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的中国文学一直以鲁迅为顶峰,而非由张爱玲来代表,我想大家所推崇的正是鲁迅身上这种宽广和重量。从细小到精致,终归不如从宽阔到沉重。
by-谢有顺
不仅要贴着人物写,还要贴着语言写
今天讲第三点,贴着语言写。
沈从文教导我们,写小说要贴着人物写。我相信大家都明白贴着人物写的道理,但我要加上一句,写小说还要贴着语言写。贴着语言写,你就不会忽视你笔下哪怕一个简单的词。
我觉得,除了细节的漏洞,语言的粗糙和随意,也是当今小说存在的一个大问题。
小说语言有它自身的逻辑和内在情理,如果你不贴着语言写,写得过于浮、过于飘,你所要表达的那种感受就会落空。苏童有天分把一个时代的颓废写出来,比如《妻妾成群》这样的小说,但以苏童的天才,在他二十几岁的年龄也不敢轻易去碰那个时代的器物,因为他对这些东西未必有专门研究。
强调贴着语言写的意思,就是要重视事物的情理和语言本身的逻辑。你想要写出内在的真实感,你写的东西就必须合情合理,而不能天马行空。
我钦佩鲁迅这样的作家,三言两语就能写出别人写不出的东西。很多人都曾选择又痴又狂的有精神病的人做小说的主角,但坦率地讲,我也曾读过当代不少以傻瓜、精神病人、白痴作为叙事者的作品,很多时候我都替这些作家着急,小说写了半本了,还没觉出他笔下的人物是傻瓜或狂人。
鲁迅不一样,他的《狂人日记》,一开头就写今天的月光怎么样。鲁迅学过医,据说在医学研究中,精神病和月光是有神秘关系的。
这个我们姑且不说。
看《狂人日记》的第二段,有这样一句:“不然,那赵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呢?”当你读到这句话时,就应该知道这是个精神病。鲁迅只要一句话就能让人知道,精神病的症状是怎样的,有些作家写了几十页了,也未必做得到。“不然,那赵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呢?”这显然不是正常人说的话,这是疯话。假若这人不是一个疯子,不是精神病,他怎么知道赵家的狗是在看他?他又怎么知道赵家的狗是看了他两眼?为何不是三眼或五眼?
可见,人物有人物的情理,事物有事物的情理,一部小说好不好,跟一个作家能否写出人物和事物内在的情理是大有关系的。
朴素的描写有时比那些装饰性强的描写要有力得多
我读过刘亮程的一部小说,他写到一个细节,乡村里好多旧房子都裂了口子,没有翻新,但哪怕房子的门框是斜的、墙壁是裂的,你住着依然觉得很安全,相反,如果是新房子,裂几个口子你就不敢住进去了。这个感受非常符合我的乡村记忆,很多乡村的房子是裂的、歪的,依然有人住在里面,没事,但新买的商品房如果裂了,我们绝对不敢住。房子裂了十年、二十年,墙和梁都生出感情来了,咬住了,它倒不了——只有对乡村生活有研究和了解的人,才能写出这样的细节。
刘亮程还写到,在乡村里,有一些人是被鸡叫醒的,一些人是被驴叫醒的,有些人是被马或狗叫醒的,还有一些人是被蚊子叫醒的,然后他专门做了分析,被鸡叫醒的人是勤劳的,而被马、被驴叫醒的人多半是个懒鬼。这些都是来自生活的小感受,如果你不贴着事物,不贴着语言本身,就很难写得这么细,这么合乎情理。
这是一个简单的写作真理。
贴着语言写,贴着人物写,才能把细部写得饱满。
汪曾祺举过一个例子,让我印象很深。他说,山里的农民第一次看到大海,会有怎样的感受呢?很多作家喜欢用炫丽的词汇去形容他的感受,但这种感受往往是作家强加给他的,并非农民自己所有的。如果你写这个农民眼中的海是浩瀚的、蔚蓝的,像母亲一样博大的,这绝对是一种虚假的感受,在一个农民的感受中,并不会有浩瀚、蔚蓝这样文雅的字眼,而诸如大海像母亲之类的比喻,更是文学家的想象,农民不会这样来形容大海。契诃夫写一个农民看到大海时,是说,“海是大的”。很简单的描写,却符合农民的感受。
