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慢的樱桃

樱 桃       马雁


我听过痛苦的声音,

从那一刻我缓慢病变。

那是沉郁的哀求,

不带抱怨,也没有

幻想。痛苦就是直接。

 

而痛苦是没有力量进入,

是软弱,不敢顽固并沉默。

我不敢把手探入它的核心,

不敢挖出血淋淋的鬼。

眼望着谎言的清洁。

 

当时我哀哀地哭泣,

转过脸,以缺席

担演无知,人人如此。

这一切就在面前:

痛苦,或者空无。

 

今天,我吃一颗樱桃,

想起一个女人在我面前,

缓慢,忍耐尔后大声喘息,

她曾经,作为母亲,

放一颗糖樱桃在我嘴里。

 

我缓慢吞食这蜜样的

嫣红尸体。是如此的红,

像那针管中涌动的血,

又红如她脸颊上消失的

欲望——这迷人之食。

                   2004年春

 

本雅明大概最早认识到经验在现代社会的贬值与毁灭,他认为这是第一次世界大战造成的生活和艺术灾难,仿佛从战争归来,经验也被炸得支离破碎、奄奄一息,甚至无影无踪。今天,导致同样后果的并非战争,而是日常生活。我们的日常生活不缺密度和广度,也不缺趣味或意义(往往还趣味无穷、意义过剩),一句话,什么也不缺,却如阿甘本所说,“杂七杂八的事情……娱乐也好,单调也好,特殊也好,寻常也好,苦恼也好,愉快也好,没有一件是可以变成经验的”;阿甘本进一步指出,“现代诗歌恰恰处于这种经验危机的背景之中”,正是基于前所未有的经验的贫乏,“波德莱尔才大胆地把震惊置于其艺术创作的核心”。

马雁一方面也具有这种波德莱尔式的现代写者姿态,她相信诗歌写作是想象力的霸权主义,是一种表现出攻击性戏剧效果的语言及灵智魔术,诗人“必须要有足够的勇气和热情,下到地狱里去”;而另一方面她又明确表示“你需要从震惊里出来”。我从这种既表现震惊又试图走出震惊的矛盾中,隐约感觉到一种从日常萃取、拯救经验的努力,这种感觉又在她的《樱桃》一诗里得到印证。

结尾处的“迷人之食”,被马雁拈出作为自印诗集的书名。《樱桃》也确乎体现了马雁的写作观念、修辞特点与风格意识,这或许就是她以诗中一语来命名诗集的主要原因,在这个意义上,《樱桃》可以视为马雁的代表作,即借以理解马雁诗歌创作的一个绝佳样本。

譬如马雁强调诗歌必须“有形式感”,在一篇笔记中她指出诗歌即“形式对全部可能价值的统摄。也就是说,学究、神秘主义和机修工的迷人组合”(这句话也为“迷人之食”之“迷人”下了一注脚)。《樱桃》是一首写给母亲的悼亡诗,共五节,每节五行,这绝不像随意为之,那么这“五”意味着什么呢?《说文解字》:“五,五行也,从二,阴阳在天地间交午也。”而《樱桃》不正是诗人与亡母之间的交流吗?

再譬如马雁有个流布甚广的说法,叫“发明词语者,发明未来”。她认为摆弄词语看似雕虫小技,却也可能构成一个宏大的社会历史事件,有其深远的意义;这句话也暗含了这样一个观点,诗歌是一种最极端的语言艺术,诗人不但要娴熟精妙地使用语言,同时也要有所发明。“迷人之食”就是马雁的自创,诗中的“担演”似乎也是,它是“担任”与“扮演”的合称。

诗歌语言在马雁看来,乃是“隐喻和日常平权”“本义和引申平权”。一首诗若只有“日常”和“本义”则流于直白,过度追求“隐喻”和“引申”又会失之晦涩,“平权”体现了某种平衡。《樱桃》有描写吃樱桃的笔触,马雁首先是基于樱桃的本义及其日常用法来使用该词的。同时樱桃又很像一滴鲜血,用诗中的话说,“是如此的红,/像那针管中涌动的血”,引申出痛苦、血缘乃至生命意味;而诗中的樱桃已然是脱离枝头的“嫣红尸体”,象征死亡;甚至“樱”中之“婴”也以独特的汉字修辞,巧妙应和着这首母女之诗。同样的,“迷人之食”首先是指樱桃这种迷人的食物;食还有吃、吞食之义,诗中“我吃一颗樱桃”,“我缓慢吞食这蜜样的/嫣红尸体”,均扣此义,而母亲“放一颗糖樱桃在我嘴里”则是一种非常迷人的吃法。除了食的本义,本诗也蕴含了它的引申义。我们通常管日月的亏缺叫作“食”,这种“食”既可隐喻母亲的亡故,又可形容女儿的生活和心灵由此造成的巨大缺失,用诗中的话说,“痛苦,或者空无”。此外,食还有一个十分古老的引申义,那就是祭祀(如《史记·陈涉世家》“至今血食”)。作为一首悼亡诗的结语,“迷人之食”显然呼应着食之祭祀义,同时它也以其元诗意味提醒我们,作为文学的祭祀与其他祭祀方式之间最大的区别在于,它一定是迷人的。就这样,马雁在语言的“隐喻和日常平权”“本义和引申平权”的原则下,用一首杰作统摄了樱桃、食全部可能的意义。

