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心不远”——关于韩羽读齐白石

九十多岁的知名画家韩羽从小就喜欢齐白石,前些年重读白石老人画作,出版了《我读齐白石》,一画一品,辅以手稿,耐人寻味。北京画院后以此书作为策展和研究的出发点,举办“会心不远——韩羽读齐白石”展览,选出极具代表性的北京画院所藏齐白石作品70余件,同时配以韩羽的画作与手稿进行展示,在艺术界颇有影响。

这一展览的相关文献近日集结为一本图书《会心不远——北京画院“韩羽读齐白石”展览实录》近期由河北美术出版社出版。刊发的这一对话录即选刊自该书的“韩羽读齐白石”研讨会部分。

北京画院“会心不远——韩羽读齐白石”展览现场


韩羽先生在书房


刘墨(文化学者):

在当下,画家中能够写文章的人很少,韩羽先生的文字在三十年前, 可以说是画家中的第一支笔,这个并不夸张。

二十年前,我在和一些文学界的人聊天的时候,尤其是散文奖慢慢开始颁发给散文界以外的人,这个是很有意思的。那些纯粹写文章的人得不到奖,相反的,不是文学专家的人开始获奖,这也是从韩羽先生开始的。

三年前,我曾经和韩羽先生有过一次聊天,那个时候主要想知道韩羽先生都读过什么书,先是去了他的画廊,而不是他的家。后来发现韩羽先生读书的系统是活的,是没有边界的,所以他的知识也不是僵化的。你没有办法把这个标签— 一个固定的标签、僵化的标签,贴到韩羽先生身上,它既不是纯粹的旧学,它也不是新学,它也不是西学。你没有办法把它划到一类里面去,所以我觉得韩羽先生文章里的生灵活趣,都是从这里来的。

展出的韩羽《我读齐白石》手稿局部


当然我们看韩羽先生的画很轻松,看他写的文章也很轻松,但实际上,韩羽先生是非常严谨的。严谨到什么程度?我听给韩羽先生写传的闻章先生说过,闻章想让韩羽先生画一张纸,就画一尺,等了好久画不来,后来好不容易画好了,一看是两截:不是上半部画得好下半部没有画好,就是下半部画好了 上半部没有画好,干脆拆开把两张画连在一块成为一张画。韩羽先生虽然看上去是一会儿就画好了,但实际上他非常严谨。我们从那本书的后面、那些文稿里可以看见没有修改,但是不知道修改了多少回,或者是打了多少腹稿,才出 来这么一个作品。

今天“会心不远”这个词,让我们一下子回到魏晋时代,回到晋代简文帝时期,司马简文皇帝出发到华林园,便自有濠濮间想,觉得会心不必在远,鸟兽自然亲人。所以展览取了这么一个标题。我们想可以从一个近处起手,但是可以看到一个很远的地方。

齐白石比韩羽先生大 67 岁,这是一位画家对另外一位画家的感悟,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感动,真诚,真挚,朴实,也是一个画家和另外一个画家面对面地会心一笑。

所以,我们今天在这里主要来研讨韩羽先生的艺术成就和文学成就,我受了王院长的委托来客串主持人。工作人员跟我说,今天发言的人很多,左右一个一个地来。

北京画院“会心不远——韩羽读齐白石”研讨会现场


刘曦林(美术史论家):

很欣赏“会心不远”这几个字,今天第一次和韩老师靠得这么近,会心如此之近,真正是不是会心,说不太清楚。

我有几句话想说。当我读齐白石的时候,是我读齐白石,每个人都是按自己的读法去思考的,都有各自不同的启发。但是有一点是共同的,韩老师如何读齐白石,他读心,读道,读趣,他读的是内核这些东西。当然,不是不读笔墨、形式、构成,而是透过这些外在的形式,读到了内心深处那些趣味的东西、灵魂的东西,最后又给我们总结出一个有规律的东西。


《我读齐白石》 广西师大出版社


韩老师读齐白石,我们在读韩老师,别人在读我们这一代人的东西,下一代小孩还在读你们的东西。《我读齐白石》这本书,如果世世代代传承下去, 就变成了一种文脉。那么韩老师读过的东西,有可能变成后代读的东西,有可能把中华民族的智慧一代一代地传承下去。这个“我”,不是大我,不是小我, 每个人读的时候,都把这个“我”,把韩老师那个“我”变成我自己,你再讲给你的孩子听,讲给你的学生听,又变成了他,就变成了世世代代的一种精神链、文化链的传承,这个东西是非常可贵的。

人类正在研究大脑,说人的大脑是可以解读的。我一直很关心大脑的问题,因为我有过一个说法,我想要解剖齐白石的大脑。后来当我见到韩老师的时候,我又想解剖一下韩老师的大脑,他的大脑结构、大脑的纹理、大脑的连接和我们有什么不同,人类学和自然科学连在一起,是哪几个细胞、哪几个连接点和艺术智慧有关系。

我想这个东西,一个是从自然科学的角度来研究,我们的任务可能还是从艺术角度、哲学的角度来研究它。齐白石到底是怎么思维的?韩老师又是怎么思维的?韩老师把眼镜摘下来的时候,把眼睛也“摘”下来了,这个东西是怎么想的?刚才他上台讲话的时候,把眼镜戴上,他说有眼睛了;他把自己的眼镜摘下来的时候,眼睛也没有了。这种幽默是一种生活的学问,除了研究这个东西,还要研究生活。

我读了韩老师的书,有些生活我就读不出来,有些生活可能是无穷无尽, 我们还会读出新的生活来。比如,韩老师讲过齐白石的算盘,能不能给你补充一个例子?我的感受,我以前不懂算盘,我曾经在中国美术馆下过一次海,失败了,以后再也不下海了,对下海痛恨至极,因为不懂这个东西。

北鱼(艺术家):

看这次展览再有一个感触,就是过去做学生的时候,十几岁、二十几岁, 那个时候看齐白石和现在看是不一样的。我觉得现在有一个很深的感触,就是说齐白石为什么高,他高在什么地方,实际上就是他创新。齐白石和他那个时代很多的画家相比,他的笔就是新,齐白石的东西比他们的东西就是新。 他不断学中国的传统,他吸收了大量中国民间的东西,所以说他比别人新得多。