这或许就是契诃夫小说的魅力所在。
(契科夫)
我记得契诃夫有一部小说是写草原的,里面三分之二的篇幅是在写风景。有些人也许不喜欢这部作品,但我却觉得这是契诃夫小说中的经典之作。他不仅是在描述一个作家所看见的,更重要的是,他通过草原告诉我们人对于草原的感受方式,就像俄罗斯作家笔下的森林是波澜壮阔的,他们笔下的草原也是辽阔而大气的。
朴素的描写有时比那些装饰性强的描写要有力得多。说“海是大的”,这种贴身的描写,比那些抽象的抒情要准确得多。
这令我想起一首打油诗,写的也是一个人初次见到大海时的感受,就两句:“大海啊,原来你都是水!”很多山区来的人都可以作证,他第一次见到大海时,恐怕就是这种感受:这么多的水,无边无际的水,它们都从哪里来的呢?如果我们一看到大海就想到母亲,那不过说明我们的想象力被文化和教育格式化了,假如你是用自己的眼睛看、自己的心去感受,你对大海的描写,就不会落到这样的公共结论里。
汪曾祺还举过另外一个例子。一个孩子第一次到草原,看到草原上开满五颜六色的花,该如何形容这个孩子的感受呢?一个农村的孩子,又是第一次在草原上看到这么多颜色不同的花,他会想到姹紫嫣红吗?会想到百花争艳吗?我想是不会的。汪曾祺说,他想了很久,最后他写,“草原像上了颜色一样”。颜色是孩子所熟悉的。这就是贴近一个农村孩子的感受才有的语言,没有花里胡哨的词汇,但在细微处却显得贴身、准确。不贴着语言写,你的写作就会忽视这些细部。
不让一个词从自己笔下轻易地滑过去
长篇小说作为命运的交响曲,如果没有这些细部的音符,恐怕是奏不成好的音乐的。
不要小看细节的意义,也不要忽视具体的用词,任何语言的大厦,都是靠着一个个词、一个个细节建筑起来的。
我看过海明威的儿子回忆他父亲的一篇文章,里面讲了这样一件事情。某天,海明威对他儿子说,你不要光看小说,你自己也可以试着写小说。于是,他儿子写了篇小说给海明威看。海明威看后,对儿子说,你写得不错。其实他儿子抄的是屠格涅夫的一篇小说,海明威心里知道,但他还是真诚地表扬了儿子。为什么呢?关键是小说中一个细部的改动,让海明威觉出儿子在语言上的才华。屠格涅夫的小说里,写到一只小鸟从鸟巢里掉下来时,有这么一句话:突然之间,它发现自己可以飞了。这是一只幼鸟,掉下去时,没有掉在岩石上,而突然发现自己可以飞了。海明威的儿子在抄这篇小说时,删掉了“之间”这个词,变成“突然,它发现自己可以飞了”。我们揣摩一下,“突然,它发现自己可以飞了”和“突然之间,它发现自己可以飞了”这两句话,在语言的韵味上是不是有不同?稍有语感的人都知道,“之间”这个词确实是多余的。
当一个作家开始关心到作品里的一个词、一个字时,他的写作感觉就是在贴着语言写了,他不会让一个词从自己笔下轻易地滑过去。这也就是鲁迅为何会劝我们写完一篇文章后要读上几遍,删掉那些多余字眼的缘故。
(海明威与他儿子)
语言是否简约,你所描述的事物是否符合情理,这看起来是小说的细节,但它却关乎到一部小说的成败。细部丰满了,一部作品才会显得丰满。
很多作家藐视这一点,以致很多作品,经常出现农民说话像大学生,小孩说话像大人,古代人说话和现代人说话用的是一种词汇,这可能吗?我看过一个作家的小说,他写笔下的主人公带着小孩和另外一个也有小孩的人结婚了,这两个孩子都只有六七岁,为了让他们能和睦相处,这个父亲就把两个小孩叫到面前,做他们的思想工作,他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以后你们作为兄弟,就应该有手足之情了。一个成人,对两个六七岁的孩子说“四海之内皆兄弟”、“手足之情”,这不是完全不顾情理的胡说么?
