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奏者应当是一面镜子,如实反映乐曲的全部

【编者按】

里赫特(Sviatoslav Richter,1915—1997)是20世纪著名钢琴家,出生于乌克兰。他以极广的演奏曲目、举重若轻的技术以及富有诗意的分句闻名。1995年,里赫特指定著名音乐纪录片导演布鲁诺·蒙桑容为其作传。在接下来的两年时间里,两人进行了多次对谈,他们之间的友谊与信任也与日俱增。这段交往的成果,除了获誉无数的里赫特纪录片之外,还有这本《谜:里赫特》。

全书是蒙桑容在里赫特访谈、里赫特日记的基础上整理、编著而成的,包括里赫特自述和里赫特听乐笔记两大部分。《自述》是里赫特对其人生经历和钢琴家生涯的完整回顾;《听乐笔记》收入1970—1995年间的里赫特日记精选,内容包括音乐会和唱片聆听记录,对音乐作品、音乐家和同时代演奏家的评价等。本文节选自《自述》的第九章《镜》。

里赫特(D.R.,Coll.Priv,S.R.B.M)


人们总说我是工作狂,每天得花十到十二个小时坐在钢琴前;音乐会结束后,我一整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练习刚刚弹过的曲子。胡说八道!我在演出后练琴是为了排练隔天音乐会的新曲子,琢磨乐句的细枝末节。我身上有股子日耳曼式的学究气。多年以前,我就给自己立下规矩,执守至今——一天练琴三个小时,绝不要多。一道简单的算术题,365乘以3等于1095,一年只消练1095个小时就够了。也不是没有例外,长途旅行、音乐会前频繁排练(在我看来不叫练琴)、生病或身体不适(有时甚至长达五个月之久),这些日子没法练琴,落下的时间我得补上。我在钢琴上放了个码表,试图精确计算练琴时间。有些日子我的确花了不少时间练琴,比如,我得在四天内学会普罗科菲耶夫的《第七钢琴奏鸣曲》,或是在一周内学会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可真是件苦差事!),尤其最后一天花的时间就更长了。但总的来说,关于我每天练琴十二个小时的传言绝对是无稽之谈。

事实上,每天与钢琴保持一定量的接触很有必要,工作时静默无声对我来说简直难以想象。练琴的原理并不复杂:简单的曲子学得快,复杂的曲子得花时间去啃,把每天练琴的三个小时用足用好。复杂的曲子自有其难以驾驭之处,一种是技术上的,像斯克里亚宾的《第五钢琴奏鸣曲》和李斯特的《梅菲斯特圆舞曲》,技术难度极高,可以说是世界上最难的曲子。一开始我演奏过很多遍,到后来就没再碰过,这类曲目你丝毫不能放松练习。而另一种则没那么容易定义。我喜欢亨德尔的组曲,它比巴赫的大多数作品要难得多,大概因为它的旋律性没《平均律》和《英国组曲》那么强。莫扎特也有类似的问题,我都把莫扎特忘光了。我喜欢海顿,他的作品非常鲜活,常给人意外的惊喜,至少钢琴奏鸣曲如此。总的来说,在演奏中,音乐是第一位的,只要跟着音乐走,一切都再简单不过。

无论如何,学新曲子需要不断重复。我首先挑出其中最精细的乐段,机械地循环往复。我每次只练一页,没达到我心中的标准就绝不翻开下一页。哪怕再难的乐段,只要你重复一百遍就会迎刃而解。有时我用慢速练习乐段,但我倾向于一开始就弹曲子原本的速度。这种纯粹的机械重复看起来挺傻的,事实上我也承认它近乎如此。没有比学新曲目更好的解药。有时他们让我在五天内找个地方开场音乐会,我就趁此机会加演一首以前从未弹过的曲子,比如海顿的钢琴奏鸣曲,效果相当不错。我厌恶一成不变的曲目,弹新曲子总能让我振奋起来。新鲜感于我不可或缺。

