是持续十余年的羌乱平定,西北的政治局势得以稳固。

就在邓太后犹豫不决之际,西北地区的羌人再度兴兵。永宁元年春三月,上郡的沈氐种羌寇略张掖,当煎种大蒙饥五等趁乱寇略金城,西北地区有再度陷入羌乱的风险。十余年的羌乱已经使得朝廷空虚,人民疲敝,现在羌人再度寇略郡县,是否会重新兵连祸结?作为帝国的当政者,邓太后不能不将这个可能性考虑在内。

西域此时也不平静。经过班超三十余年的苦心经营,东汉政府终于在西域建立起有效的统治。然而,继任西域都护任尚行事乖方,不能得到西域各国的支持。殇帝延平元年,西域各地起兵反对任尚,东汉政府改派段禧为都护,并且派兵前往平叛。次年即安帝永初元年,又派王弘率河西羌人增援,结果发生前述的大规模羌乱。此后,朝廷一方面忙于平定羌乱,无暇西顾,另一方面认为西域过于遥远,难以有效控制,干脆弃之不顾。于是北匈奴趁机役使西域诸国,不断骚扰汉帝国的西部边疆。

为了遏止边害,元初六年,敦煌太守曹宗派遣行长史索班率领千余人屯兵伊吾,以招抚西域诸国。此举得到部分呼应,车师前王与鄯善王主动来降。数月之后,永宁元年三月,“车师后王叛,杀部司马”,一同遇害的还有索班。车师后王的此次行动,是在北匈奴的带领下实施的。这是北匈奴对东汉政府着手西域事务,分化西域诸国的回击。他们在杀害索班等人后,又东入敦煌等地,导致“河西大被其害”。假如北匈奴、车师再进一步,与羌人势力相联结,后果恐怕就难以逆料了。

这些突发情况不能不使邓太后放缓废立的脚步,必须对此再作慎重的考虑。西北地区的不靖,如果再伴随着庙堂的动荡,引起内忧外困的交臻,那时候就更加难以措置。于是我们看到,紧接着的下个月,即永宁元年的夏四月丙寅,皇子保被立为皇太子。

刘保被立为太子,意味着国本已经底定,和帝——安帝——太子保的统绪得以确立。两天后的己巳日,刘翼被封为平原王。君臣名分由此确定。安帝的地位,暂时稳固了。不过,邓太后仍将刘翼留在京师近一年之久,似乎还留有余地,令人遐思。

当然,邓太后最终并未废安帝而另立他人。建光元年(121年)三月,邓太后崩。安帝得以亲理政务。距离邓太后葬毕仅隔一日,安帝就追尊本生父母为孝德皇、孝德皇后,随后一举翦除邓氏宗族的势力,至五月丙申又“贬平原王翼为都乡侯”。这一切无不与此前的废立之事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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