很多的作家,都不懂什么叫情理,他们把虚构想象成自己一个人任性地天马行空,殊不知,虚构也是要遵循现实和情理的逻辑的。
人物的性格逻辑有时是高于作家的想象的
我不止一次看作家在谈创作中说到,他们一开始为小说设计好了情节和走向,写着写着,人物就自己站出来说话和行动了,不但偏离他原先的设计,甚至还可能推翻他原先的设计,这其实是高明的写法,它表明作家笔下的人物活起来了,他开始用自己的感受在说话,以自己的性格逻辑在走人生的道路了。
在小说写作中,人物的性格逻辑有时是高于作家的想象的,如果你强行扭曲人物自身的逻辑,这小说一定会显得生硬而粗糙。不贴着人物自身的逻辑、事物内在的情理写,你就会武断、粗暴地对待自己情节和对话,艺术上的漏洞就会很多。就像我前面说过的,你要了解一个疯子或者傻瓜,就得贴着他们的感受写,如果你用健康人的思维去写,就很难写得真实生动。
(辛格)
我印象很深的是辛格的小说《傻瓜金佩尔》,这个傻瓜,回到家里发现自己的老婆和别人睡在床上,如果一个正常的人,可能马上会冲上去痛打他们一顿,但他只是一个善良的傻瓜,他的反应方式也就得是傻瓜的方式。这时就显示出了辛格作为大作家的才华,他写到:如果我妈活着,她一定会再死一次。一个依赖着妈妈生活的傻瓜,看到这样不堪的场景时,想到的也一定是妈妈,他觉得妈妈是会为此事而痛苦的。这样的描写,真是精准而深刻啊。
还有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也是以一个白痴作为主角,小说开头就写到,这个白痴在看人家打球,他不知道他们是在打什么球,只是说,他打了一下,他也打了一下,球场旁边的花,他也不知道是什么花,这样的叙述,你一看就知道是一个简单的大脑,一个智力比一般人低的人。
我读小说,是很喜欢留意这些精彩细节的,如果一部作品充满这些细节,这部作品就会显得滋润,读者和作品之间的阅读信任也很容易就建立起来。而贴着语言和人物写,是建立阅读信任至为关键的一步。
还要有第四点:长篇小说写作还要有探索、追问、辨析心灵世界的能力
建立写作的根据地,张扬一种实证精神,贴着语言写,这三点,我把它称为是长篇小说写作的物质外壳,它是建立一个严密的语言容器的必备条件。
光有这三点,要完成一种有深度的长篇小说写作,显然还不够,因为小说不仅要有密实的物质外壳,它还必须是驳杂的精神容器,必须容纳各种精神在小说里激荡。
要做到这一点,就还得有第四点:长篇小说写作还要有探索、追问、辨析心灵世界的能力。
有了广阔的精神空间,建构物质外壳的一切努力才能被落实和提升。长篇小说的后面要有一条秘密的精神通道,要投下一道长长的灵魂的影子,这样才能通向一种有重量的写作。
读苏青和读张爱玲的作品,会有不同的感受,原因也在于此。苏青的小说,从俗世生活的层面上看,也是写得很细腻、精微的,但何以苏青的小说不如张爱玲?就在于苏青的描写可能就止于俗世生活了,而张爱玲的小说在俗世生活的背后,往往会为人物建构一个苍凉、虚无的人生背景,这就使得张爱玲的作品比苏青的作品具有更大的心灵空间。
张爱玲的写作观里有一个很核心的东西,就是她和胡兰成的婚书上写的那句话所代表的——“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这就是俗世生活的写照。张爱玲之所以把俗世生活雕刻得那么精细,说出的就是她对俗世生活的热爱。但只理解张爱玲小说的这个层面,是远远不够的,她的小说,每次读完会令我想起另一句话,“短的是生命,长的是磨难”,这话的背后,含示的是一种“望远皆悲”的思想。“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和“望远皆悲”这两个意思合在一起,才能读出完整的张爱玲的小说世界。一方面追求眼前的俗世生活的幸福,另一方面又觉得只要看远一点,人生不过是悲凉而已。她将精细的俗世生活图景和苍凉、虚无的人生观结合在一起,这就使她的小说突然有了很大的纵深感,从而完成了从实到虚、从俗世到虚无的过渡,我想,这就是张爱玲的过人之处。
从细小到精致,终归不如从宽阔到沉重
但比起张爱玲来,鲁迅所看到的世界,显然又要宽阔、深透得多。尤其是在《野草》里,鲁迅把人放逐在存在的荒原,让人在天地间思考、行动、追问,即便知道前面可能没有路,也不愿停下进发的步伐——这样一个存在的勘探者的姿态,正是旷野写作的核心意象。
二十世纪的中国文学一直以鲁迅为顶峰,而非由张爱玲来代表,我想大家所推崇的正是鲁迅身上这种宽广和重量。
从细小到精致,终归不如从宽阔到沉重。
我几年前出过一本书,书名叫《从俗世中来,到灵魂里去》,这个书名本身,包含了我对小说的基本看法。文学要从俗世中来,要有坚实的物质外壳,作家呢,要有世俗心,要重视写人记事合情合理,要尊重生活和经验的常识,要有写作的根据地,并且要通过实证主义的方式,贴着语言写,给读者建立起阅读信任,最后,还要把作者自己摆到作品中去——也就是说,要让自己的生存体验化解其中,要让作品有辨析和书写心灵世界的能力。
文学发展到今天,不仅要反对假文学,还要反对死文学。没有细密、严实的物质外壳,从中读不到来自俗世的可信任的消息,胡编乱造的文学,是为假文学;没有灵魂的叙事,心灵的呢喃,没有作者性情的流露,没有广大的胸襟,旨趣低俗,襟怀狭窄,是为死文学。而“从俗世中来,到灵魂里去”的意思,就是说文学既要有精细的俗世经验,又要有深广的灵魂空间,二者的结合,便是我理想中的好文学。
我希望这是一条文学的新路,也希望你们走出一条属于你自己的新路。
关于长篇小说,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谢有顺
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导
中国小说学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