由这个东西,我联想到韩羽先生的画和齐白石的画比,那肯定齐白石是老师,韩羽先生的画是学生辈的,但是你仔细看,实际上韩羽先生的画也有他独到的地方。比如说在趣味上、笔墨上,有他自己的东西,这说明一个什么问题呢?说明前人并不是不可超越的,这是我现在的感觉。作为一个七十多岁的人,和我过去二十多岁的时候看齐白石的这种感觉,就有这个区别。

现在我们老讲文化自信,什么叫文化自信?文化自信我觉得应该包括两点。第一个就是说要敢于学习古人,敢于学习前人。现在很多画家学画太急于求成,不舍得下笨功夫,老愿意上来就留一个自己的面貌,有一个很新的形式,要把它拿出去,不舍得去学习古人,临摹古人,这个东西你想求快,实际上反而慢。很多这样的画家,十年八年过去了,还是那个样子,为什么?就是因为他根基没有打好,走不远。这是一个感触。

再有一个就是要敢于超越前人。第一个是要敢于学习前人,这个是敢于超越前人,就是前人并不是不可超越的。现在也有很多的画家,老是老样子,一看还是宋元时候的那个面貌,中国画怎么可能发展呢?如果我们都这样的话, 那中国画没法往前走。我觉得应该树立两个观念。第一个,不学习前人是不行的,绝对不行,这个东西一定要明确。不要偷这个懒,不要想着走捷径,这是一个。再一个,前人也不是不可超越的,不要老是固守过去那一套,不往前走,这样的话也影响中国画的发展。

最近这几十年,我们的美术院校年轻的学生大多学西方的那一套。如果我们的传统一代一代地有新面貌出现的话,我相信会有很多年轻人,也会喜欢传统的东西。

这就是我的两点不成熟的想法,就简单说这几句。

陈履生(中国国家博物馆原副馆长):

首先向韩羽先生致敬,您的展览对我有很大的启发。实际上我们专业人士,可能多多少少都读过齐白石,但是可能没有系统地去读。

齐白石之所以伟大,就在于一千个人读齐白石,可能一千个人得出来的结果都不太一样,大家认识到的齐白石也完全不同。因此韩羽先生读齐白石,我看了看案例中,非常工整的手稿,基本上就能表明他的一个态度。当然齐白石艺术的这种独特性,在韩羽先生看来,我想最重要的是连接了他自己的作品, 以及他自己的表现方式。可以说,两者之间是有很大的不同的,但是本质上有相互的联系。

实际上是一个核心的问题,这个“读”里面是关于一个自足的问题,他这样一种自足的风格。自足作为一种风格,也作为一种态度,或者作为一种喜好,作为一种方式方法,或者作为一种形式,或者作为一种语言,这种自足的多方面的表现,如何在会心中,能够感受出前辈大师对后来人的影响,显然韩羽先生的特点可能不同于其他。

韩羽设计造型的动画片《三个和尚》


毫无疑问,今天我们所看到的齐白石艺术的影响,包括韩羽先生给予他的周边以及对于中国美术界的影响,可能各不相同,那么影响的面也有一定的范围,因为它毕竟不在主流的方式之内。毕竟这样的画不能参加全国美展,毕竟这样的画即使有市场也不可能进入艺术院校等,都存在着这样一个深层的、客观的、现实的问题。

所以不在主流之内的像韩羽先生绘画的发展,在今天的状况应该引起我们的重视,这就是我们如何来看待他们的存在,以及他们实际的影响力的问题, 也是我们如何看待当代中国画发展的问题。我们也可以比较一下,当今我们画坛上确确实实有少部分,也包括一些主流绘画创作中,刻意追求这样一种自足的风格,包括这样一种自足的风格对于当代艺术的影响。

诸如此类,我们都可以看到这种自然的流露,这是我对《我读齐白石》 最深切的一个感受。他不是刻意地追求和专门地模仿。实际上,我们后来很多人对于自足的追求和模仿,一个是刻意,一个是专门。对于这样一种刻意和专门,尽管也有可能成为自己的一种风格,也可能会影响他人,也可能有他自己的社会存在,但是与齐白石自然流露去比,我认为这种自足风格,包括更早一点我们看金冬心,看八大山人,甚至我们还可以看到更多一些历史上的画家。

这种自足风格之所以被认同,或者被美术史所认同,它实际上是在一种可能的范围之内,表现出了公众也好、专家也好对于一种主流之外的基本态度。 这就是说它不同于主流的时候,会脱颖而出,会显现出它独立的存在。这就是齐白石从 20 世纪 30 年代以来,一直到徐悲鸿三请齐白石为艺专教授,到新中国以后他的独特社会地位等等,都可以说明我们虽然有主流,但主流之外,它独特的艺术样式或者独特的艺术风格能为社会所接受,能为专业所接受,那么它的意义和价值可能就不同一般。这也就是我们今天来看韩羽先生读齐白石的 意义,同样也表现在他读的“会心”。

因此不管是读还是画,不管是画还是读,与古人会心,与前人会心,与自己的老师会心,与自己的朋友会心,都可以呈现出一种新的表现,或者是都会在启发之中,能够显现出在文化相互交融中的独特作用和影响。因此,韩羽先生的这些作品,虽然在展厅中不为主要,或者从一个更专业的方式上来说,在 “韩羽读齐白石”这个展览中,尽管这个策展人也好,或者其他方面的主导者也好,突出了齐白石与韩羽之间关系的问题,但是对于“韩羽读齐白石”的展览呈现上,在某种方面是削减了韩羽先生的这种存在,这种削减大家从展厅里面就能够看得出来。因为这不是一个比较,这实际上是一种相互的影响,这种影响可以用另外的方式来呈现的时候,我想可能会得出不太一样的效果。

因此,我对于这个展览的策展思路,还是表示非常高的敬意,因为能想到用这样的方式呈现出一个不同于其他的,或者不同于仅仅展示韩羽先生作品的一个展览。但是我们进一步来要求,如何通过这个展览呈现出彼此之间的会心?他们会心的点在哪里?我认为这还是值得去商榷,值得去研究的,这也是我看“韩羽读齐白石”这个展览的一点体会。