马雁对当代诗歌有个总的意见,“多过于琐碎,或过于笼统”。笼统的诗疏离经验,与生活隔绝;琐碎的诗貌似拥有充沛的经验细节,实际上可能只是阿甘本所说的“杂七杂八的事情”的堆叠。对于这种堆叠,马雁的看法是:“有某种愉悦吗?沉浸在琐碎细节里的愉悦吗?我不喜欢这种愉悦,我喜欢简单直接,一针见血。”具体到这首《樱桃》,关于母亲的病与死有太多内容可以书写,马雁却只写了二十五行,每行最多十一个字。第一节写重病的母亲弥留之际的痛苦;第二节写病痛的母亲给我带来的痛苦,这痛苦也包括我的软弱和自欺,而“没有力量进入”“不敢”“谎言的清洁”暗示了当时经验主体的贫乏;第三节,岂止贫乏,当母亲亡故,“我”甚至是“缺席”的;题为“樱桃”,最后两节才写到母亲去世一段时间后的“今天”,“我”吃樱桃的情景和内心体验。整首诗读下来,的确既不琐碎也不笼统。现在的问题是,《樱桃》究竟如何在经验的火线上拯救经验?

这首先是一个缓慢的沉淀与领悟的过程,诗中的三处“缓慢”暗示了这一点。罗兰·巴特《哀痛日记》里的一段话可以帮助我们理解这种艰难的缓慢:

 “我忍受着妈姆去世带来的痛苦。”

(正缓缓地形成文字。)

其次,经验诗学需要一个关键性的脱出日常的契机。李商隐对一生命运遭际的书写须有锦瑟的触发,杜甫则把漂泊的苍凉与悲苦收拢于一次登高,而马雁在等待一颗樱桃。“缓慢病变”中,她似已逐渐习惯(或者说接受)母亲的离去,携带着但又绕开了那个黑洞的生活,也在“正常”地进行下去。突然,于不经意间,“‘我们以往互相眷爱’的情感”和一直潜藏的哀痛赋形于它们的“客观对应物”:樱桃。它让马雁同时回想起母亲弥留的日子里被病魔吞噬的情景,小时候母亲将一颗糖樱桃放进她嘴里的甜蜜记忆,以及使这样的举动再也不可能发生的母亲之亡故。于是“我缓慢地吞食这蜜样的/嫣红尸体”,并写下这首凝聚爱与死、痛苦与甜蜜的樱桃之诗。

马雁有个坚定的认识:个人经验必须通过共同经验来传递。她在《谈片》中写道:“世界不仅仅是那样,不仅仅是有个人的痛苦,也就是说要通过共同的经验。不过,不是大众的经验,不是延安文艺,也不是普罗。不确切地说,是要站在一个更高的高度上,更宽广的角度上,去看这件事。只有这样,个人经验才是真实的,你在众人中,你就存在了。”“共同的经验”“你在众人中,你就存在了”云云,用存在主义哲学的术语来表述即“共在”。关于“共在”,海德格尔说,“此在的世界是共同世界。‘在之中’就是与他人共同存在”,“此在本质上是共在”;萨特说,“我们凭借经验不是在与他人的冲突中,而是在与他人的联合中发现我们自己的。我们经常说‘我们’……必然归结为共在的实在经验”。回到《樱桃》,“我听过痛苦的声音”是共同经验(谁没听过呢?);应对亲人病痛时的“没有力量”、“软弱”、“不敢”、善意的“谎言”是共同经验;亲人亡故时,“哀哀地哭泣”,“转过脸,以缺席/担演无知”是共同经验,“人人如此”强调了这一点;而吃樱桃及被母亲喂东西吃当然也是许多人都有过的经历,为了凸显共同经验性,马雁不说“我母亲”,而是说“想起一个女人”“她曾经,作为母亲”。

