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平常的周末,当我在一家星巴克排队时,看到了这样一个场景:沿街的落地玻璃窗前的高桌上,坐在一字排开、看似对着城市街景却专注于自己面前的笔记本中的内容的人。咖啡馆这一空间类型在初现之时,是一个承担了社会交往功能的场所,是一个人们在这里见面、交谈、聚会以及认识他人的场所。但在上述场景中,咖啡馆作为社会交往场所的功能消失了,它成为了一个自发的工作地点。这一变化不仅仅出现在咖啡馆,也出现在机场、火车站、公园,在一切我们未曾想象到的场所。
不在一个特定的工作空间工作,这个想法在十几年前是难以想象的。无论是工人或是职员,他们的工作必须要在一个特定的场所以及在一个特定的时间段完成。那么,这些可以在咖啡馆、可以在任何地点工作的人是“谁”呢?如果借用哲学家奈格里和哈特的概念来说,他们就是“非物质工作者”。通俗的说,他们也可以类比为“自由职业者”。与传统的“自由职业”相比,今天,自由职业所涉及的层面则更为宽泛:自由媒体人,自由程序员,自由建筑师,自由广告人,全职的自由工作者,兼职的自由工作者。
“自由职业者”的激增源自生产方式的变化,即所谓的从物质生产向非物质生产的转变。如果归纳上文所例举的自由职业所涉及的类别,可以发现他们的最终产品往往都是是想法、代码、图像和语言等这些无形的、非物质的产物。这也是他们被称为“非物质工作者”的原因。与物质生产相比,显而易见地,它们的不同之处在于它们的最终产品。最终产品的有形或是无形决定了生产方式与过程的不同,并进一步决定了工作方式和空间的根本区别。
以福特汽车的生产作为典型的物质生产的案例。汽车,作为一种有形的和实在的产品,它的生产过程依赖于把一辆汽车分解成很多个零部件——把一个大的任务(生产汽车)分成很多小的任务(生产不同的零部件),交给不同的工人来完成。零件和零件,任务和任务之间则通过流水线来联系。整个生产过程是一个集中化、效率和的过程。由于每个工人必须高度集中注意力在自己的任务上,在车间内工人和工人之间的谈话往往是被禁止的。
然而,在非物质生产中,当无形的想法与知识成为了最终产物时,语言作为交流的载体成为了最为重要的生产工具。以建筑设计为例。团队的成员们会用语言的来阐释自己的想法。与生产汽车的清晰的线性过程相比,从团队的思维碰撞到方案的产生,则是一个非线性的过程:它从一堆交织的想法中,借由语言的讨论,灵光一现而形成了最终想法。语言在非物质生产中变得如此之重要以至于哲学家保罗-维尔诺曾写道,“在过去的工厂里,工厂主往往竖一块牌子,上面会写“安静!有人在工作”,而现在则可以放一块牌子说“有人在工作。说话吧!”
产物的无形性和生产过程的非线性使非物质生产在地点和时间上都变得越来越灵活。设计师、程序员可以离开工作地点后依然继续构思设计或是代码;团队之间可以通过电话、电子邮件和云服务随时保持交流和分享工作成果。如果把这种状况极端化,可以发现在非物质生产中,电脑、电源、Wifi和一个可以就坐的地方即构成了一个可能的工作场所。于是,家可以是工作场所,火车站和机场可以是工作场所,公园可以是工作场所,而咖啡馆也当然可以是工作场所。
如果说在物质生产中,语言由于带来了分神的风险而降低了生产效率,那么在非物质生产中,它反而能提高生产力。与物质生产相比,稀缺的逻辑在非物质生产中并不存在。当在物质生产中,一件产品的价值与它的稀缺程度往往成正比;但对知识与想法来说,试图“垄断”形成稀缺的状况则会使它们逐渐失去“生产力”而被淘汰,最终失去价值。这里的“稀缺”并非指一件非物质产品的新颖度和原创性,而是指它的被分享程度。以非物质生产的根据——语言——来作比方,一门语言,当使用它的人越来越少,它也就逐步走向了消亡。
正因为分享能够极大地促进非物质生产,而非物质的产物又恰恰是极易被分享的,这一新兴的生产方式正挑战着许多传统的观念。以财产观念为例。一般认为“财产”有两种类型:私有财产和公有财产。然而,非物质生产的产物却往往能够超越这一二元对立。在它们的生产过程中的互相协作过程很难让一个个体的人能够宣称自己对于某一样“知识”拥有所有权。哈特把这种所有权的情况称为“共有”,更为准确的说是“人造的共有”(与人类所共有的自然资源相区分)。“共有”专指人类劳动和创造力所生产的成果。一个典型的线上共有的例子即是维基百科。
共有让维基百科所积累的知识的容量和更新知识的速度远远的超越了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或是私人所主持的学术机构所能匹敌的速度。有人曾经计算过,维基百科每年的更新量如果全部印刷成实体书的话,相当于952卷大英百科全书的厚度。正是维基百科的开放性,让它的生产力在知识的广度上远远高于了任何一个机构。
那么,当共有从线上走向线下之时,又会如何呢?从Airbnb到滴滴,从Wework到共享单车,再到最近打着“共享”旗号的林林总总的物品,如火如荼的共享经济似乎为这一问题指向了回答。虽然共享经济早在互联网诞生初期便有雏形,但它真正开始进入主流商业却是在2013年。借助互联网平台的力量,从搭个车到为邻居跑跑腿,从出租低利用率空间到“出租”厨艺、修理技能等等,每个人都可以摇身一变为“微创业者”,每个人都可以听命于自己、灵活的工作;每个人可以更多地依赖彼此而非庞大、冰冷的企业;每个人可以在闲暇的碎片时间,利用现有的资源,赚取一点点外快;每个人不再是被动的消费者,而成为了一个开放社区的一员。这便是共享经济许下的承诺。
共享经济也扮演着其它角色:通过对大型连锁机构——无论是酒店、餐厅或是其它组织——的威胁,它似乎是一个“颠覆者”,试图为个体代言,在对等的基础上提出一种平等主义的模式;通过对共享的提倡,它似乎是一个“环保主义者”,当大家能够共享闲置的资源,为何还需要重复的拥有?
然而,这些承诺是否又被真正兑现了呢?从进入大众视野到今天,共享经济走过的若干年头已经使得学者、媒体、大众能够以更为批判的眼光来看待它。一些讨论认为“共享经济”本身这个名称就是自相背反的:“共享”往往是一种非商业化的、人和人之间的社会活动,它是一种不涉及金钱而受到奉献、慷慨等情绪驱使的交换行为,而“经济”则恰恰意味着相反的事物:以货币为基础换取商品或是服务的交换形式。一些讨论则集中于从事共享经济中的劳动者的保障问题,以及它对城市空间所带来的影响。
而更为关键的问题则在于,互联网文化的意识形态 - 共享、开放真的能够在线下和商业本能形成统一吗?当线上的维基百科能够将数以百万计的贡献者汇集起来,创造出一个全球性的知识共享平台,它完整地贯彻着互联网的开放与共享原则:阻止某一事物成为商品,将其从私人财产的领域解放出来,在社区成员之间共享。那么,共享经济是否能够在线下依然实现这一开放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