于水(艺术家):

我们以前看齐白石,也能看到他的一些趣味,当然更多的精力可能放在他的笔墨趣味上。没有像韩羽老师这样,可以一层一层地把这种趣味展现给我们。当然,这需要深厚的文化功底。像韩羽老师,他来自民国,他一生见的人一定特别多,所以他的经验甚至可以达到非常高的级别。我一直觉得韩羽老师的画、文章、书法都达到了有如神助的水平。刚才聊天时我也请教韩羽老师,我说怎么才能达到这样?韩羽老师跟我讲了他的经验。他说,有很多奇思妙想,不是坐在桌子这准备写的时候才有的,应该是躺平的时候。

他说现在理解为什么躺平这么流行,因为躺平其实更接近那个感觉。我通过读齐白石这件事情,体会到我们应该向韩羽学习,尽可能在艺术创作或者写作的时候躺平下来。

刘彦湖 (中央美术学院中国画学院教授):

如果相比齐白石的画,我想齐白石的笔墨,可能是相对重量级的。韩老师毫无疑问是这个时代“逸品”的一个代表。董其昌把“逸品”放在“神品”之 上,其实这个“逸”,我们今天重新审视这个“逸”,西方现代主义到今天不断打破它已有的常规。所以艺术的创造,我想北鱼老师也讲了,非常可贵的其实就是在于这种“逸”。如果没有这样一种超逸的思想,或者是没有这样一种心境,我想你的创作在某种程度上都是造作的。所以流淌出来的,首先应该是你的心境的那种超逸,格调的这种超逸,我想在韩老师身上都体现了。

在座的可能画家多一点。我是书法篆刻出身的,在韩老师的作品里面,我除了喜欢他的画,还更看重他的书法。三楼一进门的地方,就有韩老师一副很大的对联。韩老师的整个作品,你会感觉到它是很柔软的、非常唯美的那种,比如画的《小放牛》戏曲,但其实他内心还是有一种英雄气概的。

我想喜欢戏曲的人,大概就是说英雄美人,他骨子里面还是有这种意识的。我很喜欢他画的黑黑的钟馗,夜下捉鬼的那个,还是挺厉害的,特别有力量感。

《会心不远——北京画院“韩羽读齐白石”展览实录》中呈现的展览、研讨会签到


张子康(中央美院美术馆馆长):

韩老师的很多绘画里面,虽然是画了戏曲的故事,但是我们领悟的是今天,它一定让我们今天的感受会很强烈,这一点我觉得艺术家也是。在这一方面,我也看到了韩老师是非常了不起的。

看到韩老师这些艺术上的创作,我就想到了最初的时候跟韩老师认识。尤其我在出版社工作时,有几个中国最主要的大师级人物,都是韩老师给我介绍的,他还讲这些人的故事,让我对他们有深刻的认识。比如说张光宇,我们出版张光宇漫画画册的时候,里面贯穿了很多韩老师跟他之间的故事,还有叶浅予先生、丁聪先生、华君武先生,尤其是黄苗子先生,我们经常在一起聚会。

我到北京之后,韩老师就召集他们在一起吃饭聊天。我们现在再看那个时期的那些老先生的智慧,其实是真正能够触动我们今天很多社会的一些话题的,也能够通过他们跨越到我们今天这样一个发展当中。我觉得他们这些老先生之所以有这么多的成绩和他们的艺术之所以有长远的影响,我觉得跟他们在这种深刻的社会思考方面,还有跟文化的思考方面是分不开的。正因为他们有这样的成就,使他们的艺术成为永恒。

在我的印象里面比较深的就是,韩老师给我讲画的时候,讲得最多的是一个 “趣”字,一定要有趣。这个趣不像我们一般理解的那个趣,一开始理解的趣就是有意思,后来我对趣的理解上,跟一开始的理解完全不一样。趣味其实它能够感悟到深层次朴素里的深刻性,这一点我有深刻的感受。你去品他的画,你去读他的东西都能打动人,只要你读进去,他一定能打动你,我觉得非常了不起。

燕守谷(东山书院院长):

我是山东人,其实我这么多年来特别想去看望、拜访韩羽先生,但是一直没去,石家庄去年还去过。在我的生活,特别是创作当中,您是我最关注的一 位艺术家。

我个人认为,从我几十年对传统的认知和当下创作的总结,要关注当下在世八十岁年龄以上的书家,我觉得韩老是第一,没有之二。我觉得韩老师书法的那种童趣和天趣,那种幽默感,看上去结构完整的字形,又好像是很散漫的,很不经意的。但是,从他那个线条里你去琢磨,觉得先生对生活的这种体悟和经历五味杂陈,完全都在线条里面,会让你感动,所以韩老是发自内心的一种流露。

黄纪苏(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

我过去看齐白石的东西,当然我是一个对画完全不懂的人,我们是搞社会科学的。觉得看齐白石跟看其他的艺术家不一样,看其他的艺术,简单的有 一个“立正敬礼”。但是看齐白石那个画里面有一个题,就是《青灯有味似儿时》,您会觉得有一种特别动人的东西,好像是有温度,好像跟中间隔着一片泪光似的。我记得,在中戏附近的胡同里面,有一个齐白石纪念馆,当时也是去参观,齐白石有一些画作经常会有一些题记,就觉得特别有意思。感觉到他有一个赤子之心,他是一个真的艺术劳动者,而且他敢于保持这样的身份,敢于保持这样的意识。我觉得是特别有意思的一个人。

虽说跟韩老接触不多,过去也看过他的画,看过他的一些文字。文字特别精美,特别风趣,而且特别朴素,我觉得在这些地方特别相通。刚才有的专家提到了传统和艺术创新的关系,其实我的感觉是好的艺术它一定是跟传统若即若离的关系。它是有根据的,它是有来历的,但同时又有一种勃勃生气,你拦不住,摁不住,你根本捆不住,一种特别的个性来自他的日常生命,来自他的本能的表达。