而冒险是马雁追寻经验的主要方式。阿甘本说:“在现代时期,冒险已经成为经验的最后避难所。因为冒险预先假定存在着通往经验的道路,而且是一条非凡和奇异之路。”马雁在诗论中宣称:“写诗是一种冒险”,“我们每写下一个字都冒着生命危险”,“在刀尖上走路,多好”。如果说在母亲病重与去世时,出于人之常情,“我不敢把手探入它的核心,/不敢挖出血淋淋的鬼”,“以缺席/担演无知”;那么《樱桃》便是刀尖行走、火中取栗的冒险。在诗中,这冒险又具体表现为“受难式学习”与“经验死亡”。

“受难式学习”是一种经由痛苦的学习和深入痛苦的收获,它要求一个人有足够的敏感和力量来体验痛苦并与之抗衡,从而艰难采撷血红晶莹的经验的樱桃。本诗前三节是对母亲与我的痛苦的痛苦回忆,也是对这痛苦记忆的清理与反思:“痛苦就是直接”“而痛苦是没有力量进入”“这一切就在面前:/痛苦,或者空无”,均为痛定思痛的经验之谈。意味深长的是,在后两节,或者说在“今天”,“痛苦”这个频现的刺目词语不见了,那么痛苦之感也随之消除了吗?没有。第四节的“缓慢,忍耐尔后大声喘息”仍然是一种“痛苦的声音”;最后一节“缓慢吞食”之“吞”有无声悲泣的意思,例如杜甫写过“少陵野老吞声哭”,而“针管”带给我们刺痛之感。但是,母亲的“缓慢,忍耐尔后大声喘息”,“我”的“缓慢吞食”,不也是对痛苦的承受与抗衡吗?前三节诗人置身于痛苦的深渊之中,有着软弱、惧怕、自欺等此在的现身情态和现身式样,这使得她面对痛苦时其实是在犹不在的,正如海德格尔所说:“怕主要以褫夺方式开展此在。怕使人迷乱,使人‘魂飞魄散’……唯当怕隐退的时候,此在才得以重辨身在何方”。马雁则说,“畏惧困难是人类永恒的天性。不,不是畏惧困难,是畏惧。畏惧这种情绪可以完全没有对象也成立”——然而“没什么是可怕的。甚至,怕这种情绪就不应该存在,没理由存在”。她通过缓慢的“受难式学习”,在本诗结尾部分,终于站在了痛苦之上。

在阿甘本看来,“蒙田把经验的终极目标规定为接近死亡——人类通过把死亡看作经验的最终目标而达到成熟”。曾几何时在母亲的死亡中,“我哀哀地哭泣,/转过脸,以缺席/担演无知”,而“今天”,拒绝哭泣的“我”以巨大的勇气,主动“经验着”母亲的死亡(“我缓慢吞食这蜜一样的/嫣红尸体”),在一种绝不减轻“探入”与“挖出”死亡的状态中,努力体悟着这门残酷、深奥的学问。当然死亡是无法经验之物,非但如此,它还无法言说。维特根斯坦在谈论路德维希·乌兰德的诗歌时指出:“不可说的将以不可言说方式蕴涵在已言说之中。”作为一个不可知论者,马雁的看法更加极端:在诗歌中,“任何事情都可以被关注探讨,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隐瞒,但一切仍然是神秘而不可知,并且制造神秘与不可知”——这正是“迷人”之“迷”的另一层含义:迷惑不清、神秘莫测。这“迷”,便是经验的核心与尽头。马雁的“受难式学习”“经验死亡”并没有到死亡为止。当“我缓慢吞食”樱桃那饱含亡母意味的“嫣红尸体”时,它被视为象征生命力与生命意志的“涌动的血”“欲望”。是的,唯有生命,才是死亡诗学的根本意义,才是最迷人的“迷人之食”!

马雁辞世前几天写了一篇借林徽因杯酒,抒自我胸臆的文章,结尾写道:“即使苦楚,她也仍会是这样美丽而优雅,有诗为证。”马雁及其诗歌的迷人之处,即在于以美丽而优雅的姿态直面、承受、探入痛苦的人生。里尔克说诗是经验。在今天,也许我们应该补充说,诗是从无边的日常,从琐碎与笼统、惧怕与自欺、遗忘与死亡中冒险拯救经验的经验,并把这拯救提升为一种迷人的语言行动,唯其如此,它才是一种可以传递给他人的美妙经验——有《迷人之食》为证。

本文选自《体味诗情——当代诗名篇细读》,西渡主编,北京大学出版社2024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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