除非把乐谱的每一页分别练熟,否则我绝不弹整首作品。我总爱把事情拖到最后一刻再干,这习惯确实不好,但无论如何,要不是出于开音乐会的压力,我绝不强迫自己练琴。因此,对我来说,在台上演奏一首从来没完整弹过的新曲子并不稀罕,比如舒曼的《幽默曲》,我决定在一场独奏会上演奏这首曲子,但时间不够了,演出开始前一周我才开始练琴。从纯技术层面看,除开末乐章外,这首曲子难度极大。我撇开末乐章,花了一整周时间研究谱子的其他部分,直到演出前夜才勉强过了一遍末乐章,对整首曲子我心里已经有数。最后演出效果还凑合。

里赫特和库尔特·桑德林(D.R.,Coll.Priv,S.R.B.M)


我以前习惯背谱演奏,但70年代开始我就不这样了。尽管人们总说我脾气不小,但其实我性子很冷,对事物总是有客观超然的看法。我曾有绝对音感,只消一听就能把音乐精准再现,而今我力不从心了,我再分不清音调,听到的高音总是高出一两个调,听到的低音则明显偏低。背后原因是脑软化和听觉衰退,我的听觉已经抓不住调了。涅高兹和普罗科菲耶夫也罹患类似病症。在普罗科菲耶夫晚年,他听到的声音能高出接近三个调,这对他无疑是种折磨,对手指的协调性也有相当程度的影响。为音乐奉献一生,却要付出如此代价!

我曾患过慢性抑郁症,最严重的时候是1974年,我随身带着一只塑料龙虾,说什么都不放开,只有上台演出我才把它放在一边。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幻听症状,持续数月,日日夜夜折磨着我,就算睡觉也依然如此。我听到一个反复出现的乐句,大约几个小节,以减七和弦为基础,节奏激烈,音调攀升。我冷静下来,试图搞清楚乐句的含义。幻听症不停折磨我,我几乎想去看医生。但想想,你怎么可能和一个医生讨论减七和弦!有时我整晚不睡,躺在床上仔细辨认音高(实际上我什么都没听到,我只是觉得我听到了)。我一直在努力辨认每一个音符和初始和弦,并试着去纠正这些胡拼乱凑、调性不明的乐段:“嗒拉——拉哩——哩——哩……”最后我终于意识到,它是一首比较温和的作品以模进为基础形成的变奏,这首作品从小就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拉赫玛尼诺夫的《练声曲》。它也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的早期作曲。

奇怪的是,只要我停掉医生开的药,我的幻听症一夜之间就消失了,但随即抑郁症就会复发,听力也会不可逆转地衰退。如果我弹的是a小调,我会听成b小调,为了纠正音准,我只能转调成g小调,这显然很不方便,尤其是在和管弦乐团合奏的情况下。之后我在图尔音乐节和日本开了两场音乐会,分别弹了李斯特的《超技练习曲》和贝多芬的《第二十九钢琴奏鸣曲》,简直是灾难现场!从此以后我决定只看谱演奏。

不管怎么说,比起因为背谱而把脑子搞得一团糟,还不如花时间做点更有意义的事情。背谱演奏不但有害于健康,还会激起你的虚荣心。诚然,在视奏的同时保持一定的自由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它不能立刻奏效,而且需要大量练习。但我已经习以为常,看谱演奏有百利而无一害。首先,室内乐和独奏音乐对我来说没有明确界限,大家演奏室内乐更习惯看谱子,那凭什么独奏就非得背谱?第二,背谱演奏海顿的钢琴协奏曲确实很简单,但比起背谱弹上那么两首,我更愿意看谱弹个二十首。至于现代音乐,只有极个别演奏者能背下欣德米特的《调性游戏》或者韦伯恩的作品,但这完全是浪费时间和精力,不切实际。另外,音乐中总有些难以驾驭的段落,但只要你有乐谱,你会更有安全感,注意力也会更集中。最后,这样更加诚实,你必须眼见为实,按照谱子精确演奏。演奏者是一面镜子,演奏音乐并不意味着按你的口味诠释,而是如实演奏音乐的全部,不多也不少。谁能记全谱子上作曲家的演奏标记?如果做不到这一点,你就会开始所谓的“演绎”,我坚决反对后者。