我觉得韩老跟齐白石老人在若即若离的关系当中,可能更偏创新,偏个性一点,这可能也是为什么韩老对齐白石情有独钟的原因。我们要写一个人,你要描写一个人,评判一个人,其实你多多少少要是这么一个人才能更有体味, 才能把更深层的东西给表达出来。

其实,人类跟动物的一个大区别,就是人类是有文化的。文化的一个特点是心理的,“会心不远”这个名字非常好,在心的这一层,过去、现在、未来三世是浑然一体的。 韩老跟齐白石都有特别会心的地方,都有那种艺术家所应该具有的赤子之心,都有那种童真童趣,所以在这一块我们有一个词叫“异代同时”,讲的就是这么一回事,就是人类文化的这么一个特点。我觉得这个东西,在韩老跟齐白石的这样一种交流、这样一种对话中得到了特别经典的、完美的体现。

华天雪 (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研究员):

这两天读了两本品读齐白石的书,一本是韩先生的《我读齐白石》,一本是我的导师郎绍君先生的《书写齐白石》。这两位先生,一位是画家,一位是齐白石研究的权威专家,一位九十高龄,一位八十多岁,都是在他们多年对齐白石的喜爱、琢磨、研究之后,又在人生的耄耋之年,在他们已成功的这样一个年纪,对齐翁一个再度的感悟和再度的摘录,都是那种短小的篇幅,甚至就是一两句话。是那种就着一杯咖啡,用下午两个小时,一口气读完的那种文字量,但是也是那种经得住慢读细品,点点滴滴能读进心里去的这样的文字,跟 我自己平日对齐白石的感悟去相对证,相对照,相印证,特别是那些我没有体悟到的东西,读起来然后感觉就很痛快,感觉被鞭醒了,有很大的一个启发。

两位老先生他们以这样和缓的节奏、平和的态度和朋友一般的温暖,贡献出他们自己从未停止的艺术生活感悟,我觉得这一点特别令我感动。

就像前些天我带着我女儿——一个学美术史专业的学生去看望郎先生的时候,先生用他已经比较吃力的语言表述,非常缓慢地鼓励我女儿说,做美术史研究非常幸福。说这句话的时候,郎先生的眼睛是闪光的,我相信这句话一辈子会刻在我女儿的脑子里,郎先生和韩先生传递出来最重要的东西,我认为就是这种寄予艺术的幸福感。

齐白石《搔背图》


韩先生的这本书,就是那种对哪有感触、有话要说就拿来说,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没有多余的废话,直接就开始说画面。从一个画家的角度,他的重点和他的关注点是齐白石是怎么处理画面的,就像他自己说的,读齐白石的画, 最快意者莫过于一惊一乍,竟然还可以这样画的那种一惊一乍。比如说,《搔背图》怎么处理本来存在矛盾的理和趣的关系。《夜读图》怎么把没有办法变成视觉的瞌睡,变成可视的绘画语言。《人骂我,我也骂人》是怎么画生气的。 《柴筢》《发财图》这种,是怎么在简单中呈现复杂,怎么把最不入画的东西变成是可入画的。“二月春风似剪刀”的这个诗意,齐白石处理起来是怎样的一种手段。《蛙声十里出山泉》,怎么把没有办法画出的蛙声、十里给画出来。齐白石在处理诗画之间,找到了异体同化的交通脉络和关窍。齐白石是怎么做到的,齐白石是怎么在画面当中处理那种源自生活的合理虚构,或者是荒唐但又可信的东西,就是点到为止的“止”和恰到好处的“处”,这个临界点齐白石是怎么把握到的,怎么将变化万端给它处理出来的,等等。其实凸显的是一个画家的关注特点,跟郎先生完全不一样的一个特点,其中最看重的是对齐白石意境营造的一种感悟和理解,这也是对齐白石的画的解读最要害的一个部分。 齐白石所有的高妙,他的奇趣,他的匠心别具,都体现在对意境的营造上,这也是经常会令我们发出会心一笑之处。

齐白石《柴筢》


但是,不同的知识背景、不同的艺术品鉴水平,甚至不同年龄的人,他所能琢磨出来的、所能会心的那个层阶,还是有很大的不同。比如说韩先生对齐白石的对话小鸟、在岸边观游鱼的群鸡、驮着一只草虫在水面上浮着的一片叶子,等等。

齐白石从人的角度对花鸟的解读,韩先生从里面感悟到很多人生的哲思, 这个哲思既是属于老年韩羽先生的,也是契合老年齐白石的。我觉得总体说来,应该就是人生的智慧,是我这个后辈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去看的,这也是对我启发最大的一个部分。

我觉得读画是中国画传统当中的一门基本功,也应该是今天的画家和美术史研究者的一门基本功。韩先生和郎先生还是这种很老派的标准和看法,他们认为这个很重要。但是很显然,今天的现状是不仅搞美术史的人大多数已经不具备这个基本功,就连画画的人也大多数不具备辨别真伪高下的能力和兴趣, 我们每天都号称学习传统,实际上不得情而入。

韩羽戏曲人物画


祝东力(中国艺术研究院副院长):

我感觉韩老师与他的画和文字是一样的,是一个率性之人,是活在自己心性里面的一个人,活在自己的一片天地里面,也营造了自己的一片天地。我觉得这一点,刚才我在看齐白石的画和韩老师那些评点的时候也在想,包括刚才听各位专家发言的时候也在想,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想活在自己的心性里面,但是我们往往做不到,我们不得不为世俗的一些事情去奔波去改造自己。像韩老师,他能够做到,我觉得这一点是因为他的禀赋,因为他的才华,因为他的个性,而这些方面应该说他和齐白石是会心的,是心心相印的,所以这一点是 他们一个交集的地方。但恰恰就是这一点,能够坚持下来,活在自己的心性里面。

齐白石有一幅画叫《三余图》。“画者工之余,诗者睡之余,寿者劫之余。” 韩老师能够有这样的成就,能够有这样的高寿,能够始终活在自己的心性里面,这是让我们这样的人特别羡慕,特别敬佩,也是我们可望而不可即的。

顾村言(澎湃新闻艺术主编):

和韩老认识十多年了,直到去年才有机缘到石家庄和韩老畅聊,谈了整整一天,加一个晚上,没想到整理出来居然有三四万多字,形成了三篇对话录。

我觉得韩老是一个很朴素通透的人。刚才陈履生先生有些观点我有一些体会。陈履生谈到主流和非主流,华天雪谈到当下很多人不会辨别画,不太会读画。我觉得这是一个逻辑关系。 上次和韩老,我们聊了很多,他最后否认文人画史。其实当时我有点儿意外, 但是后来我想了想又感觉一点儿也不意外,因为一部文人画史,最后讲的是画中见我。比如说,“四王”是文人画,八大、石涛也是文人画,但是韩老从“见我”的角度,我觉得这个就大有深意了,那当然是八大石涛高了。

从“画中见我”的角度看,见我且见出性情,见出自在的心性,这才是士夫画真正的用力处与期许处,所以我觉得要通过穿透时间和历史的眼光来看艺术。所以北京画院做这样一个对比展,包括以前黄宾虹、齐白石的展览,我觉得其背后大有深意。

韩老与齐白石相契之处,其实还是文人性的话题——从“见我”的角度,就像“会心不远”这样一个话题,从《世说新语》里面出来的,而《世说新语》可以说是发现自我的一部士人记录集,从发现自我角度来说,魏晋南北朝是一个影响深远的时代。

还有一点,韩老把民间艺术、漫画、书法、戏曲人物艺术打通了。其实韩老不光是戏曲人物画,他的山水画也很厉害。他画的牛那种用笔的厚重,我看到吓了一跳,那牛画得像山一样,一个小朋友在下面接牛粪,那个画笔的厚重让人感到中国艺术的元气、张力。

我刚才看到《老少共赏》,就是韩老品《青蛙蝌蚪》的图。这个图我第一次见到,我看了以后觉得韩老的这几句太好了,他说从里面听到一种厚积之气,有一种“十面埋伏”的琵琶声,有种风樯阵马的感觉。本来是一幅青蛙图, 他读出这样的感觉,我觉得读得太好,就是因为笔墨承载了中国人心性的这种生命的张力。

青蛙蝌蚪   齐白石   无年款136x33.5cm轴 纸本墨笔  北京画院藏


所以看韩老,他不是一个单纯的画或者文。刚才也有嘉宾说了很多,我们也是做文字编辑这么多年,也是写点字,画点画。我觉得韩老无论是在文学界还是绘画界,文字水平极高。那么简洁,那么朴素,那么灵动,且又有厚重处。

其实韩老读齐白石,也只是从个人的角度,从一个普通读者、或一个朋友的角度,或者是长辈的角度来读画,所以韩老也是很本色地在写字,画画,做人。所以不在乎什么主流非主流,边缘非边缘,这于他而言是次要的。韩老读齐白石《搔背图》,可以说是真正搔到齐白石的痒处,也搔到了中国文人画史和中国写意画史的痒处。

梁占岩(中国国家画院研究员):

这么一个展览真是有一种特殊的意义。我觉得这是两个有智慧的老人在这么一个点上的对话,实际上是相映生辉呢。一个是都有那么一把年龄,当年齐白石画这一批画时也就九十多岁,应该是他最辉煌的时候。我觉得那种人生阅历的东西,还有那种一把年纪的岁月积累,使他们生成了一种智慧,这种智慧我觉得是挺深厚的。这种交流,两个有智慧的老人交流,那种放出来的光彩、那种碰撞是不一样的。确实,平时都知道齐白石画得好,谁也不敢说齐白石的画不好,谁也不敢说齐白石的印和书法不好,但是真 正能够看到画背后的东西的人不多。就像吃烧鸡一样,都知道烧鸡的肉香,但是我觉得韩老师他是能把那种深入骨髓的味道咂摸出来的,这是一种特有的触碰到了深层的点。展览提供了另外一个角度,对齐白石那种深层的东西的一种解读,对于画画的人可能就多了一层意义,因为平时没有人从这个点上切入。

很多有智慧的人,他会掩藏他的智慧,变得那么质朴,这就是大智若愚的状态。韩老师有一个斋号叫“半橱书屋”,实际上韩老师书房里头并不那么豪华,都是一些薄本的甚至一些旧的书,不像现在一些老板弄一个大屋子都是精 装本的豪华书。但是你要是看看韩老师的半橱书屋,每一本书都是圈圈点点的, 都有他留下的很多痕迹,我觉得这种深厚的积累才能够变成一种智慧。

韩羽作品《韩信月下追萧何》


看过韩老师的《韩信月下追萧何》和齐白石的《他日相呼》两幅画,他们在画中表现出的那种智慧使我们受益了,我表示十分敬佩。

吕晓(北京画院理论研究部主任):

首先向韩老致敬。我觉得看这个展览是给我们上了一课。其实两年前,王院长给我推荐韩老的第一批手稿,当时一直没有来得及读。那一段时间,我们部门还在整理。因为一些原因,所以进展比较慢,终于这个展览出来了,我觉 得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学习机会。因为我们北京画院一直在做齐白石的研究,我们有齐白石中心,我们每年会出《齐白石研究》的书,这个书已经出了 八辑了,大概收了一百多篇文章。我们都从美术理论、美术史论的角度,可能有时候陷于一些很琐碎的考证,但是真正到读画的时候,有时候会很困难。

因为像韩老这一代,他们不仅是画家,而且文字功底深厚。读他的文章, 你会感觉为什么我们叫“会心不远”。就是因为他的阅历、学养,他能够读到画背后的东西。就是画家他没有明说,但是他能够通过他自己的阅历体会到。 可能就是我们这些年轻人(当然我也不年轻了,但是我觉得跟韩老或齐白石相比,我们真的是小学生)很难体会到他们背后意味的就可能是来自他的阅历或者他欣赏的一些思考,很深邃、很智慧的这种东西,把背后的这种东西表达出来。

我们在读的时候,也会心一笑,原来白石爷爷他背后是这样的一个想法。 就是他们能够在这个年龄,两位“九零后”可以进行一种隔空的对话,虽然说他们差了 67 岁。我今天看韩老,他也是拄着这样一个拐杖,我就想起白石爷爷也是拄着一个红漆的拐杖,就是他们这种仙风道骨的形象,好像合为一体。 因为在读的时候,他会真正地进入齐白石的内心去领会这个画,当然他对于画面本身,因为作为一个画家,他的构图、内涵、意趣等,包括笔墨的分析,也给了我们很多启发,所以这个展览真的是让我们学习了很多。王院长经常教育我们,说你们在做研究的时候一定要深入去读画,不仅仅是从事情或者其他方面去,而要真正从艺术本体去研究,这是非常重要的。所以对韩老表示敬意, 并且好好地继续学习。谢谢!