只要将大脑从毫无意义的背谱中解放出来,你和听众都能从那几首烂熟于心、循环往复的演奏曲目中解脱。我不喜欢被弹滥的音乐,比方说肖邦那首《葬礼奏鸣曲》,简直让我作呕,即便这确实是首天才之作。还有肖邦的四首叙事曲,这些都是他最杰出的曲子,我再喜欢它们,也遭不住一遍又一遍地弹。然后是贝多芬的第四和第五钢琴协奏曲。为什么不弹?我并不反感,而且的确很好听,是非常杰出的曲子,但它们不适合我。我有太多其他作品没演奏过——勋伯格、斯卡拉蒂,还有雅纳切克。我特别喜欢雅纳切克,尽管我只弹过他的《随想曲》。其他两位作曲家似乎吸引力不大,和巴赫相比,斯卡拉蒂仿佛微不足道,但他的某些作品却像宝石一样熠熠生辉。勋伯格给我的印象是一位着手毁灭世界的作曲家,但他却写出了像《五首管弦乐曲》这样难以置信的作品。后来我在杜塞尔多夫看了他的《摩西与亚伦》,无与伦比的演出!我忍不住想,他们得费多大劲才能学会这样的作品,这样是否值得?你永远没办法面面俱到,不可能什么都读、什么都看、什么都做。世界上有太多杰作,而我天性消极无为,我只想给我的演奏增添一点新鲜感,演奏听众意料之外的音乐,而不是滚瓜烂熟的曲目。不包括室内乐在内,我有八十首保留曲目。我的胃口很大,来者不拒。直到60年代,我一直在学新作品,持续更新音乐会的曲目。只要我对一首曲子的现场效果不满意,我就绝不会搁下它。在我看来,演奏技艺的精进绝不是直线式的前进,而是螺旋式的上升。我有足够的耐心,如果演奏效果没有让我满意,我会不断练习,一遍一遍地弹下去。

……

比起关注场地环境,更重要的是把曲子演奏好。大多数音乐厅都过于拘谨,缺乏戏剧性要素,但这正是音乐中不可或缺的。

我听音乐不喜欢看谱。听音乐不是为了评判演奏,而是享受音乐本身。为什么我非得预先知道长笛和双簧管在什么时候进入?音乐就此失去魅力,再无神秘,那种我丝毫不想去辨明的神秘……人们总拿搞学术来当借口,但无论如何,我不赞成学术分析,我从来不看协奏曲谱的乐队部分。我从不看,但我听,所有乐段都能给我惊喜,如此我将所有乐谱熟记于心,充分发挥想象力。

实际上,演奏者只是执行者,忠实地贯彻作曲家的意图,绝不能随意增减内容。有天赋的演奏者能将隐喻在作品中的真意折射在演奏中,让听众瞥见其间深意。应该融入音乐,而非主宰。我的演奏方式从未改变过,就算有,我也从未注意。或许我只是弹得更自由了,摆脱表象,摈弃冗赘,专注于音乐的本质。唯有自省,方得自由。

有时我也会心存疑惑,我是否充分表达了心中所想?究竟弹出了音乐的几分?但其实自始至终我心中有数。为什么?很简单:因为我忠实于乐谱——演奏者应当是一面镜子,如实反映乐曲的全部。

库尔特·桑德林如此评价:“他弹得很好,但读谱更好。”

这么说倒也不坏。

《谜:里赫特》,[法]布鲁诺·蒙桑容编著,李元志译,我思Cogito|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4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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