朱万章(中国国家博物馆研究员):

我觉得韩羽先生读齐白石,是一种非常轻松的阅读,也是一种非常感性的认知。正是这样一种阅读,给我们提供了一个不同的视角,他不仅读他的画, 而且读他的诗。他读他的诗非常有意思,他从他的诗中看出齐白石是一个快活的老头,也是一个不快活的老头,更是一个风趣诙谐的老头。同时,他在齐白石的画中又读到了自己,在齐白石的画中找到了自己的一个切入点,找到了一个二者相融合和会心的地方。我特别留意到韩老的手迹,他的手迹是一种非常恬淡、平静、安宁的综合表现,没有一点点的烟火气或者浮躁之气。他用这样的一种心态来读齐白石,所以说是一种自我形象的自然流露。正如刚才有老师讲的,这是用一种非常躺平的心态来读齐白石,我觉得这一点在认知齐白石中也是一个不同的视角,也是非常难得的。

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的诗书画相结合,这正是对传统文人这种意趣的传承。 所以说,我们在齐白石的画中能够看到一种真的天然之趣。当然我们在韩羽先生读齐白石的文字之中或者他的书法之中,也看到了这样一种真的天然之趣。

于洋(中央美术学院教授):

首先向韩羽老先生致敬。这一周来,收到画院寄来的书之后,每天晚上都 读几则。因为以往我们看到研究齐白石的文章和文字太多了,更多的是从理论家的角度、美术史家的方法和思路去读,而作为创作者的视角、作为朋友的一种对话的视角来读,我觉得韩羽先生的这些文字有点像是自说自话,也有点像朋友之间笔谈的一种解读,就感觉非常清新而且轻松。

我想要读画就要去读画情,刚才几位都谈到了,其实这是我们今天理论研究里面最弱的一项。本来应该是我们做理论研究最直接触碰的最重要的这样一个本领,但是我觉得现在变成了一个弱项,也确实变成了一个弱项。读画要读画情,这里面没有论证推演的逻辑,在表述上没有英语式汉语的那种论文腔, 同时我觉得这里面更重要的是在读、研、鉴、评时,读画就成了一门学问。在今天它既是学术研究,又不同于论文式的方法和逻辑,所以我觉得这里面是需要一种全方位近距离的入画的感悟。

在韩羽先生的文字里面,他对于《小鱼都来》里面写到的“至易而实难”, 对于好样葫芦的两全其美,为小鱼干杯,等等,我觉得从这些片段里面你都可以看到一个真正意义上读画者的智慧,我觉得这是非常难得的。

另外一点,从韩羽先生这本书里面我也有新的收获。就是对于我们该怎么样去研究题跋的问题,怎么样去读画面的问题。因为我在美院也讲题跋课,我觉得读完了韩羽先生的书,从某种角度上来讲也是一个开窍的过程。因为我们 太过正襟危坐地去讲一门学问的时候,反而这门学问最精华、最尖端的核心技 术你并没有触碰到。所以越是这样,我越是觉得应该推荐所有美院学生去读一读韩羽先生的这本《我读齐白石》,真正从画里面、从画面和题跋的关系里面能够发现一些规律。比如,这里面讲到《挖耳图》《发财图》,我觉得都非常精 彩,都堪称非常经典的研究题跋的文字。

所以总的来说,画里画外,诗内诗外,在古今雅俗和理趣之间,韩羽先生应该说举重若轻。他这些文字里面又包含着很多的智慧,严谨与轻松,温润而掷地有声。

最后因为时间关系我不能展开,但我想我们对于这样一种读画的认知和研究的方法也同样应该是会心的,不能是逻辑性的和论文腔的,所以这就对于我们来读韩羽先生的读画又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谢谢!

王焕青(北京服装学院教授):

在我的心目当中,其实我一直不觉得对韩老师 “画家”这个名字冠到他身上有多重要,或者说书法家是不是那么重要。其实 我一直认为,他努力地想成为一个真正的文人,老派的文人,从民国一直走过来的文人。

因为我是觉得,我们所体会到中国传统的教育当中塑造出来的那个知识分子,就是文人所具有的美和人格、品格,当然有一技之长,然后通过技术,比 如说诗歌、文字去呈现出来。整体来说是呈现那个人整体的精神之美,或者他 的精神力道。我觉得在国内这么多年我们看到各种各样的画家、书法家,但是 你很难看到一个有特别完善的、非常立体丰沛的文人品质和品格的人,我觉得韩老师就是。

所以我不认为绘画在他那有多重要,我也不认为他的写作对他来说有多重 要。我觉得画画、写字、读书、写书,都是他的消遣,是因为那些东西变成他 生活当中的一些不用刻意而为之的、自然而然的一些事情,然后他才能够如此 的长寿,如此有艺术的那种卓越感,一直不会萎缩。

我觉得这里面有一个最重要的东西,即他敢于鄙视,鄙视很多人认为珍贵的,鄙视很多人追逐的东西;然后他躺平,按照自己所得意的,所认为美的东西,去做自己的事情。真的,我就是这么想的。谢谢韩老创造这个让我说话的机会。谢谢!

张涛(中央美术学院副教授):

非常荣幸能够参加这个研讨会,为什么呢?因为我记得我小时候,在座的很多“八零后”应该有这个记忆。是什么呢?每天中午12 点,当时只有一个中央一台,后来有了中央二台,等待新闻结束之后就会放动画片,所有的“八零 后”小朋友都会翘首以待等待那个黄金十分钟,然后看到像《三个和尚》这样的经典。那么,今天能够见到这样一个滋养了一代人心灵的本尊,我非常激动。

韩羽画作《三个和尚》,纸本设色,2012年


另外就是看韩羽老师的书,我自己的评价就是有史,有料,有评述,有 情,有趣,有关怀。这是我们现在很多人写作达不到的,尤其是我们这些所谓的受过学院的学术史训练的人非常惭愧的地方。现在过分的学术的精致、学科的细化,包括写作的学术规范,把我们解读艺术、解读艺术史的最应该本真的、最应该有情趣的、最应该感悟自己内心的和外界通达的这种直接性的东西消解掉了。我们会拿很多的理论、很多的概念,包括西方的学术体系,使我们的艺术史写作变成了一种拿着刀去把僵尸再重新解剖一遍,而不是一种有温度 的体验的东西。

我们也看到有很多老辈的学者,比如说我自己很喜欢的陈旭麓先生,他写的近现代史你能读到历史的温度。你看戴逸先生写的《乾隆帝及其时代》能读到乾隆的那种血脉。包括西方的很多学者,比如说像史景迁,他们反而比我们走得更加接近传统。比如说我们历史渊源从《史记》而来,从司马迁而来,我们的传统是文史哲打通的,但是我们现在艺术史的写作往往变成了一种概念性的东西,一种僵化的东西。我觉得读了韩羽先生对齐白石的解读,比我们很多研究齐白石的文章或者学术文章更耐读,让我更亲近,让我更有一种自己的那种感悟。

最后一部分我想稍微占用一点儿时间。我特别喜欢韩羽先生对画院藏的 《上学图》的解读,他这段文字特别好,我想给大家读一下。“白石老人冷眼相觑,可这个事儿一到了画上就令人忍俊不禁。比如我看这画,画上明明是两个人,看着看着就成了一个人。试想,谁没有打从孩子过过,谁又不是孩子的爹,画上孩子的爹当年不也和孩子一样哭鼻抹泪,画上的孩子再过多年不也和画上的爹一样哄着逼着孩子上学,这哪是画?是镜子,让人从中照见了自己, 自己笑自己。”

读完这段文字,我特别认同贾平凹先生说的那段话,文字和文字之间是要有呼吸的,画面的线条和线条、色块与色块之间也是有呼吸的,作品的意义常常就是在那个空白之处。那我们读齐白石的画,在韩羽先生对画的文字解读中,我们就能读到这种呼吸感。这种东西是土壤,就像今天雨过之后在荒郊野外闻到的那种新鲜感。这个东西是最接地气的,是最新鲜的,那我看到的就是高手和高手的对话,妙人和妙人的对话,作为一个晚辈,我心深深向往之。谢谢!

王东声(艺术家):

从齐白石和韩羽老师之间,我觉得他们确实有很多的相同或者相似之处,会意或者会心的地方,从童心的一面或者说造型的删繁就简的一面,从图式上面、色彩上面,等等,其实都能看到这种传承,这种对于审美上面的观念的契合。

通过我与韩老师的相处,还有我们对他的解读认知,我觉得体会太多了。 他是一个特别有趣的人,每次我们在一起的时候,韩老师都会给我们讲故事。 今天我可以爆料一下。他给大家讲故事,因为桌子比较大,朋友比较多,我们几个人就开了小会儿了。看到我们不太认真地听讲,他会不高兴,我觉得特别有意思。从这些点上,我们也能感觉到韩老师的真,情意或者性情都非常真。

还有我们总说到,包括齐白石,包括韩羽老师,在画的情趣方面,实际上都还是有非常多的相同地方。比方说他曾经画过梅花,他的题跋上面写“画林太太”,像这么一个可以说是运用了一个典故的小画,仅仅一平尺,但是画面的张力、意味,我觉得都是少有见到的图式或者创意。我记得韩老师的《水浒乱弹》长卷中有一幅画,画中的梁中书说李瓶儿去哪了,她就藏在书里面,书外的梁中书和书本折页掩着的李瓶儿,这种超现实的打破时空的画法,我觉得确实也是让我们觉得韩老师的意识不但不保守,实际上他的意识非常开放。另外他的艺术思考、技术处理,我觉得有他的独门武功,就是剑走偏锋。

他在书法上面,我们大家都知道,他说无意入虎穴,像我们一向都说必须得要临摹,但是韩老师正好就是逆行者逆着来。李可染先生说“最大的功力打进去,最大的功力打出来”,但是韩老师真的是剑走偏锋地在做自己的艺术。我觉得他的选题或者题材上面,是从小处着眼,小处入手,是从一个以少胜多、以小见大的角度切入的。另外他在自己的画面里面可以说是一个删繁就简的“简” 字。再比如说,他用笔上的轻松率意,或者轻松自在的这个“松”字,我觉得也是让我们能够体会得到。再一个,韩老师有一种淡味儿的意味或者画面的淡,萧散淡泊的这种意味,也是值得我们思考的。

向韩老师致敬,同时也特别感谢北京画院。我觉得还有一点,就是两个多小时了,韩老师九十岁高龄的前辈在这坐着,我们真的应该给他鼓掌。谢谢!

张鹏(首都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

我的博士生导师郎绍君先生和韩老师的私交非常好。当年天津美院的前身就是河北艺师,郎老师刚刚留校工作,韩羽先生在校园的另外一个楼里做《河北画报》的美编,所以当时年轻时候的这两位老师,进行了很多的对话。郎老师也跟我聊过很多韩老师的事。

2015 年的时候,郎先生在石家庄办了一个回乡的展览,当时是在石家庄文史书院的展览馆,他自己没去。那会儿我是刚到首都师大工作,他跟我说,最让他感动的是韩羽先生到了现场。后来,郎老师为了表示对韩先生的感谢,还写了一副对联:“三个和尚惊天地,一支铜管动鬼神。”我觉得这个词特别好, 我又让郎老师给我也写了一副。

所以包括今天有这样的机会,北京画院这个展览,我觉得这两年还是延续 着齐白石朋友圈这个核心命题,从他同时期的知己,到前几天刚结束的同时代的齐黄展览,到今天我觉得依然是延续着朋友圈这个核心概念,与当代画家韩老师这种隔代的知音沟通和传递,我觉得特别有意义。

回到这本书,就是《我读齐白石》,其实最重要的是“天趣”二字,我觉得是一个“趣”字。当然这个前面很多前辈老师也都谈到了。可是我们不管是作文还是作画,以画功胜的、以文功胜的都很多,但是以文趣和画趣胜的,其实很难。尤其是以趣味来撞击趣味的时候,我觉得这种更加高级的趣味能给我们带来很多的启发。在韩老师和齐白石的对话中,我们体会到了这些东西,这也是对我们晚辈的一种鼓励。谢谢!

续小强(山西新华书店集团副董事长):

我原来在《名作欣赏》杂志和北岳文艺出版社工作的时候,都和韩羽先生有过接触,也读过他很多书。今天的这个研讨是关于展览的一个研讨,对这个我也有很深的感触。但是我主要想讲的是韩羽先生的这本书。读了他这本书以后,我也写了一篇文章,主要的观点都在这篇文章里头了。

今天我想讲两句话。一句话就是我的感受,就是关于齐白石这么一个天才,这么一个巨匠,这么一个伟大的人物,但是齐白石这种传播,尤其是从文本图书的角度来说其实是微乎其微的,是很少的。甚至可以说在我的印象中, 我的阅读中,只有《白石老人自述》这本书是能留下来,能让大家真真正正去读的。我认为《白石老人自述》是让我们走近白石老人的一部很重要的小书。 现在有了韩羽先生这本书,是可以让我们走进白石老人的一部很重要的小书。 这个“进”是深入进去的那个“进”,我想我们读过书的人都会有很深的体会。 刚才很多人都讲了,讲了韩先生的艺术,白石老人的艺术,我还要就这本书讲一个我的观点,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句话。我在文章里面是这么说的:如果要说韩羽着眼的只是白石老人个别与具体的作品,只是一味地想看画说画,觅寻白石老人作品真正的好和好处,那这本书的直接阅读效果是这样的。但是透过 这些文字去体察韩羽的内心动因,我认为他仍然有他的问题意识和理论抱负。 白石老人的画作向他提出了挑战,提出了问题,在追问与探索的过程中也滋养了韩羽先生的艺术,或者说在潜意识中他既是白石老人画作的一般欣赏者,也是白石老人画论的探求者。多年积累下来,由这一本小书,他最终完成了对中国画艺术问题的总结提炼与自我艺术生命的强烈激发。在此意义上讲,韩羽的《我读齐白石》也是他一次独具自我艺术个性的理论创新,我的发言完毕。 谢谢!

王明明(北京画院艺委会主任):

上个月我们见到黄永玉先生,就跟他说韩羽先生要做这么一个展览,韩羽先生会来。他当时非常激动,他说这个展览一定得去,可是头几天我跟黑妮商量,我说老爷子是不是参加这个展览?他有的时候吃饭不节制,请吃饭的客人多嘛,他到会所每天吃涮羊肉。他喜欢吃毛肚,然后服务员就每次特意多给他一些毛肚。吃了十几天,一下痛风脚就肿起来了。肿完了以后,他又不太愈合。黑妮说他不太方便来,后来我说我陪韩羽先生去吧。她说很好,一定要在家吃个饭。我说不用,在会所就可以,她说一定在家。所以今天下午我陪着 韩羽先生去见黄永玉先生,因为黄先生已经九十八岁了,虚岁九十八了,他也在那天跟我说正在准备他百岁的画展。那天我们去了,后来我想今天他们俩见面,因为有十几年没有见了,所以我想今天的见面会很有趣。因为这两位“九 零后”凑在一起,而且是非常有智慧的两位老者,所以今天我让他们把全程都录下来。可能谈到的一些问题,我想就给他们充分的时间让他们两个人去对话,我觉得这还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事。

韩羽在北京画院        澎湃新闻 图


韩羽(画家):

刚才说到有意思,我再多讲一分钟。有一年我去见黄永玉,说什么啊,也没什么说的,我就讲了一个笑话。我就说,有一个人牵了条狗,这条狗耳朵也不是支棱的,耷拉着。就是咱们常见的笨狗。牵的链子很漂亮,牵着狗,走着走着对面来了一个熟人,一看他牵着个狗,瞅了瞅说:这么只笨狗还郑重其事地弄个链子拴着?那人说是警犬。熟人笑说:警犬的耳朵应是竖着的。你猜他说了句什么?他说是“便衣”。我这一讲啊,黄永玉就哈哈大笑,他笑了半天。 我说:你知道是谁讲的吗?他说:谁讲的呀?我说:是你讲的。1958 年全国美代会在济南召开,晚上没事儿了无聊,黄苗子、黄永玉还有几个上海的漫画家,我们一帮子都去了。弄了一瓶子白酒,弄点花生豆,晚上就讲笑话,看谁讲得好。我现在印象最深的是两个人讲笑话,一个是黄苗子,他说一句笑一句, 讲完了笑完了,我一句也没听清说的是什么。黄永玉讲的这个笑话我给记住了。 后来多年以后我一讲,他倒笑起来了,他还不知道是他讲的。

今天,各位师友,都是我的老师,也都是我的朋友,咱们都是同行,能够参加我这个研讨会,我感到受宠若惊。的确,我听了大家的这些发言,对我来说是振聋发聩的。我写书,我说真话,今天摆到咱们这个研讨会上,我心虚,没底。为什么没底呢?我就像井里的蛤蟆,就只看那么大的天,摆到这里来,我的确是心虚。不过心虚呢,我也可以来个自找理由。有句词叫抛砖引玉,我就是研究齐白石抛出的这个“砖”,立竿见影,果不其然,引来了这么 多“玉”。有个成语叫作金玉良言,字字珠玑,每个字就像珠子一样,蓝田日暖玉生烟。谢谢大家。谢谢!

《会心不远——韩羽读齐白石 北京画院展实录 》(河北出版传媒集团 河北美术出版社)



读书推荐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